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姒柔。
她独自一人行了不久,视线中出现一抹挺拔清冷的白色身影,姒柔眼前一亮,唇角下意识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脚步也微微快了些,上前道:“顾师兄!”
顾光霁垂眸盯着手中已有些发黄发旧的传讯纸,眼皮不抬地淡淡道:“师妹。”
见姒柔并不就此离去,他一手将那张一看便拿在手中摩挲了无数次的写着“想”字的纸张重新塞回胸前,抬眸道:“还有事?”
他语气淡漠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姒柔黛眉不由得轻轻皱起。
她比顾光霁晚入门一年,刚入门之时,顾光霁已经以一手剑术大放异彩。
她第一次在剑峰见到他随着凌空动作上下翩跹的白色衣摆时,心下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潇洒的男子,待他收势回眸之时,望见他那张冷如霜雪的英俊面孔,在他下意识向她微微颔首致意时,她似乎能够听见自己一下一下清晰有力的心跳。
一见钟情。
然而,入门后不久她便听说,顾光霁并非仅仅是平常的剑峰剑修,他天赋异禀,乃是千年难遇的变异混元灵根,若是能够加以无情道的威力,日后实力定然能够一跃而居五洲大陆顶端。
自那之后,她便小心地收起了少女时期的怦然心动,安安分分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一直过了十五年。
那位名叫缪馨儿的少女来到青玄宗时,她正在千行崖闭关,直到出关之后,她才晴天霹雳一般听说,那个她只敢午夜梦回偷偷在心底思念的男人,竟然是有未婚妻的。
她原本并不相信也并不在意,无情道修士的未婚妻,换作任何一个五洲大陆的修士也不会当真,最多感慨一句物是人非,情深缘浅。
可她却渐渐发现,自从那之后,原本清冷无波的他,似乎真的变了一个人。
听梅兆阁的杂事弟子说,他竟然会每日在修炼之时也不抗拒自无尽海飞来的纸鹤传讯,向来醉心修炼的他即使是被她无意识地打断也从未有过怨言;他会为了她简单一句半真半假的要求一掷千金,搜罗整个五洲大陆的玄珠果替她送去;他周身如常年不化的冰雪般的气息甚至在为了一个名字逐渐消融,甚至亲口承认了她是他的未婚妻……
那一瞬间,她心头疯狂般涌现出了不知是悲还是喜的复杂情绪。
她嫉妒那个女人,只凭借着一纸婚约什么都不做便简简单单轻轻松松地得到了他心间的特权,得到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敢肖想的待遇。
但与此同时,她心底也隐隐约约地生出一丝微薄的希冀来。
既然他可以对她如此,那么说明他并非完全不知男女之事,那么如果她努力一点站在他身边,会不会有一天,得到他这些特殊的人可以变成她?
她自认身材样貌,天资实力样样不俗,比起如今一无所有的缪馨儿,她要优秀许多。
姒柔看着面前负手而立的白衣男人,视线向下扫过自己一身如雪的白衣。
两人气质相近,一个如高山冷雪,一个如天边皎月,淡漠与矜贵交织,的确十分相配。
顾光霁眉头微皱,见姒柔一脸神游,再次开口道:“有事?”
这一声低沉好听的声音入耳,姒柔如梦初醒般抬头,抿了抿唇,强作镇定道:“元和出了怪事,需要青玄宗弟子下山查探,师尊希望我们可以同去。”
顾光霁只扫了她一眼,目光便投向了别处,淡淡道:“时雨和时云呢?”
“他们修为上皆有突破迹象,前些日子去千行崖闭关了。”
顾光霁稍默,看向她隐着期待的美丽的脸,道:“何种怪事?”
感受到他专注落在她面上的视线,姒柔平复了狂跳的心头,道:“前些日子扶余出了许多新生婴儿丢失惨死的事情,无尽海派出的弟子一番查探后发现是姑获鸟所为,然而捉拿时并未成功,仅仅将其重伤,便教她披上羽毛化作飞鸟逃窜而走。姑获鸟与元和素有的骨女关系甚笃,韵流师叔担心它会前来元和投奔骨女,故传讯希望我们多加留意。”
扶余?
