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七岁那年测出杂灵根之后,世间冷暖便品尝了个遍,风言风语,蜚语流言,自诩正派的人门内门外的两幅面孔,他统统见过,自然也不止知道她的身份只是缪家嫡女这么简单。
自出生之日起,她就是他的未婚妻。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的模样,想象过她见到灵根不佳如废人一般的他时,究竟会是怎样的反应,可真当宛如仙子一般娇软的少女眼中一片清明善意,毫无芥蒂地拉着他的手时,他心底却生出前所未有的逃避与恨意来。
他知道,顾家本就只能堪堪够上缪家的门槛,而他身为嫡子却灵根尽废,与她绝非门当户对的良配。
他配不上她。
无论是测出灵根之初的浑浑噩噩,还是认命之后的冷静心死,他都从未如这一刻这般恨过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
温萝却不知道她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牵扯出了他如此多的遐想,确认缪阳羽暂时不会像剧情中那样立即拉着顾光霁去测灵根之后,她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唇畔的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还好她醒来的及时,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回来了,情况如何?”
一道熟悉的女声倏然响起,温萝和顾光霁同时抬眼望去,只见一名中年美人正风姿绰约地自里屋走了过来,双眸清亮勾人,唇角尖细上扬,五官皆像是一根淬了陈年老酒的钩子,直勾到人心间叫人沉醉难醒,艳色无匹。
正是姜佩!
她身边跟着一身熟悉短装的嘉钰,骤然见到两名故人,温萝微微有些怔忪,缪阳羽却十分自然地上前两步,一手牵过姜佩,献宝般自夸道:“不过是一帮心术不正的杂碎,不成气候,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心下伤感怀念气氛刚酝酿没多久,就被缪阳羽这一番孔雀开屏般的自吹自擂倏地一棍敲了个稀碎。
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即使是已经有了一个十二岁大的女儿,缪阳羽面对姜佩却依旧是当年初识时的愣头青的样子。
只不过,十六年后,这一派幸福温馨的景象终究会结束于一场大火。
温萝稳了稳心神。
此刻并不是她伤春悲秋的好时机,她自己的任务一直到现在为止完成的都是一团糟,这最后一次难得的绝佳机会她自然要想尽办法牢牢把握住,完全没有闲暇心思顾及其他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便放任另一头两人一狗十分自然的日常秀恩爱操作,转头冲略有些拘谨而下意识紧抿薄唇的顾光霁勾唇一笑,道:“正巧我房间旁边还有一处空房,不如这几天你就住在那里,你觉得怎么样?”
顾光霁张了张嘴,极浅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半晌还是没能将心下的拒绝说出口:“……全凭缪姑娘安排。”
“不用那么生分,叫我馨儿。”
温萝带着几分蛊惑地望着他,循循善诱道:“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这样会显得我们关系很不好。”
顾光霁:“……”
见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温萝只道是小少年脸皮薄,丝毫没有十六年后那高冷仙君一眼定乾坤的威慑力,心下不禁生出几分逗弄他的兴趣,故意道:“你默认了?那现在就叫一声听听!”
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顾光霁心下了然她这话带了几分恶劣的逗趣,常年受人背后冷言冷语而形成的本能驱使他本能地冷下了眼色,心头却又似有声音蛊惑着他。
望着少女瑰丽如霞般带着血色的绝美脸庞,回想起父亲曾说过,作为男子,要尽可能地满足妻子的要求和愿望,更何况缪家与他而言有着救命之恩。
脑中百转千回,他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馨儿。”
原来顾光霁从小时候起就这么乖!
温萝按捺住心下想捏一把他脸颊的冲动,微微撇过脸来。
她的时间不多,必须要想办法,利用为数不多的时间创造出一些令他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才行。
温萝心如电转,此刻顾光霁正像是十六年后的她。
——骤逢家变,母亲去世,父亲未归,自身毫无修为灵力,白白坐了十二年顾家少主的位置,什么好处没捞着不说,还收获了无数白眼针对和明目张胆的追杀,心下定然千疮百孔,冷情绝望。
她要是这时候扮演起十六年后顾光霁的角色,岂不妙哉?
