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与她对视一眼,微微颔首,转头跟着月纶上了飞舟。
视线落在虚虚靠在飞舟一角的顾光霁一身干涸的血迹上,回想起方才他昏迷之前轻启薄唇,目光定定对她认真说出的那句话,心中百转千回,终是微微叹了口气。
见她满脸愁容,顾光霁更是虚脱失去了意识,联系到刚才在秘境之外感受到的那一阵令人心惊胆颤的灵力波动,月纶抬眼看向温萝,沉声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秘境之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与顾光霁前脚离开秘境,后脚天幕上炫目的结界就瞬间飞散,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得到了秘境之中镇守将近万年的稀世珍宝,秘境便再无存在的理由,就此消散于世间。
月纶并不满足青焰魔岩的使用条件,况且这是天道分配给顾光霁的机缘,自然不容得任何人在他手中争夺,再加上月纶此人虽说在这个时间节点之中外表看起来极为不靠谱,可骨子里的正直体贴却是百年间从未改变的。
思来想去,温萝抿了抿唇,如实道:“你知道青焰魔岩吗?”
她本以为他充其量能了解到青焰魔岩的逆天功效,却忘记了藏月门自古以来便是搜罗天下秘闻的一把好手。
开山祖师月星洲在得到无视傀儡术禁制的血脉继承之前,是五洲大陆四处游历的一名散修,所见所闻涉猎极其广泛,更是深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道理,一字不差地全部以密卷记录并流传了下来。
凑巧月纶又是藏月门的下一任掌门,藏月门内各种机密不仅不对他设防,反而要填鸭一般按头让他看,青焰魔岩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可谓是耳熟能详。
而青焰魔岩的两条极为苛刻的使用条件,他自然是知道的。
不过他并不知晓温萝体质的秘密,更是没有预料到顾光霁竟然已经崩溃了道心,便只是点了点头,道:“秘境之中的宝物就是青焰魔岩?”
“没错。”温萝抚了抚怀中直往储物袋里钻的阿萝,道,“打通了用作迷惑来人的石室之后,向内又出现了一间崭新的密室,为了找回突然向里跑的阿萝,我就拉着顾光霁一同探了进去,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一只上古梼杌。”
“梼杌?”
月纶眼角一跳:“柏己手下的三大凶兽之一?以它的实力,就算来三个顾光霁也不足以与它匹敌,你们是怎么活着出来的?”
在顾光霁苏醒之前,先前在秘境之中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温萝沉吟片刻,面上露出一丝茫然来,半真半假道:“具体我也不清楚。
遇到梼杌时,他先叫我一个人逃命,他则留在原地独自应对。我想着手头还有些五年间炼制的剧毒,或许能助他一臂之力,便折返了回来,打算找机会出手。”
月纶搭在膝头上的手下意识攥紧,定定地注视着她,道:“然后呢?”
“然后,他和梼杌就交战在了一起。
石室内部太过昏暗,再加上梼杌掀起的气浪滔天,我没有看清,只是在感觉到梼杌靠近的时候随手把所有的毒粉全都撒了出去。
烟尘散尽之后,我就发现梼杌已死,他则倒在不远处昏迷不醒,他们身后的石桌上摆着青焰魔岩。随后,我就赶忙把他和青焰魔岩一同带出来了。”
闻言,月纶稍默,倒是并未怀疑,只是眉头微拧,道:“青焰魔岩在你身上?”
