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也是如此,此刻他仿佛灵体出窍一般正悬浮于两人身侧,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开口道:“他们喊我去假山池水旁,说要与我同游,可我到了约定之处后却一个人也没见到。还没等我找到他们的影子,就突然感到身后有人重重推了我一掌,直接将我推进了池水之中,手臂也蹭着怪石流了不少血。他们这般戏弄于我,生气有什么不对?”
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袭雪白的里衣靠在床头,衣襟凌乱隐约露出些微清瘦锁骨,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又委屈。
南门星微微一怔。
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在仙途之上独行获得无尽实力和权力之际统统忘却了,却没想到目睹这一幕之后,脑海却不听话地瞬间将那些他以为尘封得永世不会再见光的回忆重新扯了出来,是微微有些酸和痛的陌生感觉。
实际上的情况远比他口中那短短几句话要复杂得多。
在临南村生活的那十六年中,他品尝过无数人性最初的恶。
平日里视他若无物的冷待已是家常便饭,可起初他却当真存在着如今看来十分荒谬可笑的希冀,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冲破这种因被忽略而生的不安和苦楚,能够从阴暗的角落之中来到阳光倾洒的庭院,像他们彼此之间那样,嬉笑玩闹。
这一天来得比他想象中快。
那一日浓郁的黑云倾压在天际,湛蓝的天幕被晦暗吞噬,金色的日光隐在远处看不见踪迹。似乎快要落雨。
他垂着头在院中帮鋆月姬取下晾晒的衣物,却迎来了意外的访客。
几个孩子三三两两,脸上纷纷写着他看不懂的紧张和隐隐的兴奋之色,第一次踏入了这个他们口中的“肮脏之地”。邀请他一个时辰之后去假山附近一同游玩。
那一刻,他忽略了分明当即就可同去的那一丝疑虑,欣然颔首同意,天真地以为,那一日的光并非照耀在天边,而是他的心间。
可满怀憧憬期待地到达约定好的地点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想象中一片喧闹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等待他的只是萧索无人的空地,所谓的假山池景早已废弃多年,是曾经临南村居住过的富裕讲究的人家修葺以作散心之处而存在的,当年的临南村勉强算是个不上不下的镇子,远没有如今的破败稀落。
分明并未入夜,可天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翻滚的墨色浓云如恶兽的巨口一般直要将他吞噬,寒风料峭,他心中明了,他自以为的善意终未出现,他等来的只不过是他们开动脑筋之后开辟出的另一种作弄而已。
回首欲走时,他看见了五个熟悉的身影。
为首那人脸上洋溢着毫无掩饰的得意,讥讽道:“你个小杂.种,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大发慈悲愿意跟你一起玩吧?”
说罢,几人猛地一同冲上前来,狠狠地按住他的肩膀双臂,将他牢牢钉在地上,语气中后怕和恶意交织:“知道你小子力气大,我们特意来了五个人。不知道你会不会游泳,该不会下水之后要被淹死吧?这池水是我们专门为你选好的,够浅,也够脏,最多喝两口,死不了人。”脸侧被狠狠按在地上,被石子碎屑硌得生疼,他幽邃的眸底却并未显出惊恐或痛心之色,只是淡淡地看着几寸远的池水。
废弃多年,这人工池塘之中的水却并未干涸,只不过原本能及成人腰部高的水位如今仅能淹没膝盖,可对于作弄一个孩子来说,这种程度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水池之中藻荇交横,黏腻无比,其中隐约可见粘连的莫名物体,仿佛恶兽的毛发,在水中浅浅飘动。
孩子们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想要离这恶心的池水再远上几分,生怕待会手中这人落水时溅起的水花会波及到自己身上。——这种肮脏的水,哪怕只是沾在身上一滴,他们都不愿,可要是能让这阴郁孤僻的小子喝上几口,那真是大快人心。
他没有挣扎,便被五人合力退下了池塘。
浑浊不堪散发着淡淡腥臭之气的池水淹没他时,他只想着这应当是他给自己的惩罚。罚他竟然可笑地寄希望于这些心思丑恶的人族,会有朝一日施舍给他一分本应天赐的善意。
透过墨绿色朦胧的池水,他能够听见空气中蔓延的肆意嘲笑。
“脏水配杂.种,可不是正合适?”
