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犹豫挣扎片刻,她终是开口道:“她……她生得很美,当年第一眼在南海琉璃宫见到她时,仅仅望着她的背影我便移不开视线。不过,她家世凄惨,二十八岁那年惨遭南门星灭门,之后便在顾光霁的庇护下来到了无尽海。”
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她先前所言皆是写又空洞又无趣的套话,秦灵略略静了静,绞尽脑汁地回忆片刻,才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灵根不佳,本在修炼上并无天分,却没成想竟然是千年难遇的玄阴之体,且她吃玄珠果的方式比起常人来十分不同,这习惯我只在两人身上听闻过……”
柏己额角一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曾经在千行崖洞府之中惊鸿一瞥的那一幕。昏暗光线之下,白衣少女翻飞的指尖比起珠玉更显出几分莹润白皙,精致清冷的面容之上,是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愉悦和餍足。
他喉头滚了滚,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一般再次吐出一口气,许久才哑声求证道:“什么方式。”
秦灵狐疑地瞥他一眼,口中却从善如流地答道:“她极为喜欢将果肉尽数剥下来之后,积攒在果壳之中一口气吃下去……”
喀喀——
一道细微的金属折裂之声响起,秦灵心头一跳,下意识条件反射地拔剑相向,目光扫至腰间之时,余光却见那玄色袖摆之下冷玉般的手中,赫然是一柄自当中折断的玄铁扇。
不规整的裂痕将他那狠狠收拢的苍白五指毫不留情地割裂,猩红血珠顺着他微微震颤的指缝蜿蜒而出,一滴滴沿着分明的骨节悬垂,坠落,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聚拢成一片又一片暗红的水洼。
他这是怎么了?
虽说心下疑惑,可面前之人的私事自然轮不到她来管,见柏己并未出言打断,秦灵便心下了然他这来得莫名的兴趣还未彻底消解。
出于私心,秦灵并不愿承认缪馨儿与顾光霁之间未婚亦或是已婚夫妻的关联,将这一段隐情尽数隐瞒后,认命般自顾自接着道:“她还养了一只玉胭兔作灵宠,取名叫作阿萝……”
话音未落,秦灵便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鼻腔蓦地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轻笑,随即,那笑声更大了起来,一声又一声,连成一片泣血般悲戚却又放肆的大笑。
与这一阵听起来极为畅快的笑声截然不同的是,几乎同时,他掌心之中再一次传来几乎被山风送往天际的高声朗笑极好地掩藏的龟裂声。
喀喀——
这一次顺着他指缝滑落的,除了在一片白皙肤色之中红得刺目的血液,是随着飘荡微风恣意飞舞的墨色齑粉。
千年前人头攒动的元和街头,日光倾城,她一袭白衣静静坐在他身侧,美好得不似凡人。
那时,他不知她竟是仇人的外甥女,更不知她会成为他执着千年的牵挂与珍视。
那时的她面上是他曾经忽略的片刻迟疑,仅一息的犹豫,她便抬起头来坚定地告诉他,她叫温萝。
阿萝?
阿萝。
好一个阿萝。
“最后一个问题。”
柏己自嘲般轻轻一勾唇,语气很淡,却无端蕴着几乎毁天灭地的威压,“她和顾光霁,是什么关系?”
