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分明是痛极,可面上却露出了一抹极度违和的温柔笑意,直如久居黑暗之中骤然亮起的光线一般刺目。
“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骗你日后会常常联络,哄着你答应了我的要求,你会恨我吗?”
她勉强抬起重如千斤的手,轻轻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腕,道:“我不管,你不可以生我的气。”
只要将她此刻的惨状一股脑推到柏己身上去,不管他究竟有没有这种能耐,可有他远扬的凶名和后世流传下来愈发妖魔化的实力先入为主,顾光霁绝无怀疑的可能。
不出她所料,他满眼伤痛之中最后一抹狐疑随着这段话飘散而去,温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心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连忙将最后的顾虑交代出口:
“其实我梦见过母亲,她说转生后曾受过一名紫衣少年的恩惠,他前额戴着鎏金抹额,看起来很像藏月门弟子。
你不要觉得我傻,我真的想等着是否能够真的见到一名这样的少年,然后报答他的恩情。可是现在,好像我很难做到了。
你可以答应我这个请求吗,请你,日后若是遇到了这样的少年,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帮他好吗?”
见他垂眸不语,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温萝强打精神轻轻晃了晃松松搭在他腕间的手指,小声撒娇道:“答应我嘛,这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眼见着她都快要脱离这个时间点,她却半点也没找到顾光霁与墨修然的交集。
先前她还以为与月纶有关,可似乎月纶与顾光霁自如今的青年时期便十分不对付,顾光霁应当没什么理由去照拂他日后的关门弟子吧?
没办法,只能靠她顶上了。
温萝带着热切期冀的眼神就这样粘在了他在月色下显得无端惨白的脸上。
顾光霁视线落在她轻飘飘直欲坠落的指尖上,目眦欲裂,眼底一片赤色。
她已是濒死之相,回天乏术,他虽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正视。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半晌话语支离破碎地自颤抖的牙关之中挤出:“……好。”
答应就好,这下日后墨修然便能够得到他的剑意,在合黎山之中在妖狼王手中救下他和身为殷和玉的她,更能在幻境破碎之后被顾光霁在南门星手下带走。
最终的使命达成,余光瞥见他手边靠在桌边的长恨,温萝眯了眯眼,轻咳两声,道:“小霁霁,我好痛,我想睡了。”
顾光霁似乎瞬间便明白了她此话的用意,视线之中,他满含血丝的眸子狠狠闭了闭,口中喃喃:“求你……”
不要如此残忍。
“哎呀,我刚刚又骗了你,其实……这才是最后一次。”疲惫感骤然袭来,温萝声音越来越小,“小霁霁……难道你舍得让我这样痛下去吗?”
即使是这种时刻,她的嗓音依旧软糯仿佛在撒娇,那双柔美的凤眼中目光柔和,在月色下闪着细碎的光:“我喜欢长恨,由你、由它陪着我睡觉,我很开心。其实,让你重铸我也有私心,这样你以后看见它就会想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以后,你就把它当作我,一直陪着你。”
时光飞速地流逝,温萝仿佛能够看到眼前光亮如沙漏般流动的倒影,床边的男人终于动了。
屋内狂风骤然暴烈而生,陈设随着席卷而来的罡风嗡嗡颤抖,浮动的墨发之下,是一双原本澄澈明亮、此刻却阴郁血红的清浅瞳孔。
其中似有无边的血色和痛楚,广辽而深远,沉得化不开,仿佛天地骤然间于他眸中寂灭。
铿——长恨出鞘,剑芒大作,整个室内顿时亮如白昼,仿佛天边不灭的星辰。
霜寒剑光映在两人侧脸,一人目光缱绻,唇边染血,一人状若癫狂,眼角似有水光闪烁。
“再见了……”
温萝微微一笑,闭上了眼。
顾光霁没有回答。
一剑携着破空之力刺来,踏碎一室星光。
剑身入肉,发出细微的声响,鲜血四溅,点点温热喷洒在他冰冷的脸颊。
那是她最后的体温。
他张了张口,喉头似乎哽住了一般,他想要大喊、哭嚎、发泄,可到头来,却只发出微微的气声。
当啷一声,长恨黯淡,自他手中坠落。