要是她能够成为他的太阳,带着他走出阴霾,这份情感上的寄托与恩情,即使他接下来要修十六年的无情道,也很难在他心中完全抹杀。
哪怕只残存了一丝不同于感激的特殊情绪,都极大可能可以成为她打开他最后一道心防的钥匙。
“馨儿,今晚星象极其别致特殊,十六年才能出现一次,你就带着光霁去你平时爱去看星星的地方玩吧。”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温萝正苦恼究竟找些什么事情和男主一起共度美好时光才好,姜佩便暂时从秀恩爱之中找回了几分理智,率先开了口。
十六年才能出现一次?
真的不是苍天看她辛苦打工到现在却一点女主值都没拿到实在可怜,特意大发慈悲施以援手?
缪馨儿平时喜欢去哪里看星星她是不知道,不过自古以来,无论小说还是影视剧之中,看星星最常见最合适的地方向来是屋顶敢称第二,无别的地点敢称第一。
况且现在两人都无修为,屋顶属实有几分危险,所谓吊桥效应要用就得用在这种时候,要是摇晃攀爬之间再生出些再自然不过的肢体接触,那就更好了。
技能发挥作用的时效只有七天,其中她更是要时时刻刻提防着缪阳羽突发奇想抓着顾光霁去测灵根,实际上可供她操作的时间其实十分紧张。
要是不想些快速拉近关系的法子,说不定七天一过顾光霁连她的名字都不会主动叫一声。
思及此,温萝带着顾光霁辞别院中闪闪发光的三人,自屋后小路绕了一圈,寻了个空旷的角落指着四角飞檐的房顶,回头冲着顾光霁勾了勾唇角,哄骗道:“就是这里,我们上去吧。”
温萝只顾着“踩点”以寻到最佳下手位置,并没有仔细留心一路上经过的风景。
回想起方才路过的十几尺高以细碎金粉装饰,边缀石阶上置圆凳圆桌的高台,顾光霁看着面前少女不似作假的笑靥,迟疑了一瞬,道:“好。”
第55章 第二只男主(二十三)
月明风清, 微风习习。
虽然十二岁的顾光霁并不通剑法身无灵力修为,但少年身姿矫捷,只在周遭略微扫视一圈, 便敏锐地发现屋檐下摆置的不知用途的石墩。
他小跑两步,足尖轻轻在石墩上一点,整个人便如绷紧离弦的箭一般轻松地扣住了檐边, 双臂一个用力, 便松快地攀了上去。
若不是知道他在小说之中,无论是修仙前还是后从未崩过君子人设,见他这一连串熟练的动作,温萝简直要怀疑他是否对攀檐爬顶这种事十分熟练精通。
少年一席材质上好的靛蓝色外衣在月色下闪耀着温润的色泽, 在屋顶上稳住了身型后回身半跪在边缘,柔顺长发顺着他的肩头因重力而倾泻而下, 擦过他已有日后清冷禁欲雏形的面庞。
他望着地上少女的眼中眸光动了动, 喉头微滚, 淡淡道:“……我拉你上来。”
温萝正一脚踩上石墩。
如今缪馨儿这具身体也不过十二岁, 还未完全发育, 即使是踩着一丈高的石墩,她的头顶也不过堪堪够到少年尽力伸向她的指尖。
温萝眼珠一转,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手, 并不伸手拉他, 嘻嘻一笑:“不行,我害怕。你抱我上去吧。”
少女眼中水光盈盈, 似乎天生含泪一般, 令人心下不禁一片柔软, 心生保护的欲.望,此刻她眼中波光仿佛盛着漫天星辰, 已出落得艳丽迷人的脸庞上此刻正挂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娇柔中带着瑰艳,无辜中不乏调皮。
顾光霁唇角动了动,并无无情道加持的少年终究在她期待的目光之中败下阵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得罪了。”
说罢,他两手轻柔地穿过她腋下,看起来并不健硕的双臂却似乎蕴藏着极大的力量,温萝只觉得他面上表情不变,身体便一轻,眼前掠过檐边的瓦砾墙面,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整个人撞进了少年单薄却温热的怀中。
没有她常常闻见的冷香,但比十六年后更有温度。
许是对她的体重预估有误,少年似乎有些用力过猛,将她抱上来之后略有些趔趄地向后退了两步,重心不稳地栽倒在一排冷硬的瓦片之上。
感受着背后硌人的生疼,顾光霁微微皱了皱眉,手里却小心地把温萝往怀中带了带,叫她浑身都扑在了他身上,虽说姿势略显不雅,可到底身上没有一块皮肤磕到周遭的瓦砾。
温萝沉默了。
她此刻正脸贴着他的胸口,双腿岔开,虚虚地跪坐在少年腰间,为了防止因惯性俯冲而摔倒,她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两人胸口紧贴温萝勉强就着这个姿势抬起头来,目光正撞进少年垂眸自她身下望向她的晶亮双目以及他微红的耳根。
虽说想要或多或少地吃一吃他的豆腐,可她再怎么样也没有想过一上来就玩得如此劲爆,温萝只觉得喉头一哽,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半晌,少年清冷的声音主动打破了沉默。
“抱歉。没有受伤吧?”
