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钰身型顿了顿,视线缓缓扫过桌边正喝得痛快的几人,半晌才回道:“嗯,再准备些饭菜,待会送上来。”
“好嘞!”小二咧嘴一笑,一天的忙碌似乎并没有折损他吆喝声的热情,目光转向嘉钰身后一身斗篷的温萝,“几间房?”
“两……”
温萝大声道:“一间房!”说罢,拽了拽自己沾了一身碎叶的斗篷,颇有几分可怜地小声说,“姐姐,为了送我去青玄宗求仙缘,咱家已经砸锅卖铁没多少钱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嘉钰的沉默几乎只是呼吸之间,立刻接话道:“好吧,只要你高兴,我和爹娘没关系的。”
小二若有所思地看两人一眼,视线又转回嘉钰身上,最后确认道:“那……一间?”
“嗯。”嘉钰一手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柜台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账房,转向小二淡淡道,“带路吧。”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小二上了二楼,路过的客房纷纷房门紧闭,听不出有什么动静,最后三人停在了最靠里的房间前。小二一手推开房门,将两人迎了进去,笑道:“就是这间了,客官还满意吗?”
温萝刚想问问靠外的客房还有没有空余的,却被嘉钰从背后微微捏了捏手心,便静立原地没再出声。
嘉钰微微一笑:“很满意,多谢。今日天色已晚,我和妹妹还是早些梳洗休息为好,饭菜便不用再送了。”
闻言,小二脸上露出难色:“那……刚刚的银子……”
“就当作明日早上的饭钱吧。”说罢,嘉钰不再多说,轻柔却态度强硬地送客,直到小二下楼看不见身影,她才微有些忧虑地坐回了桌边。
温萝问道:“怎么了,这客栈有问题吗?”
“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又没什么异常发生。总之,我们还是小心为妙。”说到这里,嘉钰看向温萝因坐下而略有些敞开的斗篷缝隙中露出的华服,皱眉道,“小姐,您还是穿我的衣服吧。”
温萝哪里不知道嘉钰心里的打算,但考虑到她不完成任务必定不会罢休,而她本人又确实不能折在这里,抿了抿唇,点头。
正巧缪馨儿和嘉钰身量相近,换上那身短装后,温萝竟然觉得十分合身。
嘉钰一身罗裙不方便再背着剑匣,正抱着剑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温言道:“小姐,您快些睡吧,今天……您真的累了。”温萝皱眉:“那你呢?”
嘉钰摇了摇头:“我不放心。今夜我来守着,小姐放心睡吧。”
见她态度坚定,温萝只得点点头,躺着躺着竟然真的有些意识模糊。
对她来说,这一天着实太过劳累——先是一个人和柏己battle了半天,经历了罕仕的一剑穿心,承受了任务失败一半的毁灭性打击后,一转眼又被灭了满门,现在更是被南门星一路追杀,提心吊胆。
但她也并不敢睡沉,只觉得意识飘忽,迷迷糊糊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靠外的右手臂似乎被轻轻推了推。
温萝立刻惊醒,只见嘉钰离她很近,在窗外透露进来的月色下,她似乎可以看到嘉钰正微微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如临大敌,见她醒来,用气声轻轻道:“走。”
生怕耽误了时间,温萝连为什么都不敢问,硬撑着还略微有些沉重的不清醒的身体爬了起来。
只听细微的“锵——”一声,寒芒微闪,嘉钰手中长剑出鞘,一手拦在温萝身前,一边轻轻推开窗。
窗外风清云朗,之前还有些浓郁的乌云竟然散开了,只不过,一丝熟悉的甜腥气在空气中飘飘散散,若有似无地传入两人鼻腔之中。
温萝心下一凛,手缓缓扶上腰间短装上别着的两把短匕首。
还好两人只是住在二楼,跳窗再不济也不会摔死。
为了不惊动他人,即使是嘉钰也不得御剑或动用灵力,两人只好循着窗边的树杈,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向下顺了下去。
饶是如此,温萝身上还是免不了各种刮擦磕碰,直到双脚落地,只觉得浑身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一般钝痛,手边划破的伤口更是火辣辣的痛。
由于是客栈的背面,四处无光,温萝摸黑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脚下似乎提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她强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拉着嘉钰蹲下身察看。
将差点绊了她一跤的“东西”翻了个面,一股扑鼻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立刻涌了上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温萝双眼微瞪,这个“东西”竟然是一具尸体!