他不愿与她说出那两个字,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拦她无情的离去。
终究是徒劳。
月色凄清。
分明是暖春,可他却错觉置身苍梧十二月的寒冬。
“叮——恭喜维序者温萝完成主线剧情【铸剑】,奖励剧情值10%,当前剧情值100%。”
“正在统计……”
“攻略支线【顾光霁】任务成功,【正在脱离】——”
第67章 第二只男主(三十二)
温萝离开的第二天, 青玄宗就等来了久未露面的顾光霁。
他一身染血的月白色长衫,一手提着沾有暗色血渍的长剑,玉冠下的墨发凌乱, 面上却十分平静,忽略他眼中深重的疲惫和灰暗,简直与往日做那风光霁月的剑峰首席时一般无二。
他脚步略微凌乱地闯入主殿时, 奚景舟已端坐其中等待许久。
两人一坐一立, 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对视许久。
见他一身狼狈,奚景舟稍默,并未问及究竟发生何事,只是淡淡道:“你先行回梅兆阁稍作梳洗, 随后跟我去千行崖,我自会亲自助你重铸长恨。”
顾光霁面若死寂, 并未应答, 也并未离去, 只沉默不语地枯立在殿中。半晌, 他哑声道:“青焰魔岩上……当真有柏己亲自设下的禁制么?”
禁制?奚景舟微微一怔,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是那女孩借口的托辞,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道:“柏己憎恶人族, 自然不会舍得让此等宝物随意落在人族手中为己所用。”
顾光霁眸光微动,垂眸抬手行礼:“多谢宗主解惑, 弟子先行告退。”他勉强克制着灵台之中剧烈震颤几乎要脱离掌控的道心, 死死攥紧的掌心鲜血淋漓, 强作淡然地背转过身,步履沉稳地向殿外行去。
奚景舟面上一瞬间的空白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青焰魔岩并没有禁制。
她在说谎。她……又一次骗了他。
一步跨出及膝高的灵石雕琢而成的门槛, 刺目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一如昨夜温热的鲜血。
无尽海弟子擅长医毒之术,而她更是在此道上苦修了五年,炼出什么能够在脉象上瞒天过海的毒药并非难事。
他只恨,为何那么信任她。竟然就那样眼睁睁放任着她在他面前饮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
她真是足够了解他,知道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狠下心来亲手杀了她。
四周似乎传来隐约的惊呼,视野渐渐染上一层模糊的赤色,身侧被一批白衣弟子执剑团团围住,人人面上都带着又惊又怕的神色。
胸中荡涤着失控的杀意,他轻笑一声。
她说,要这把剑代替她陪着他。那他又如何能再以此剑杀人?
她胆子那么小,见不得血。
*
三年后,藏月门,冬。
出关之时,迎着天边初升的朝日,浅金色的天际线于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寸寸向上浸润氤氲,风中带着温凉的湿意,间或夹杂着淡淡女子身上的清香,在风中逸散漂浮。
一时间,月纶只觉得恍如隔世。
三年前将昏迷的顾光霁带回青玄宗之后,他在房中枯坐整夜,阖眸沉心,头一次将心头萦绕数年的复杂燥意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天光乍亮之际,他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意。
或许早在五年前初见之时,他就因那惊鸿一面对她生出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好感,之后更是因她有勇有谋的救命之恩而不知不觉地对她情根深种。正因如此,他才会因她下意识对顾光霁的亲近而燥郁不喜。
原来那份难言的情感名为嫉妒。
那五年来,他原本早该结束游历回门闭关突破,可他却总是下意识地留意扶余的一切风吹草动,但凡遇上能够遮掩他尚未察觉的隐秘心意的正当理由,便会立即连夜赶往扶余,却次次扫兴失望而归。
原来,他为的压根不是除什么劳什子邪祟。他只是想见她。以一种隐秘的试探的姿态,寻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好留给他进退维谷之时缥缈的倚仗。
