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人族。不仅如此,还是一个无缘仙途的普通人。
虽说在柏己犯下杀孽之前,人魔两族的关系并未在明面上恶化得很厉害,可背地里的互相鄙夷龃龉却依旧不少。魔族厌恶人族无力的孱弱,却忌惮他们自出生之时便镌刻在魂灵之中的坚韧;人族惧怕魔族与生俱来的天资与力量,却也嫌弃他们并未完全开化的蛮荒莽夫般的心智。
南门星身为人魔两族的混血,在夹缝之中求生的日子是何等艰难,已经从此可以初见端倪。
雪上加霜的是,南门崇虽然是个合格的部下,却并非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在南门星出生之后不久,他便渐渐对他母亲丧失了兴趣,连带着这个原本就让他生不出几分疼爱的儿子也没有多看几眼,便一震袖摆拍拍屁股如天边的一片云彩一般回了苍梧。
根据先前获得的信息,魔族人天生身强体壮,修炼神速,抗揍能打。而拥有了一半柔弱普通人族女子血脉的南门星自然没有能力与真正血脉纯正的魔族人抗衡,可在人界生活却又时常因他过分“强悍”的力量和皮糙肉厚的程度而屡屡遭人嫉恨白眼。
“真恶心!我娘说,他身上流着怪物的血。”
“他不就是个小怪物么?昨天我偷偷用厨房里偷来的菜刀丢在他身上,他竟然真的一点事也没有……正常人怎么会这样?”
“真希望他赶紧滚回魔界去,苍梧才是属于他的地界,不要留在这里仗势欺人!”
“哼,要是真回了苍梧,他恐怕得天天挨那些真怪物的揍吧?”
“也是,难怪他要一直厚着脸皮赖在这里不走……”
陡然在生存的环境之中出现了一个天生便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强悍人物,弱者抱团便成了必然。
南门星的母亲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即使经历了种种换作常人早就骂娘的不幸遭遇,心中那份善良仍旧并未动摇半分。她一次又一次地按住他因胸中沸腾的暴戾之气而攥紧的双拳,告诫他莫要坐实流言蜚语。
“清者自清,你早晚会遇见懂你的人。”
南门星十六岁时,母亲病逝。
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他冷脸越过一同生活了十六年的邻里嘲弄之中隐含着忌惮的冷眼,心中一片冷嘲,什么也未携带地离开了小镇,决意独自另寻他处谋生。
然而因他血脉的特殊,名声响亮高洁如青玄宗并不愿意收他入门,无数次辗转于五洲林立的大小仙门世家之后,他终于受到了一派掌门的接纳,虽然仅仅是个苍梧与元和交界之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但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母亲所说的“懂他之人”。
上古时期五洲大陆仙门林立,远非千年之后四大仙门各据一方的稳定态势,除了大大小小的宗门以外,实力强劲的散修更是如雨后春笋般每逢十年便能冒出来一茬。
散修并无栖身的宗门世家,不受世俗约束,行事风格较为自我随意,虽说大多数散修本性纯善,可自私自利者也常有之,时常搜刮凡人村民掠取财物或是妙龄少女以换得自己所需之物。
身为仙门弟子,南门星自然负责时常下山守护一方百姓免受此类散修的侵扰。掌门性情温和胸怀仁义大爱,在南门星下山之前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切莫妄生事端,勿要出手伤人,以免给百姓留下无穷祸患,只需喝退歹人即可。”
眼前之人三三两两面含讥诮嘲意,随意倚靠在树旁,手中闲闲提着染血长剑,肆意搜刮而出的财物在指尖炫耀般旋转。身后是冲天的火光与滚滚黑烟,血腥之气如一层薄膜般包裹得人直欲作呕窒息。百姓四散奔逃哀号哭嚷,几人唇角带着冷笑,眼含不屑与深重的排斥。
一阵哄笑:“有本事就出手啊,傻愣在这里干什么,看戏吗?哈哈哈哈。”“他不敢,怕被我们不小心打死吧?”
“假模假样,这群废物有什么好可惜的,不过是我们修炼的垫脚石而已。”
有人终于想起他:“眼前这个小子呢?”