秦灵眉心的折痕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传闻之中实力莫测、性情暴戾的柏己,可莫名的,若不是他一身装束与气度无从作伪,她几乎以为见到了与流言之中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这一刻,她不知是该疑惑为何柏己会对于缪馨儿的感情生活感兴趣,还是惊异他是如何察觉她从未提及的两人之间隐秘的关系更多。
沉默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避重就轻道:“是顾光霁杀了她。”
若是柏己当真对缪馨儿有所图,那么或许他听闻此事,会毫不留情地替她报杀身之仇也说不定呢。
秦灵并未猜错,她笃定的言语入耳的那一瞬间,似是一枚绚烂的火星划破柏己心下寂黑的长夜,霎时点燃了其中沉寂千年的思绪与随之而来的暴怒与杀意。
秦灵说出口的,他明白。秦灵并未说出口的,他同样明白。
既然长恨剑曾被青焰魔岩重铸过,那么顾光霁作为长恨的主人,定然早已全然满足了它极为残忍又苛刻的条件。
唯一的爱,玄阴之体,杀戮。
秦灵提到的内容,与后两条严丝合缝地重合。
于是,时值此刻,柏己也不得不明白,——顾光霁爱她。
他从未想过,千年前曾玩笑般幻想过的这可笑又可恨的一幕,竟会将当年无知无觉的他肆无忌惮地牵扯着一同坠落深渊。
他拼死保护的女人,竟然在他沉默的岁月里,为另一个男人付出了生命。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这让他如何能冷静。
第154章 掉马进行时(二十六)
彤云如絮, 湛蓝的天际涌动着灿金色的光晕,遥遥望去,似是在浓稠的云层之上铺陈开一层鎏金的纱幔, 随着轻风摇曳之间,变换着绚目沉醉的光影与色泽。
光线从梅兆阁的窗口映入,在男人立体俊逸的容颜之上肆意流淌, 流过精致挺立的眉骨, 流过飞扬如金丝翩跹般的碎发,掠过他微微阖拢的半遮着双瞳,眸光闪跃的惊心动魄的色彩在某种角度折射出犹若粼粼湖泊般的琥珀色光泽。
白衣男人一袭流水般垂顺的道袍,挺拔地端坐于矮几旁的蒲团之上, 在一旁镂空香鼎之中氤氲着冷香袅袅里模糊了疏雪般冷淡的容颜。
一片如雪般纯白的色泽之中,男人手边宽大的袖摆蓦地动了动。
顾光霁缓缓张开双眼。
流云窜动般摇曳的广袖之中钻出一只通体雪白的毛绒小兔, 长而透着些微肉粉色的耳朵动了动, 轻轻抬起头来对上顾光霁垂眸凝视的视线。
“你也想她了么?”
铺陈的灿白光晕之下, 白衣男人淡淡抬手, 修长指尖轻点阿萝小巧的脑袋, 开口的声线是但凡旁人撞见便定然大跌眼镜的柔和纵容。
自从前一日得到了南门星的首肯,温萝与顾光霁便并无继续接触相处的理由,两人便并未犹豫, 当即各自带着随行弟子, 一个回了江夏,一个回了元和。
顾光霁虽有心留在她身畔观察探究, 却也不愿打草惊蛇激起她的狐疑与防备, 便顺水推舟率先赶回了青玄宗, 静心梳理心下繁杂交织却又沸腾翻涌的难以言明的思绪。
蔺妤与馨儿究竟是否具有什么他还未勘破的关联?
纷杂的疑点与线索似是一张细密交错的网,将他机械般跃动的心脏悄无声息地笼罩收紧, 酸涩刺痛之余,竟也恰到好处地赋予了它崭新的生机,那些冰冷的血液似是再一次染上了温热,一寸一寸随着雾里看花的期冀一同泵入他经络血脉,流经全身。
在原地静静坐了半晌,指尖轻抚阿萝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既然想她,我们便去见她。”
*
温萝以缪馨儿的身份死遁之前,在系统之中兑换的毒/药实在太过性烈,在她生前毒发之际便已将她体内五脏六腑腐蚀了大半,故而,当初哪怕是无意识的呕血,呕出的也是粘连着内脏碎屑的粘稠血液。
在顾光霁亲手拔剑结束了缪馨儿生前的难耐痛楚之后,属于他的噩梦却并未随之结束。
反之,那只是开始。
在那之后,他眼睁睁地望着她染血却更添几分瑰艳的容颜渐渐干瘪、扭曲、最终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模样消弭于空气之中,宛若一朵凋零的玫瑰,鲜活的生气被剧毒与他亲手赋予她的死亡争先恐后地吞噬淹没,仅余一瓣又一瓣干枯僵硬的花瓣,无可挽留地坠入一片冰冷的空气之中,无声无息地腐朽。
顾光霁曾在永泽院为了向韵流与无尽海谢罪而长跪三天三夜,面对秦灵怒火中烧的质问,他却也只能心下苦笑着沉默。
不是他不愿归还她的尸身,而是他真的有心无力。
尽管,若是她并未在他惊颤的视线之中化作一滩血水,濡湿一榻他亲手为她挑选的桃红色罗裙,他的确并无将她飘然而去留下的唯一慰藉拱手让人,可她却残忍得连最后一丝退路也没有留给他。
