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柏己的回应来得极快。
他并未明确提出反对,不置可否的口吻之间,是两条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
第一,他需要奚景舟与顾光霁一同前往苍梧与他亲自详谈。第二,他点名要见奚辞水榭家主,蔺妤。
第147章 掉马进行时(十九)
北境的苍梧与江夏之间的距离不长不短, 若是御剑浮空,日夜兼程,只需半日便可抵达。
这一点, 温萝在柏己支线之中早已有过体验。
奚景舟送来的信笺之中提到,在此信寄出之时,他便已与顾光霁一同启程前往苍梧, 如今想必早已到达目的地。
组建傲天盟容不得拖延, 越早准备,她以大女主身份剿灭铭渊的成功率便越大,故而温萝便也不再犹豫,立即带着几名精锐弟子御剑向苍梧飞掠而去。
柏己想要见她的缘由, 她思来想去都理不清头绪,最终只能归咎于她身为傲天盟发起人, 招揽一方之主之时, 合该主动现身相谈, 以示重视与敬意。
一行人抵达苍梧之时,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依旧是那片冰封千里的雪原, 深谙的、泛着清浅幽蓝的天幕之上,是一轮朦胧黯淡的弯月,天地苍茫, 寒风萧索之中, 暗涌的云层如一面墨色的薄纱,明昧的云影之间, 是一座伫立于山巅之上恢弘的玄色宫阙。
【无量虚空】虽说发现起来困难, 使用起来却极为方便, 一旦手动开启,但凡在十五日期限之内, 只要并未手动关闭技能效果,便可持续发挥效用。
由于先前她的意识于蔺妤体内抽离回到了系统空间,作用于蔺妤身上的技能便被自动解除效果,而她重新回归蔺妤身体之中后,开启【无量虚空】也不过只过去了一日。
强迫症晚期地再次点开人物面板,确认空白技能栏中第一个小方格正莹莹地流转着浅绿色的光晕,温萝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领着身后一众衣着各异的弟子朝着苍冥殿浮空行去。
还没等她抬手扣上那雕龙精细的厚重殿门,门便自内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动缓缓打开,一袭玄色甲为面容冷硬的男人在其后霎时显出了身型。
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一阵极为小声短促的惊呼声,不消片刻,便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咽喉一般戛然而止,寂静如死。
温萝身型微微一顿,视线在男人隐在大麾之下右臂空荡的袖管之上顿了顿,欠身行礼道:“罕仕护法。”
起身之际,她不着痕迹地抬眸打量着面前容颜俊朗的男人。
对于这个曾在墨修然支线之中将她一击毙命的男人,温萝心下其实并无过多的恶感。
尤其是在她经历过柏己支线的种种,亲眼目睹他与柏己之间旁人难以领会的深厚主仆情谊之后,原本便极为微末的怨愤之情,便也随着千年前浸冰飞雪之际,他坚定拦在她身前的背影冲刷得尽数褪去。
他不过是个对柏己极为忠心的,甚至将柏己的性命与命令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属下罢了。
在温萝打量罕仕的同时,罕仕的视线也并未遮掩地在温萝身上逡巡。
女人一袭质感极佳的烟粉色罗裙,裙摆袖口皆滚着神秘精致的暗纹,不论是布料质地还是刺绣针脚皆是上品,远非寻常修士穿戴得起。
而这奢靡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却半点喧宾夺主的意味也无,反倒将她曼妙有致的身型极为巧妙地包裹勾勒而出,更衬得她面庞莹白如玉,颊侧绯红如春风桃雨,和着一双莹莹潋滟的水润双眸,端的是世间绝色,令人过目难忘。
她似是蕴着生来便令人折腰的风情与柔软,与千年前那清冷高洁的白色身影截然不同。
罕仕眸光微动。
柏己自从藏月门返程之后便心神不属,原本便因公羽若陨落而阴郁沉默不少的性子,似乎在这一趟本应为他灰败晦暗世界添上色泽的行程之中,不但并未鲜活轻快半分,反倒更加沉郁冷厉了起来。
而与暂且安顿住处并未相见的奚景舟和顾光霁的到来不同,他曾特意吩咐,若是蔺妤抵达苍梧,便立即带来见他。
难不成,这个女人才是那位真正的转世?
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罕仕并无过多情绪地垂眸,淡淡道:“随我来吧。”
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身后不知何时不约而同屏息静气的少年少女们猛地松出一口气来,争先恐后地大口呼吸起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小声的惊叹议论声。
“刚刚那位就是传闻中的魔君护法罕仕?”