轻飘飘一句,便居高临下如施舍一般决定了结局:“不过是个吓破了胆的胆小鬼,杀了好了。”
……
南门星冷眼感受着,这混杂在房屋倾颓的轰响之声中淡漠无情的讥嘲,仿佛盖过了喧嚣痛苦的人声,在他的世界之中盘旋回荡。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他的母亲也好,掌门也好,只如此缥缈地追寻着人心的美好善意,却不知,黑暗丑陋的罪恶才是常态,温暖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这一点,在他第一次满怀期待地奔向与他同龄的孩童之间却反被欺侮咒骂之际,便早已明了。可他却还是可笑地想要去相信,那些他自己都不敢奢求的美好。
看啊,他不杀人,人反而不知感恩念情,自不量力地要杀他。
人向来是听不进话的,想要令旁人俯首称臣,自古以来就只有一条路。
鲜血四洒,残肢乱飞,在惨绝人寰的痛呼与惊恐的求饶声之中,他一手执剑靠近跪地颤抖的那人,唇畔勾起一抹笑意。这才是悦耳的声音。
那人全无一炷香之前的嚣张气焰,两股战战,空气之中浓郁的血腥之气中隐约夹杂着一丝骚臭气味,浑身战栗着砰砰磕头。在他身侧,是遍地早已气绝无人状的尸首断肢。
“为什么开始我开口警告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是不听话呢?”语气带着懵懂的茫然,面上却玩味地笑着,报复的快感在胸口如烟火一般炸裂,滚烫地滋润过他体内寸寸角落。欣赏着面前这人惊恐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张美丽的画。
“对、对不起,是我,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飘忽的尾音戛然而止,结束在了他手腕间翻飞的剑光之中。
短促的惊呼声骤然传入耳畔,南门星脚步微错,缓缓回身望去。污血如细流般涓涓流淌过整片土地,此刻脚下仿佛血海一般散发着浓浓的腐朽气息,尸山堆积,他执剑负手而立,心下一愣。
一名女子怀中正抱着不足十岁的女孩,面色惨白,战栗着蜷缩在地,惊骇恐惧地望着他侧立的身型,仿佛在望着什么洪水猛兽。她的手死死扣住怀中女孩的嘴唇,女孩仅仅露出的一双大而无神的眸子失去了清透神采,写满了瑟缩与灰败。
看来她就是方才那声惊呼的源头。南门星微微扯了扯唇角,想要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可视线中却只余那妇人慌乱抱起女儿奔逃仿佛被食人恶兽追赶的背影。
划破长空的凄厉尖叫之声刺穿了他的耳膜。
他伸手抚了抚耳垂,垂下了映着地狱一般惨状的眸子,沾着喷射状血渍的面上前所未有的显出一片茫然的神色。
“为什么跑呢?”
“是我救了你们啊……”
*
他如此极端阴邪的行事作风果然引得掌门震怒,翌日便被弟子通知,他已被逐出宗门。
南门星向来不认为自己当真如旁人所说的那样阴狠毒辣,他只是以他自认为最合理有效的方式达到了众人希望达到的结果罢了,可为何却不仅从未收到过感激赞赏,反而无数次被痛骂摒弃?
不做,是错;做,也是错。
仅仅因为他体内流淌着的血液,如本不该交汇的两条支流一般纠缠不休,他就活该成为此生不受天地接纳的怪物么?父母本该承担的罪,为何到头来,却要他来背。
……
以散修的身份在外游历了四年之后,二十岁的南门星终于第一次踏足了他未来生活了百年的苍梧。
彼时柏缙已退位让出魔君之位,南门崇则随着他一同血洒苍冥殿,世间再无这个理论上要被他成为父亲的男人。
满脸写着张扬孤傲的新任魔君只轻飘飘地瞥了屈膝跪地的他一眼,不甚在意道:“你是南门崇的儿子?”他隐去眼底下意识因这个名字而生出的暗芒,恭敬地伏低身体,道:“回魔君大人,正是。”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个去处,他必须要牢牢地把握。
“唔。”年轻恣意的柏己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那双纤尘不染的华贵靴面在他视线之中来回晃了一圈,渐渐远去。在他几乎要心灰意冷之际,只听一阵衣衫摩挲之声,似乎是对方重新坐回了主位,懒洋洋地冲他道:“抬头。”
南门星心下一跳,缓缓地抬眼。只见一身玄衣的男人与他之间隔着长长高高的石阶,正坐在顶端古朴华丽的王座之上。
他一头墨发自头顶金冠之中倾泻而下,长眉斜飞入鬓,鼻骨眉骨英挺精致,一双暗红色的眸子透着邪肆狂傲,薄唇若有似无地勾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此刻正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一条修长的腿微屈,穿着那双龙纹黑靴的脚踝轻轻地搭在另一边膝盖上,扬着眉毛望着他。
他的身后立着一名剑眉星目,一身上好精铁打制的玄色盔甲的沉默少年。
南门星微微一怔。
这……就是魔族人应有的样子吗?原本,他是否也应当享有这样的一切?