见他神色隐约透出几分关切和紧张,问出这个问题倒并非出自夺宝之心,温萝便道:
“在,不过等他醒来之后,我打算还给他——毕竟梼杌是他杀的,这宝物也合该是他的。至于之后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用还是充公上交给青玄宗,那我就管不着了。”
竟然以一己之力斩杀了梼杌……
月纶眸光微动,看向温萝面上难掩的焦急之色,只觉得心中微微一沉,仿佛有什么他还未来得及醒悟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下坠,连出世都并未找到机会便回归了一片死寂,自顾自地沉入他心间最深最暗的角落。
五年前他和她之间总是相隔了太多人,教他没有机会送出那一枚沉甸甸的如意发簪。
此刻两人身边却再无旁人,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两人之间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比起五年前的距离更加深远广辽。
他张了张口,正待说些什么,只听姒柔突然道:“到了。”
月纶如梦初醒般抬头,只见飞舟四周掠过的景状渐渐自模糊变得清晰,满目绿意,仙云缭绕。
他垂眸重新将一旁的顾光霁扶到背上。
将他方才神色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但见他此刻并没有什么要开口的意思,温萝只当他是担心南门星骤然现身,杀人夺宝,便冲他轻笑一下,道:
“不用担心了,到了青玄宗,程长老和掌门一定会保我们周全。”
说完,她便率先跃出了飞舟,跟着姒柔一同向青玄宗门内行去。
望着她琉璃色的背影,月纶手指微微动了动,原地静立片刻,才抬手握住肩上顾光霁的手臂,撑着他一同跟了上去。
那枚绮丽瑰艳的发簪,终是没能送出去。
第65章 第二只男主(三十)
顾光霁只觉得头脑之中一片混沌, 神识仿佛满溢出杯壁的流水,不受控制地自识海向四周蔓延。
一片虚无之中,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可他与温萝相处的分分秒秒都一帧一帧如剪影一般浮现在眼前,面前的虚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透明水镜,她的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呼之欲出。
他挣扎着睁开眼, 发现此刻他并非身处于森冷冰寒的秘境之中,反而躺在梅兆阁中的床上,先前发生的种种仿若隔世,只有在灵台之中微微颤抖着的道心提醒着他。
是真的。
他微微侧过头, 模糊的视野之中出现了一个逆着光的清瘦人影,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 头顶象征着掌门身份的繁复玉冠醒目, 顾光霁连忙强撑着起身低头行礼道:“弟子……见过掌门。”
“不必多礼。”
男人一身如水般垂顺的白袍, 双肩上缀着滚金雕龙垫肩, 微微起身向顾光霁走了过来。随着他的动作, 他一身如流云般的白衣之上绣制的暗纹仿佛动了起来,衬得他气质如神祗一般高洁而悠远。
他的声音轻缓如潺潺的溪流般,甫一入耳便仿佛一汪清泉涌入灵台, 瞬间便令人清明静气。
顾光霁只觉周身隐隐有沸腾之意的灵力骤然平静了下去, 垂眸抿唇不语。
“顾光霁!”
连接内室与外间的坠于穹顶悬梁之上的门帘被掀起,程士轩疾步走了过来, 向负手而立的白衣男人恭敬行了一礼, 随即转过脸来长眉倒竖, 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让你去追查骨女下落,你为何擅自前往扶余, 还惹出如此多的事端?!”
顾光霁无法回答,只得沉默。
气氛一时间犹如紧绷欲断的弦,却突然听闻一声轻笑,白衣男人动作轻柔地理了理袖摆,淡淡道:“士轩,他骤逢生死攸关的变故,你这个做师尊的,不去关照他,反倒一开口便是责骂,这叫他如何看待你?”闻言,程士轩微微一顿,强忍了几乎磅礴而出的怒意,道:“是,宗主。”
奚景舟震了震衣摆,重新坐回原位,目光带着笑意望向自清醒之后便沉默不作声的顾光霁,道:“你似乎有话想说,不妨开口。”
正对上那道温润却清醒犀利的视线,顾光霁道:“缪馨儿此刻在何处?”
“你!”
听他这冥顽不化,死不悔改的问话,程士轩下意识便要抬袖掀起一道灵力打过去,却见奚景舟竖起一指微微晃了晃,止住了他的动作,平静道:“你昏迷已有两日,今日巳时,她已随着前来接应的无尽海弟子回了扶余。临走之前,给你留下了东西。”
话音刚落,他手臂伸展,手掌平举,一道白光自他腰间激射而出,眨眼间一枚方正古朴的玄铁盒便出现在了他洁净的手心。
顾光霁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抬眸问道:“敢问宗主,现在是什么时辰?”
奚景舟微微一笑:“午时。你若是想要去追她,现在应当还来得及。”
程士轩忍无可忍,蹙眉道:“宗主……”
见奚景舟但笑不语,程士轩侧过头怒瞪着顾光霁道:“你!道心崩溃也就罢了,宗主为了你这一档子事特意强行出关,你怎么丝毫不知礼数感恩,反而东扯西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叫我说你什么好!”
他越说语速越快,最后一字出口,程士轩胸口剧烈起伏,深吸几口气便不再开口,显然是已气极。
顾光霁自始至终都维持着恭敬垂首的姿势,面上波澜不惊,依稀仿佛仍是那个灵力失控、无情大道尽毁之前的青玄宗剑峰首席,孤高清冷,霜寒似雪。
奚景舟目光微动,微微叹息一声,道:“你虽道心崩溃,但并未到达无药可救的境地。若你有心重拾一身修为,那便随我一同回千行崖闭关巩固心境,不出十年定然能够恢复如初,甚至更进一步。”
程士轩动了动唇角,呼吸略急促了几分,目光灼灼地看向顾光霁,道:“还不快些谢过宗主?!”