顾光霁眸光微动。
自从五年前他唯一的那一次回讯之后,她就此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自扶余漂洋过海而来的传讯送至他手中。
原本只当她是找到了要紧事情,正巧他也并不喜欢心下不受控制的感受,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可近日来他却频频回想起早年间那些被无情道冲刷得几乎了无痕迹的回忆来,此刻听见或许与她有关的消息时,心头下意识顿了顿。
“师尊有意让我们同去。”
见他波澜不惊地定在原地没有答话,姒柔连忙接了一句,却见他闻言立刻动了,一双琥珀色眸子无悲无喜地看向她:“此事,我会亲自下山摆平。”
然而,还没等她心底那阵狂喜彻底蔓延开来,只见他平淡地接话道:“你带一队弟子在元和境内打探消息。”
姒柔微微一愣:“那你呢?”
“我一人前往扶余。”
*
向来喧闹熙攘的街道今日稀稀落落,阳光从层层叠叠细嫩绿叶之中细弱的缝隙之中洒落下来,为青石板打成的路面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时而有飞鸟掠过,伴着春风向不远处的密林之中振翅而去。
温萝抿下骨瓷小盅之中的甜酒,一手撑在桌面上支着下巴,一手抚着块头骤然大了不少的阿萝身上比起五年前更蓬松柔顺了几分的长毛,视线从窗外景色转回对面吃吃喝喝好不欢快的秦灵身上,忍无可忍道:“师姐,不是说下山来查探姑获鸟的行迹吗,咱们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容玗睨了秦灵一眼,叹了口气,代她解释道:“前些日子,有一队无尽海的弟子追到了姑获鸟的行踪,但是未能成功将其就地斩杀。姑获鸟向来爱在下手之前于当天要偷走的婴孩家外晾晒的衣物上留下一滴血迹,自从出了之前的事,扶余已经鲜少有人在外晾衣,我们怀疑她很有可能会就此逃去元和,在无人知晓她习惯的地点休养之后重新出山。”
温萝心头一跳,手中下意识一捏,阿萝吃痛抬头,一双红红的眼睛水水润润盯着她,无端叫她看出了几分委屈来。
讪讪一笑,温萝替它揉了揉不小心揪痛的位置,抬头追问道:“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去元和?”
秦灵总算吃下了一整碗米线,拿过一旁的餐巾抹了抹唇边的汤汁,道:“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也不能确定它一定会离开扶余境内,所以还是得留在这以防不时之需。咱们这次统共就下山了三个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危险麻烦的任务。”
说白了,就是公费下山旅游散心的。
难怪她当时的反应如此兴奋,如今想来倒不全是小试身手的跃跃欲试,更多应该是可以下山偷懒逃避修炼。
“团子,姑获鸟现在到底在哪里?”
团子欲哭无泪:“主人,你真的够了,不带这么光明正大作弊的。”
温萝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甜酒:“这不叫作弊,反正真的遇到了姑获鸟,一样是我出手。”
“……”
内心挣扎了半晌,团子含混道:“她还在扶余,不过这次的任务也没有秦灵想的那么轻松。”
按照秦灵和容玗所说,姑获鸟受了重伤此时应当是惊慌逃窜的状态,战力恐怕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为何团子却说任务并不轻松?
难道她还有其他厉害的帮手?
仿佛为了应证她的猜想,街上原本稀稀落落的行人不知何时竟然聚集在了一起,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声惊叫,温萝三人连忙结账飞身下楼。
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身前,是一条清浅溪流的岸际,碧波荡漾,浅滩金黄,原本分外迷人静谧的景象此刻却被岸边一团肉红色的诡异物体打破了。
心下不祥的预感瞬间随之而起,温萝揣着阿萝拨开人群上前几步,一股被溪流稀释了不少的清浅血腥气若有似无地窜入她鼻尖,只见地上那“人”——姑且说是人,只因它身高体型与一般女子无异,只不过通身皮肤却不知被何人以何种手法整齐地剥下,只剩下血肉经络暴露在空气中,双目圆瞪,一口牙关紧紧咬住,一“脸”惊恐,死状极其凄惨。
秦灵不忍地皱眉,回头看向一旁面容严肃的容玗:“这……”
“是骨女。”
容玗呼出一口气,抬手自储物袋中拿出一件外袍盖在尸体身上,转头将四周人群疏散,冲温萝道:“小师妹,你有所不知,骨女本是元和境内常年作祟的邪祟,生前貌美无双,家境却贫苦无依,最终遭人侮辱□□致死。化为厉鬼之后,由于只剩一堆白骨,她经常挑选富家貌美女子下手换皮。”
秦灵点头,接道:“骨女与姑获鸟关系很好,恐怕她这次是得到了消息,专门从元和赶来的。”她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骨女实力不容小觑,十年前在元和兴风作浪却无人可奈她何,不过近些年销声匿迹了许久,却没想到因为这次的事情重新出现了。”
温萝道:“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应该赶紧回无尽海通知师尊?”