“就是,看他天天那个样子就恶心,带他过来泡泡不是很好吗?哈哈哈!”
“他会不会告状啊……”
“怎么可能?就他?他要是真敢告状,下次我们就玩点更刺激的。”
他放松身体,任由污秽的池水啃噬着他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缓缓向池底沉去。
下次?
唇边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凉薄。这是最后一次。
*
可印象之中,他分明从未向鋆月姬提及过这件事。
那一天果然不久之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池边守着他的五人被雨淋得吱哇乱叫,瞬间便将欺侮他这事抛在了脑后,四散跑回了家。待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之后,他才缓缓从池中爬了出来。
雨水细密清凉,带着微微的清新之意,滴落在身上,仿佛仙子最轻柔的抚摸。那瞬间,他甚至觉得浑身脏污都被洗净。
他特意在雨中静立了一个多时辰,待身上那股惹人生疑的异味被雨水冲去了大半,才默默地走回了家。
见他一身湿冷,手臂上更是陡然生出刺目的伤口,鋆月姬心疼之余问他去了哪里,他也只说不小心跌了一跤。
反正,即使他开了口,得到的也不过就是她自以为包容大度的说教。若是鋆月姬当真替他不忿,去旁人家中理论,事态也并不会好转半分,等待他们的只不过是更猛烈的报复与恶语流言。他不必试,都早已预料得到。
三日后,一声划破长空的刺耳哭嚎声中,临南村少了五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多了五具冰冷的、面目全非的尸首。
回过神来之时,床上那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的少年竟然露出了一抹令他直欲作呕的表情,嘴角下撇,声音细弱,柔软而委屈:“母亲,我好希望父亲可以在我身边。这样一来,即使我听你的话不肆意乱用体内的能量,有了他的威名在外,也不会再有人欺我辱我了。”
父亲?
他何时曾把南门崇叫作父亲?
他也根本不会指望那个他自出生之日起便从未露面的男人。
心下冷笑一声,视野却突然一阵恍惚,碎片一般令他似曾相识却又确定从未发生过的画面一帧帧在他眼前翩跹飞跃,仿佛巨大的黑洞之中伸出的一只巨手一般撕扯着他向下坠落,一阵巨大的惯性袭来,他不由得向后仰了仰,飞速变换的画面终于静止了下来。
似乎在刚刚那一阵巨大的吸力之中跨越了百年,此刻的“他”并未身在破旧的临南村,而是端坐在那个他为自己筑起的宫殿王座上。
一身熟悉的淡黄色衣衫,金冠高束,肤色白皙,眼眸狭长上扬,唇色红润,褪去了早年间的阴郁沉寂,破茧蜕变得姿容昳丽,无端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只是那双钩子一般的眸底是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幽邃,其中的嗜血阴戾仿佛能够隔空撕裂旁人的灵魂,阴晴不定,残忍诡谲。
清冷的月光自窗棂倾洒入大殿之中,整个空间除了噼啪作响的火烛以外,寂静得仿佛无人之地,仅余下若有似无女子娇柔的喘息之声。
“他”身侧有一名身着琉璃色纱制长裙的女子,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墨发如瀑垂在纤细腰间的曼妙背影,以及随着她动作而铺散在“他”锁骨处的柔软长发。
她微微倾身斜倚在“他”怀中,一半臀部在他身下王座上虚虚地坐着,纱袖之中若隐若现的纤细白嫩如水蛇一般缠绕上“他”的脖颈,气息温软带着白茶的清香,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向来笑意不达眼底的“他”,面上竟会因此生出几分堪称柔和的情绪。
紧接着,“他”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拢上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她往怀中带了几分,两人胸口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紧紧相贴。