可最终落定那份情意时,他感到的却并非轻快喜悦,而是沉重和他本人都不愿承认的绝望。不仅仅是因为她和顾光霁那一层可有可无却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看得出,她心中有他。荒谬的是,似乎那个修无情道的出尘如雪的白衣男人,每每望向她的眼神中也总是被他瞥见了几分下意识的柔和缱绻。
原来他还未真正意识到时,便早已在这一场三人之间的闹剧之中出了局。
于是他连夜逃似的离开了青玄宗,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回到云州第一件事便是回了傀儡堂闭关。
他的最后一个傀儡。沉寂许久之后,他终于有了想法。
他与她初遇之时,她已有至少二十余芳龄,早已出落得昳丽瑰艳,摄人夺目,眼波澹澹,天生含情。
直到此刻,他都不愿让任何人得知他的心意。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他不愿给她招惹无谓的麻烦。
心思飞转,手上动作不停,一滴心头血自他指尖轻颤着点上她无神的双眸,整个空间之内顿时光华大作,一身紫衣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肤白细腻如羊脂玉,一双大而上扬的眼几乎占据了半张小巧精致的脸,墨发翻飞,微微歪着头似有几分茫然地望着他。
月纶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样……就不会有人将她认出了吧?
想着,他自储物袋中拿出珍藏了八年的那枚如意发簪,抬手轻轻地插进了少女浓密的墨发之中。
以后,就由他来守着这个秘密,与“她”相伴此生。
“师兄,该走了。”月纶猛然回过神,面上重新带上平日里的那份漫不经心,侧眸睨了过去。
八年过去,当初面容端正微带几分严肃的少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了不少,可眼中关切却并未随着时间减少半分,正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少女傀儡,犹豫着道:“师兄,这就是你最后一个傀儡?怎么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月纶哼笑一声,抬手一把拍在公叔阳冰肩头:“你可别小瞧她,恐怕我前九个傀儡加一块都没她一个人厉害。看不出来?那就对了,为的就是迷惑你这样不带脑子只看表面的敌人。”
“好吧。”被他兜头盖脸一痛骂,公叔阳冰似乎早已习惯,丝毫未动怒,只是真心道:“她这发簪倒是挺好看的。”
仿佛只是随心的一句感慨,没等月纶回应,他便接着道:“该去青玄宗给奚宗主贺寿了。你这三年都在闭关,不知道他三年前曾经出关过,不过很快又带着顾光霁一同回了千行崖。顾师兄上月已出关,说不定这次奚宗主也会露面呢。”
“出关?”月纶心头一跳,一股难以名状的不详预感瞬间席卷了全身,直教他周身血液凝固,确认道:“三年前,是我闭关那几日吗?”
“好像是吧,具体记不清了。”公叔阳冰挠了挠头,茫然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强自按下心头那分甚至称得上恐慌的毫无来由的情绪,月纶垂眸。
“走吧。”
*
那份来得十分草率却立即在他心中深深扎根的不安,在见到秦灵的那一瞬间几乎得到了证实。
殿中觥筹交错,而垂眸坐在上位的琉璃色长裙女人素来带笑的面上一片寒霜,目光掠过斜对面那抹笔直的白色身影时,眼中甚至间或闪出一道暗芒杀意。
顺着她寒气四逸的视线,月纶看向了最左侧的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和三年前最后一次相见时,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袭飘逸的白色道袍,墨发以雪白发带自头顶束起,眼睑半垂,眸光淡漠,此刻正笔直地跪坐在席前,身侧是一团熟悉毛绒的雪白。
阿萝似乎变得沉稳了不少,并未如先前一般显出活泼淘气的模样,只是静静地团在顾光霁同样雪白的道袍旁。偶尔有弟子抬手饮酒,动作间似有阴影拢上它娇小的身躯,那双红玉般的眼睛之中竟显出几分戒备和威胁。
顾光霁并未举杯饮酒,仿佛周遭的喧扰与他毫无关联,只是如死物一般静坐原地,视线却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体另一侧被小心摆好的长恨剑身上,带着隐约魔怔一般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