“他长得看起来好凶,会不会真的像传言之中那样吃人?”
“他好像断了一只手……怎么回事,魔族人不是有极强的修复自愈能力么?他那只手应该可以像树枝一样,来年长出一只新的来吧?”
“嘘,别提这事了,跟藏月门那位已故试剑堂首席有关系……青莲圣手墨前辈从来不允许旁人议论的!”
“也不知道柏己究竟长什么样,听说他常年面覆黄金面具,你说待会他接见家主时会不会把面具摘下来?”
“他为什么要戴面具呢?莫非他长得很丑?”
“……”
温萝无言地转身回望,眼风在身后众人身上一扫而过,瞬间便止歇了他们眼见着漫无目的的闲谈议论。
“再乱说,小心被魔君抓走吃掉。”
她略带几分威胁地一挑眉,微微俯身凑近几人,压低声音道,“魔君实力莫测,要是你们当真惹他不悦,我可没把握在他手下保下你们一条小命。”
“……不说了不说了。”
柏己积威已久,哪怕陨落了千年,关于他的传闻与流言却始终在五洲大陆之中扩散蔓延、不减反增,甚至在曾亲眼目睹过他风姿的修士接连陨落之后,传得愈发夸张怪异了起来,仿佛他的名字便是这世间最为骇人的咒语,只需稍微提上一提,霎时便可解决许多麻烦事。
可以说是个十足十的工具人了。
因此,甫一听闻她这半真半假隐含忧虑的警告,几人纷纷摇头抬手发誓保证,一改方才飞扬的神气,一个二个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温萝满意地直起身,颇有几分温柔地勾唇,弯眸一笑:“接着走吧。”
几人身前五步的罕仕唇角微微下撇,无声地哂笑了下。
吃人?可笑。主上从不会做这种无聊又愚蠢之事。
这女人绝不可能是公羽若。
否则,她又如何会说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谬滑稽的言论?
*
与此同时,正殿。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之中,玉阶拱合而成的高高王座之上的男人斜倚在椅背之上,一条修长有力的腿屈起闲闲搭于膝盖,一头如瀑青丝随着他微微偏头的动作肆意倾泻而下,沿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蜿蜒而下,铺陈于泛着冰冷机质幽光的龙鳞玄衣之上。
柏己一手撑着扶手,冷白修长的指尖轻点额角,一双潋滟着赤红艳光的瞳眸并无焦距地凝视着不远处门前的空旷地面。
烛火摇曳着在地面之上,拖拽出一片明昧变幻的分界。
那位名为殷和玉的藏月门弟子的卧房,他已于三日前亲自查探过。其中并无属于苍冥邺火的、能够令他灵魂战栗的熟悉气息。
没有什么能够比他亲身的感受更为准确而直观地证明,殷和玉与公羽若其实并无关联。
那一瞬间,他一颗心便猝不及防地彻底冷了下来,淼茫希冀作轻烟逸散。
然而,心头疑窦却并未随着这令人惊疑的结果而烟消云散,反倒更深地向下蔓延扎根,在寂静流淌的时光中滋养疯长。——若是真相如他所见这般,他便无法解释殷和玉陨落之时,体内暴涌而出的苍冥邺火究竟来源于何处。
认主的神火火种放眼整个五洲大陆也不可能出现第二次,殷和玉绝无在他被封印的千年之中,获得苍冥邺火认可的可能。
换句话说,在他被八宫封印阵镇压于苍冥深渊的这千年之内,苍冥邺火理应随着他一同在五洲大陆销声匿迹,除非公羽若轮回转世,绝无其余再次现世的理由。
这种令人心绪纷乱的矛盾与反常,或许只有等待蔺妤现身才有机会得到解答。
至少,在藏月门之中残存的那一抹还未来得及随风逸散的、能够激起他体内神火汹涌震颤的气息,定然并未作假。
他垂眸思索间,殿外突然传来罕仕冷淡中隐约透出几分不虞的通传声。
“主上,奚辞水榭蔺家主到了。”
冰冷的殿宇之中,四面冷硬墙壁上悬垂的盏盏壁灯明明灭灭,在一片蔓延的静默之中难耐地跃动挣扎。
这极轻的一句话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如烟般轻盈弥漫,却似是一记沉重的拨弄,拂乱冰冷王座之上那轮廓深邃英俊的玄衣男人一片波澜的心湖,将那沉重却又缥缈的思绪再一次自悠远的虚空拖拽回寂寥无人的尘世。
犹若亘古风化而成石雕般的男人终于动了动,那双暗红如血的赤瞳微抬,涌动的意味不明的暗芒之中,隐约折射出丝丝缕缕满含期冀的喜意。
“让她进来。”
穿透沉重殿门落入耳畔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些许勾/人的磁性。
甫一听闻这跨越千年的熟悉声线,温萝下意识呼吸微滞。