温萝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翻身在一旁坐好,道:“我当然没事,你一直在保护我,我怎么会受伤?倒是你……没事吧?”
见她已经闪身坐在一旁,顾光霁双腿迅速拢起,手肘支着背后的檐顶坐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五洲大陆中主角团全员修仙,凡间界也并无化工厂排放污水浊气,空气清新天高云淡。
温萝抬头望去,只见夜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漫天星海近在眼前,仿佛整个人置身于银河之中,只觉得天地辽远。
天幕正中的星辰明显密集许多,细细密密的明亮光点在夜空之中聚集,正中那一条明亮的光线愈发宽广,乍一眼望过去竟如白昼晴空一般。
温萝侧过头望向少年青涩而清俊的侧脸,他正望着夜空之中的点点星光怔怔出神,十六年后仅余冰冷淡漠的双眸之中闪烁着少见的别样情绪。
“我多少听说了些你家中发生的事。”沉吟片刻,温萝斟酌着开口道,“其实仙途虽然令众人向往憧憬,但人各有志,倒没必要真的如此趋之若鹜。虽然你现在灵根不佳,郁郁不得志,但或许未来你会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没错,开辟出属于他自己的无情道,害得她到现在一点女主值都没有。
她只能在这里跳一波预言家,强行将他日后必然的成就与她今日的柔声劝慰扯上联系,不要脸地蹭一波热度。
她语气笃定,顾光霁不由得撇过头来看她。
少女正仰头望着熠熠璀璨的星空,露出纤细白嫩的脖颈和衣领间隐约可见的锁骨,夜风携着她鬓间的碎发抚过她圆润昳丽的面颊,竟生出几分欲乘风归去的脆弱感。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少女那双隐含媚意的丹凤眼转了过来,冲他轻轻一眨:“看我干什么?别不信,这可是神仙托梦告诉我的,一定会实现的。”
顾光霁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她一本正经说出的什么神仙托梦,他心下自然是不信的,只当她是在想方设法安慰他。
不过自打他七岁时测出杂灵根地位一落千丈之后,如她这般真心好言安抚鼓励的也不过只有他的母亲一人而已,甚至连她也不会如此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有朝一日必有成就”,只是认了命一般在背后偷偷以泪洗面,在他面前强作乐观地劝他看淡是非。
在母亲撒手人寰的那一日,他心下麻木到一滴泪水都没能流,只是那颗蹉跎五年的逐渐冰封的心间,最后一丝柔软温存也彻底被寒意侵蚀。
却没想到,在他死心绝望之际,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如此坚定地信任着他,甚至丝毫不在意他的修为,只是单纯地与他这个人交往相处。
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是否是因为少不更事,更是被家中娇惯宠爱,不懂世间情理才会说出这般的话。
温萝静静地望着他情绪复杂汹涌的双眸,心下了然他的多疑警惕,不由得也多了几分心疼和叹息。
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本应开朗阳光的男孩却变成如今沉郁的模样,不知究竟在这短暂的时光之中受了多少委屈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