“不用,你忘了传讯符了?”
秦灵一手自储物袋中抽出一张符纸,双眸微阖,纸张在她掌中迅速折叠,纸鹤腾起,她睁开眼道:“既然喜爱富家美人,我们还是先去打听打听最近哪些府上进了新人吧。”
扶余地域虽广,可排的上名号的仙门世家拢共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无尽海弟子的身份十分好用,不出一个时辰,三人就将重点锁定在了地处扶余正中心的储家。
储家是扶余三大世家之一,府中英才豪杰无数,近年来最出名的当属储家千金的名声。
如果说缪馨儿是元和当之无愧的“选美冠军”,那么储家的储琦南便是扶余的第一美人,引得无数年轻有为的修士争相上门求取,一时间储家竟因此招揽了不少门客,家族规模比起十几年前更是壮大了不少,甚至隐隐有成为扶余第一仙门世家的势头。
与缪阳羽的谦逊低调不同,储家此举说好听点叫“营销宣传”,说难听点那就是卖女儿。
现在倒好,储琦南名声在外,初来乍到的骨女一上来便盯上了她作为头号目标,不出意外的话,储琦南恐怕早已遇害,正是三人之前在河畔遇见的那具惨绝人寰的女尸。
而顶着她的皮的自然就是自元和千里迢迢赶来此救济姑获鸟的骨女。
“就算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此刻在储府生活的是骨女,可我们依旧不知道姑获鸟的下落。”
温萝摸了摸下巴,抬眼道:“既然骨女来扶余并不是漫无目的,那她和姑获鸟又要用什么方式相见呢?”
秦灵挑了挑眉,不在意道:“不管怎么样,她们早晚会聚在一起,到时我们再一网打尽。”
“既如此,现在我们不可打草惊蛇,直接以修仙者身份进入储府。”容玗视线在秦灵和缪馨儿脸上扫了一圈,道,“储家前些日子刚进了一批新的丫鬟,想必其中就有骨女伪装的少女,不过她此刻已经换了皮,却并未听说储府出了什么人命,着实奇怪。”
温萝一怔,储琦南死在溪边而并非储府之内,骨女完全可以扮作丫鬟跟在她身边出府之后,隐秘地将其杀害,在储府外完成换皮,再以储琦南的身份带着原先的身份回府。
她眼前一亮:“骨女剥下的人皮除了她自己以外,外人也可以使用么?”
秦灵沉吟道:“应该可以吧,说白了,她那种残忍的手段就是一种高级的易容术。易容这事又不挑本尊是张什么脸,亦或是什么身份,套上就完事儿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有所察地看向温萝:“你是说……此刻储琦南身边的丫鬟正是姑获鸟所化?”
温萝抚了抚耳间的吊坠,不答反问:“灵儿,你能不能想到什么法子证实这个猜测?”
“入夜之后偷偷进去看看不就好了?”
秦灵摇了摇手中的上卿剑:“谷雪师祖亲自比着上卿的前身造出了这把剑,滴血认主之后,只要周遭出现邪祟,它便会自动给我提示。如果储琦南和她身边的丫鬟当真是骨女和姑获鸟所化,绝对瞒不过我的上卿。”
温萝额角一跳,心里飞快地闪过什么,追问道:“什么叫上卿的前身?”
刚才秦灵说话时毫无滞涩,行云流水,温萝本以为这对她来说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没想到秦灵却微微怔住了,和容玗对视一眼,皆是满脸的懊恼。
看他们这副表情,温萝心如电转,瞬间明白了其中曲折。
难道上卿原本应当是那位不能提的“姜芊师叔”的本命灵剑?
为难他们也没用,无论是秦灵还是容玗,虽然平日里对她百般照顾,可对于无尽海的各种规则原则,大体还是十分遵循的,多半谁都不会回答相关的问题。
不过,她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在无尽海生活了五年之久,南门星自从她刚刚穿越到这个时间节点时露过一次面,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更是像是彻底忘记了她这个人一般,再也没有派人前来追杀过她。
关于南门星总不会是无尽海的禁忌话题,温萝岔开话题道:“对了,五年来南门星都从未踏足无尽海尝试着杀我,联想到当年见到他时,似乎要追杀我到不死不休的语气,简直反常极了,他这些年究竟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