他怔愣之时,柏己撑着下颌的食指抚了抚下巴,另一手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玄铁扇,一开一合之间发出轻微的金石碰撞之声,语气随意道:“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如此轻松地,便以一句话决定了他的去留,乃至生死。虚虚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仿佛在看一条可有可无的狗。
*
“怎么突然没了?”
看得正入迷,却没想到下一页起便是大段的空白,温萝蹙眉道,“这什么情况,这里还没写到他是如何拿到紫晔鬼火的,就结束了?”
团子扁扁嘴,凉凉道:“主人,你能不能有一点耐心?你没有发现这一次的背景介绍和上一次有很大的区别吗?不再是冰冷的第三方叙述角度,反倒是很像男主的个人自传。这里出现了柏己的戏份,在时间线上看,南门星和柏己的主线剧情时间节点有大块的重叠,只不过一个苟到了现在,一个接近狗带而已。从南门星的视角,他几乎了解一切和柏己攻略支线有关的事情,但是按照融合世界的规则,你现在是不可以直接获取这些信息的!”
温萝心下了然,试探着向后翻了翻,页面上竟真的在多达三四十页之后再一次出现了字迹。
跨越那几十页的空白,时间骤然跳跃到了上古神魔大战之后的两百年。
此时,柏己早已被封印于苍冥深渊,永世不入轮回。可与他做了几百年死对头的铭渊却并未因此安心。
铭渊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柏己的实力,他身负魔族之中最为高贵稀有的血脉,修为精进速度比起普通魔族还要强上几倍,更何况在冰甲九翼魔龙之中,他也是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
因此,即使八宫封印阵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那么的坚不可破,可他心中却日复一日地惴惴不安,生怕哪一天柏己便会惊掉所有人的下巴,破除封印重现五洲。他丝毫不怀疑,如果当真有这一天,柏己定能捅破了整个苍穹,一路杀到他殿中将他亲自手刃。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破除封印,即使是柏己也必定需要花费一定时日。——如果能够在发现之初就将这抹势头死死地掐灭,那么就算对方是柏己,也一样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这人选……
思来想去,他的思绪落在了那个唇边似乎永远带着笑意,眸中却是一片阴戾诡谲的男人身上。
……
此时的南门星早已不是两百年前那个略显凄惨青涩的少年,望见面前化身成一席灰袍面容平凡男人的铭渊,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细长上扬的眼微微一眯,假意恭顺:“这不是天帝大人么?您纡尊降贵来我这,可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不知有何贵干呀?”神魔大战时背叛了柏己之后,罕仕就像是疯了一般玩命追杀他,距今他已东躲西藏,且战且逃地和罕仕纠缠了近两百年,却没想到竟然见到了一名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他语气中暗含了些嘲意,铭渊只作不知,并不打算与他多话,抬手在手心放出一道紫色的火焰,单刀直入道:“替本尊做一件事,这个,就是你的。”
望着他手中跳跃的紫色火苗,南门星眼神微微一动,面上却露出了个调侃的笑容,闲适地回桌边坐好,道:“我如今只是个人人喊打的卑末散修而已,您可是尊贵的天帝大人,何德何能,可以受您差遣?”
铭渊冷哼一声,轻轻一摆手,那抹不断颤抖扭动的火苗便自他手心之中飘飘悠悠地飞向了南门星的方向,后者眼尾微微一扬,便抬手接了过来,凑在眼前好奇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