这人一身布衣,腰间系着一道白布,正是小二的打扮。
店里的小二竟然是假的!
见此情形,嘉钰面色也不好看。
方才她感受到桌边几人皆是修仙之人,且修为都不低,最低的一人也有结丹巅峰。虽然没有在小二和账房身上感受到灵力波动,但这并不代表这两人就不是修仙之人,如果往最坏的方向想,那便是这两人任意一人的修为都在她之上。
她一个人应付那一桌人都尚且有些吃力,如果再加上两个化神期以上的修士,她要如何才能保护小姐安全?虽然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但她依旧心神不宁,最终还是决定叫醒小姐连夜赶路。
却没想到,她的猜想竟然成了真。
想到这里,她一把拉起温萝,嘱托道:“小姐,待会你往我们来的密林方向跑,有地形和夜色掩护,即使他们修为高深也很难简单地找到你。沿着马车的方向一路走,一直向前不要回头,到时你便能看见青玄宗,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温萝抓住她的手,低声道:“里面的是南门星的手下?”
嘉钰点点头:“人界魔界那些品行不端的‘东西’倒是都很讨他的喜欢,在封王台集中了起来拥戴他做鬼王。”可是分明不论是出幻境追杀她和墨修然时,还是在合黎山破聚灵阵时,南门星都是孤身一人,一个手下也没有啊……
心中突然闪过什么,似乎墨修然曾经提起过,顾光霁一个人挑了整个封王台,杀光了他那些手下,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多年维序者的经历让她的大脑下意识转了起来,温萝闭了闭眼,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抓着嘉钰的手死死不愿意松开,坚定道:“我们一起走。”
嘉钰微微一笑,清冷的声线掩盖不住她语气的温柔:“小姐,如今情势危急,如果我们一起走恐怕两人都没有生还的机会。但如果我们各自往反方向走,我一定可以帮您拖住他们哪怕一时三刻。对不起……嘉钰可能没有办法保护您到最后了。”说罢,她指向温萝腰间那两把匕首,“让它们代替我保护您吧,您一定可以安全找到顾公子的。”
说罢,她另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轻轻覆在温萝抓住她的手上,顿了顿,一根一根掰开了温萝因用力抓着她而泛白的指尖,一手将斗篷上的帽子戴好,向反方向跑了过去,脚步声故意大到几乎能吵醒熟睡的壮汉。
果然,没过几秒,原形毕露的小二和账房便带着客栈中那五六个桌边喝酒的人冲了出来,脸上半分醉意也没有,尽是残忍森冷:“竟然跑了?追!”话音刚落,便率先化作一道残影向嘉钰跑远的方向掠了过去。
温萝死死捂住双唇,直到原地一个人也没有剩下,才缓缓放开手。
她很难控制这具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刚才几乎控制不住零星逸出的惊呼声,即使是现在,心中也是一阵酸涩难耐。
她不能辜负嘉钰的心意,一定要快些安全地找到顾光霁,然后带他去救她。
想到这里,她迈开双腿,朝着两人来的那条路拔腿狂奔起来。
然而缪馨儿这具身体实在是深居闺中的大小姐,没跑多久,温萝就觉得双腿沉沉,几乎要抬不起来。再加上她这一晚上几乎没有睡,跑一会便觉得头晕眼花,浑身的跌伤刮伤似乎也隐隐作痛了起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脚下似乎踩到一片滑腻的树叶,重心不稳,膝盖一软,她便控制不住地脸朝地向地上扑了下去,慌乱间,她只好双手向地上一撑,堪堪没有让一张脸着了地,右手却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一阵尖锐疼痛直像针扎般刺向神经。
温萝忍痛看去,只见一根尖尖的树枝正斜斜地插在泥地里,此刻透过她右手的虎口直透了出来。
艹艹艹艹艹!!!