原因无他,实在是柏己坠入苍冥深渊的那一幕,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那一刻,漫天飞扬的青丝与玄衣纠缠在一处,与穹顶之上浓重卷积的雷云和玄奥轰然压下的八宫封印阵于虚空之中痴缠,而他重伤之下薄唇畔那猩红的血渍却与那一抹清浅笑意,是与宁折不弯挺拔如利刃出鞘的脊梁截然不同的柔和。
瑰绝,却又带着血腥与死亡的绝望美感。
温萝无声地抿了下唇角。
也罢,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的她与柏己之间相见不识,只需努力创造并保持友好合作关系即可。
思及此,温萝回眸睨一眼身后几名随行弟子。
自从殿内传来那传闻之中暴虐成性、嗜血阴鸷的魔君的声音,他们似是更信了温萝先前的威胁几分,通身僵硬凝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闭气,显然是怕当真一个差错便被殿内那人抓走吃掉。
虽说声音听起来极为好听如钟乐奏鸣,可其中冷厉与若有似无的威压,却令人无暇顾及他声线的天籁美妙。
可怕。
虽说还未真正见到传闻之中最为神秘而强大之人,几人心下已提前合理地开始恐慌紧张起来。
碍于先前亲口借柏己越传越玄乎的名声威慑几人,如今温萝确实找不准合理的由头再开口宽慰,她便只作不知,抬眸看向罕仕:“既然魔君有要事与我相商,劳烦罕仕护法替我好生安顿我奚辞水榭弟子。”
言外之意,便是并不打算带着几人一同入内。
罕仕回眸对上温萝的视线。
横竖主上真正要见之人是面前这个名叫蔺妤的女人,至于她随行弟子是否入内,于主上而言并无区别。
他完好的左臂在空气中淡淡一摆,原本空旷的檐廊之中霎时便显出几名面无表情的魔族侍仆,姿态不咸不淡地拦在几名弟子身前,语气无甚情绪:“几位,请。”
几名弟子下意识抬眸,五官呈现出一种欲哭不哭,强行压抑不安的怪异神色,求救般望向温萝。
“去吧,来者是客,魔君不至于不明白这点道理。”
说罢,她便微微一勾唇,颇为镇定地抬步随罕仕一同跨入殿内。
随着两人步行之间掀起的微弱气流,浮尘乱卷,于一片赤色火光之中沉浮明灭,玄铁镂空灯盏之中的火舌摇曳生姿,在莫名紧绷的空气之中无声无息地穿行,却穿不透那高高的王座,只得在地面上拓下一片游弋诡谲的狭长阴翳。
温萝从未见过柏己身为魔君之时的模样。他在她面前向来是散漫又恶劣的,只在两人之间默然发酵的情意之中,间或携杂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郑重与深情。
初见时如此,诀别之时也是如此。
那些传闻之中的狂傲邪肆、凌厉桀骜,他从未当真在她面前显露半分。
温萝不由得抬起头,却正撞进柏己一瞬不瞬凝望着她的眸光之中。
烛火明灭,明暗交织。
殿外风急吹雪发出犹若呜咽般哀戚的声响,犹若上古传来的悠长叹息,殿内火星迸溅,噼啪作响,暖意融融。
殿内殿外,一墙之隔,却似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结界,分隔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温萝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倒并非少女见心上人那种懵懂暧昧的动心,反倒是一种近乎于心虚的莫名情绪。
柏己的目光实在太过认真。
认真到,她竟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他这一眼跨越了千年的岁月与沧桑变化,穿透了她无数次变换的皮相与身份,直达她那被他亲手镌刻上苍冥邺火烙印的灵魂。
温萝并未忘记,在她专线攻略柏己之时,他曾短暂地看穿她身负的技能效果,精准地察觉了她灵体形态的相伴。
既然那时的他拥有着看穿她的能力,那么此时,她身负属于他的神火印记,又是否存在着他能够透过【无量虚空】技能察觉她真实身份的可能性?
“放心吧主人。”
感受到她心下迟疑,团子按捺不住地解释道,“通俗来说,公羽若就是柏己命中一劫。但是他们之间的人物设定你也知道,若是没有些奇奇怪怪的推动力,这俩人不打起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怎么可能产生什么情感上暧昧旖旎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