元和城内人潮熙攘稠密,如今天光已明,林立的店肆已陆陆续续地开张,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之上已显出几人来来往往的人流。
白衣男人容颜立体气息淡漠,身姿挺拔如青松,清风拂动的墨发与衣袂纠缠,应和着他身后朦胧的天光,辉映出一副静谧安然的画面。
虽说这时候出摊奔波的多半并非修仙中人,可对于元和乃至五洲大陆都鼎鼎有名的青玄宗却依旧大多有所耳闻,望见他一身滚着暗纹只一眼便知身份高贵的青玄宗道袍,皆是情不自禁却又小心翼翼地多向他的方向望了几眼,却又不敢多看,似是在他身上停驻的视线都会撕裂这一副谪仙坠入凡尘的绘卷。
顾光霁手提雪亮长剑,肩头窝着一只圆润小巧的玉胭兔,神色平静地踏开飘逸的衣摆,步入了身前高门朱漆却寥落寂静的府邸。
这是早已仙逝五百年的缪家的府邸。
由于缪馨儿并未留下尸身,故而,顾光霁只得按捺着心下震颤与哀鸣,将那件被她口中无止境般涌出的鲜血浸透的桃红长裙妥帖地取回,为她在缪府立了衣冠冢。
视线投向祭台之上他亲手于灵位上书的“缪馨儿”三字,那向来无甚波动的眸底隐约漾开层层波澜涟漪。
那堪称温柔怀恋的眸光还未自他眼底攀爬至那张如天山雪莲般皎皎孤寒的容颜,顾光霁便蓦地面色一沉,袖摆浮动之间清寒剑意自其中悉数如狂潮般奔涌而出,瞬息之间便将整片缪府悉数拢于其中。
而他则在漫天罡风与无形蔓延的森寒威压之中缓缓转身回望,眸底乍然如有寒霜冰封千里。
“是你?”
墨发玄衣的男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片不算宽敞的空间之中,轻覆于面上的黄金面具在倾泻而入的日光之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泽,更衬得暴露在空气之中紧绷的下颌凌厉而深邃。
他挺拔脊背倚着墙壁,修长双腿交叠点于身前,闻言微一用力,后心便自墙上撤离,淡色薄唇微扬,勾起一抹似是讽刺似是冷淡的弧度。
“缪府。”
意味不明地轻啧一声,柏己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步上前。
“缪馨儿与你……是什么关系?”
长眉狠狠一沉,顾光霁猛然抬眸,凌厉视线如冷电般霎时扫向不远处看似散漫实则肌肉紧绷的玄衣男人。一股来得莫名的直觉直冲天灵,牙关不自觉紧扣,一字一顿自牙间挤出:“与你何干。”
回应他的是柏己一声轻哂:“本君问话,哪里有你质疑反问的资格。”
与此同时,他似是再也按捺不住心口艰难压抑许久、即将破封而出的沸腾杀意与愠怒,衣袂骤然随着一阵拔地而起的汹涌魔气翻飞飘扬,若隐若现的扭曲赤色火舌裹挟着毁天灭地的令人心神剧震的威压升腾而起,将周遭流淌的空气尽数炙烤、挤压、扭曲,虚空似是也在这一阵携杂着滔天怒意的压势之下震颤哀鸣。
顾光霁眸光沉了沉。
为何柏己会突然问起她与他之间的关系……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觉,她身上萦绕的谜团远比他想象之中多得多。
她执意不惜沉默地欺骗他牺牲性命也要让他重铸长恨的思量,她与蔺妤本该并无渊源却莫名牵扯的关联,甚至,连柏己都特意为了她找到他为她重修的缪府,问出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心下似有什么在这一瞬间寸寸碎裂,随着失控的剑意与汹涌流淌的暗芒,一同自震颤的灵台与混沌之中暴涌而出。
腰间高悬的长恨剑乍然出鞘,凌厉耀目的剑光划破空气,化作无数道雪亮残影在顾光霁身前陡然散开,浩瀚无匹的剑罡几乎震碎虚空。
那琥珀色的湖泊倏地没入一滴色泽殷红瑰靡的浓墨,丝丝缕缕荡漾开来,化作一片浓稠诡谲的色泽,和着他一身高洁的雪白道袍与一如既往淡漠无澜的神色,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顾光霁缓缓抬眸,两人视线穿越虚空中躁动的火星狠狠相撞。
“我与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
与顾光霁辞别之后,温萝便带着一众目光炯炯有神在她、顾光霁与南门星之间来回逡巡的弟子匆匆赶回了奚辞水榭。没了南门星肉眼可见的诡谲阴鸷气质的压迫,原本静默如鸡的几人一路上纷纷再一次不长记性地打开了话匣子,争先恐后地凑到温萝身前叽叽喳喳——
“家主,南门星方才说顾前辈将您从他手里抢了去,这是我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您是怎么和南门星搞……哦不,牵扯在一起的?他对你也像对别人一样阴晴不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