慌乱间还没什么感觉,这时候回过神来,右手刺刺的痛楚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更别说她因为痛意而下意识一手的冷汗,这时在伤处一激,又是一阵妙不可言的酸爽。
温萝左手扶地爬了起来,心一狠死死咬住下唇,干脆利落地将木刺从手中拔了出来。
她忍着痛垂眸看向左手中的木刺,上面已经沾染了她的血迹,留在原地实在太过危险。
无奈之下,她将木刺别在腰间,调整呼吸再次拔腿狂奔起来。
直到她呼吸克制不住地粗重起来,肺部仿佛风箱一般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喉头口腔弥漫上一丝血腥气息,天边一道金色的线似乎终于从地平线中升了起来,在它之后,清澈蔚蓝的颜色一点点吞没着沉郁的夜色。
温萝心中一喜,却没成想下一秒,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在身边响起:“果然,你在这里。”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只见“小二”正带着不善的笑意望着她,见她转过身来,方才道:“追了半天却发现找错了人,我就立刻回头来找你这条漏网之鱼了。怎么样,还不算笨吧?没有被你们两个耍得团团转。”
温萝稳了稳呼吸,冷声道:“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杀了。”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眼神染上几分暧昧的打量,将温萝从头到脚扫视了几遍,在某些重点部位还暗示性十分明显地顿了顿,唇角一勾,“不过,刚才你罩着斗篷,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然还有几分姿色。不如这样,你要是答应陪我,我就明天再杀你……你意下如何?”
污言秽语入耳,温萝深吸一口气,唇边隐隐勾起一抹冷嘲的弧度。
时间节点跳跃到现在,她一直处在慌乱之中,至今竟然没找到机会看看这个身体究竟长什么模样,自然也就不知道她此刻一笑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
“小二”只见她逆光而立,发丝闪烁着浅色的细碎光芒,恍惚间仿若仙子降世般,眸色不禁深了些,不等她回答便两步上前。
“等等!”温萝退后一步,腼腆一笑,讨价还价道,“只是明天杀我吗,那我觉得不太划算,起码也得留我一个星期吧?”
虽说以他的实力,他根本没有必要在意她的回答,但毕竟她自愿的话,他的体验定然会更好,因此他便勉强耐着性子听了下去,沉思片刻后,竟真的点了点头道:“可以,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小美人,只要你今天把我伺候好了,饶你一星期不死又如何?”
闻言,温萝立马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随即四处看了看,有些为难道:“就,现在?在这里?”
对面那人却没再听她说话,三两步上前将她一把按倒在地。
身下石子硌在身上生疼,温萝皱眉忍耐着,直到对方似乎彻底放松了警惕,才紧了紧手中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抬手向他心口处扎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那人反应却十分敏捷,下一秒她举着匕首的手腕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阻力,被他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小二”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冷笑,一把将她举着匕首的手按在身侧,眼中狂热和杀意交织:“找死!你这个贱人……”说罢将她脱手的匕首甩出几丈远,另一只手撕扯起她领口的衣服来。
见情形不对,温萝连忙拼劲全身力气奋力挣扎,她这丝毫不要命的疯狂挣动竟真的让“小二”无处下手,一时间两人竟然就着这个少儿不宜的姿势僵持在原地。
扭动挣脱间,温萝一个翻身,只见身侧地势凹陷处,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积了一块小小的水洼,此刻正映着她一张沾着脏污却依旧难掩无双艳丽的绝美脸蛋和一双勾人至极的丹凤眼。
难道她真的今天命该绝于此吗?
她盯着那双天生媚气横生而不自知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悲哀地想。
身上却突然一轻,周身被拉扯桎梏的力道也瞬间消失了,温萝有些讶异地用未受伤的左手撑着地面微微转回身,只见那道金色的天际线不知何时已经又向上升起了许多,初生的红日伴着蔚蓝如碧绦的天幕散发着耀眼的光,直打在眼前这人的身上。
来人一身熟悉的白衣,黑发随着白色发带在风中轻扬,右手提着熟悉的古朴长剑,左手正拎着似乎已经死透了的“小二”。
他面庞俊雅英挺,白皙如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掩在纤长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下,正淡淡地看向她的方向,眼中没有惊喜,没有惊艳,如死水般无波。
——正是她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顾光霁!
虽然面容气质略显青涩,但那高山冷雪一般的气息和她在上一个时间节点见到的简直一模一样。
他轻轻将“小二”如垃圾一般向一旁一扔,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淡漠好听的声音响起:“缪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