那头尽散的墨发并未重新束起,零星几根碎发顺着他的呼吸在他脸侧摇曳,顾光霁垂着眼睑沉吟片刻,终是躬身行礼:“弟子多谢宗主。”
然而,没等程士轩松出一口气来,便听他接着石破天惊道:“无情道,请恕弟子不愿再修。”
程士轩只觉得周身血液逆流,直冲上天灵盖,怒骂道:“顾光霁!”
奚景舟面上却并未出现什么恼怒意外的神色,只是清淡地直视着他:“废去无情道,你这二十年来苦修成的修为都将毁于一旦,当真要如此选择?”
两人视线相接,半晌,顾光霁抿唇,眸光决然道:“是。”
说完,他抬手召起木架上端放的长恨剑,双手平举送到奚景舟面前,道:“弟子辜负了您寄予的厚望,不配再拥有此剑,请宗主收回。”
见他如此举动,程士轩只觉得浑身无力,目眦欲裂,连骂他的力气都缺了几分,喃喃道:“顾光霁,你是不是疯了?!”
鼻腔中逸出一声轻笑,奚景舟抬手触上那柄熟悉的长剑剑鞘,指尖在微微凸起的雕花上轻轻抚过。
他垂下的眼中眸光闪动,唇边勾起一抹浅笑,道:“除了你,如今无人配得上这把剑。既然赠予了你,它就是你的本命灵剑,我怎会有收回来的那一天。”
目光向上,他望向顾光霁决然的目光,脑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白衣女子飞扬的衣袂。
漫天雷劫划破长空,点亮漆黑的夜幕,那双向来清冷的双眸盈盈含泪,噼啪作响的雷电轰鸣而降,亮如白昼的光华瞬间笼罩了她纤细单薄的身型,最后一眼便是她回眸唇边的淡笑与空气中飞扬的泪珠。
奚景舟几不可察蹙了蹙眉,定了定心神,道:“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是奉劝你一句,如此沉重的情意,并非人人都可以承受。”
话毕,他摆了摆手,道:“去吧。想要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随即,伸手拦住了正欲动作的程士轩。
眼见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程士轩不赞同道:“宗主,顾光霁乃千载难逢的绝世天才,您怎么能如此轻率地放他离去?有我们加以劝说告诫,他心思从缪馨儿身上转回来只是早晚的事,何苦如此……”
奚景舟瞳孔微动,转向他满脸怒容,云淡风轻道:“士轩,你太过小看情这一字。能令他二十年稳如磐石的道心一朝崩溃,又岂是什么容易劝解之事?”
他此言丝毫不假,程士轩顿了顿,半晌长叹一声,一夜之间华发遍生,仿佛苍老了数十岁:“那罕仕和南门星……”
“有我在。”
露出一抹略带几分疲惫的笑意,奚景舟抬眸看向窗外绿意葱翠的冬青树,淡淡道:“得知我出关的消息,量他二人也不敢随意造次。”
“可是您……”
程士轩眼神中掺着浓重的忧虑:“真的没关系?”
奚景舟眼神平静,青玄宗内千年如一日,景色依稀与千年前比无甚变化。
他略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隐在云海之中若隐若现的千行崖,淡淡抬手道:“此事不必再提。”
*
秦灵与容玗当日便悉数将前因后果与储府众人一一掰扯清楚,料理完尾声之后便立即传讯询问秘境之内的状况,温萝只得将隐去了青焰魔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两人。
在青玄宗百无聊赖,她倒是没有想到竟然碰巧撞见了传说之中几乎住在千行崖闭关的掌门奚景舟。
虽然仅仅是惊鸿一瞥,但他通身如玉般温润又疏离的气质以及柔和中带着英气的轮廓却丝毫不受阻碍地直击她心底。
不愧是上古修士,又是一派之主,即使常年不愿露面,气度果然依旧不同凡响。
似乎得了奚景舟的指令,顾光霁身上发生的变故并未向外泄露,青玄宗弟子只当她是他的客人,待她态度十分恭敬热情。
苏时云和苏时雨似乎正在千行崖闭关突破,并未露面,温萝便歇在了五年前出发去无尽海前一夜曾住过的梅兆阁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