女子似乎惊了一下,却并未拒绝,反而微微战栗着仰起头,纤细修长的脖颈划过一抹脆弱的弧度,缓缓向“他”贴近。
心中似有所感,仿佛再不动作便会遭遇什么灭顶之灾,南门星下意识一甩右手红玉玛瑙之下盘附指尖的金索,圈圈缠绕上那女子的颈间,微微一个用力,便将她牢牢地定在原地不能动作。
下一秒,“他”便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看了过来。
视线相撞,心底微有些怪异之感,南门星蹙眉。
他倒是没有想到,只下意识的出手,竟然真的可以触碰这看似是幻境之中的人,还可以因此改变她的行动轨迹。
那道纤细的身影微微动了动,一头长发如波澜一般轻晃,她缓缓转过了头。
看见她那一张脸,南门星只觉得如遭雷劈,僵立在了原地。
第80章 第三只男主(十三)
倏地张开眼, 视线之中是一张熟悉的动人面容,正带了几分惊讶和关切,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万蚁噬心的痛楚再一次席卷而来, 可这时南门星却不觉得痛苦难耐,反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定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
这才是现实。
刚才他见到的……
多半只是莫名的梦境,算不得真。
见他一脸难掩的备受惊吓的惊恐表情, 想必是在梦境之中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真实念头”。
温萝心下生起几分好奇, 伸手欲抚开他侧脸上被冷汗粘湿的碎发,顺便关心两句“是不是做噩梦了呀”“跟姐姐说说就不怕怕了哦”,却见南门星猛然偏了下头,反应十分剧烈地直起身来, 瞬间退回了与她之间隔着一尺的位置。
半晌,似乎意识到自己行动过于反常, 他抿了抿唇, 语气古怪地道:“阿芊刚才是想要做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表情看起来有些痛苦。”温萝收回手, 抬眼狐疑道:“你怎么了?”
情不自禁的, 南门星的视线停留在她动作间露出的一小截白皙柔嫩的小臂,先前所见的那一幕赫然再一次浮现在眼前,自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白茶清香和她近在咫尺的呼吸无限地助长了他的想象。
喉头微滚, 南门星道:“没事。”
可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却骗不过温萝的系统提示音。“叮——恭喜维序者温萝,获得女主值10%, 当前女主值40%。”
望见他寂黑眸底一闪而过的欲.念, 温萝不难猜测他方才究竟望见了什么, 心下却因这种猜想而微有些讶然。
没想到他竟然会梦见这种事,看他反应, 多半对象还是姜芊。
不过,结合他不上不下的女主值,即使在做完这种梦之后依旧只有不到一半的40%,她自然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对她有多么深刻甚至想要占有的情感。
问题恐怕出在瑶芹草身上。
服下瑶芹草之后,它的麻痹效果不仅仅可以作用在肌理,还可以体现在意识上。
配合着它喜火的燥郁属性以及一听便容易让人变色的效用,在南门星并未陷入沉睡时他可以凭借强大的意志抵抗这种令人难以排解的作用,可一旦陷入沉睡,就极易受到瑶芹草药性的影响。
更何况,除了瑶芹草以外,还有一个她的【酣梦】在后帮衬着作怪。
如此一来,哪怕他内心只有对她一丝的微弱好感,也可以在【酣梦】的影响下从他心底最深层的角落挖掘出来,置放于最耀目的阳光之下令他无处遁形,再加上瑶芹草的加成,这隐约的朦胧情绪便被瞬间肆意放大了数倍,直到了能够迷惑他本人的程度。
想必南门星此刻对于她真实的想法,多半不过是不仅为了利用解火毒也要将她带回封王台,却在瑶芹草暴烈的药性之中迷失,硬生生曲解出了另一种解读,直为她又加了这“偷来的”10%。
温萝本意只是希望他快些失去意识,好少一些挣扎,在她腿上乖乖让她刷一波好感,却没想到无心栽柳,竟然还得了些意外之喜,不由得带着几分真心的笑意望了过去。
她一双清润的笑眼融着暖意,比苍梧最荒凉的冰川之上初升的骄阳更暖洋夺目。
刚经历过童年之中最晦暗的时光,抬眼却撞进这一片能令冰雪消融的暖意中,他仿佛望见了从未见过的风光。
南门星忍受不了这样的视线,只觉得被她视线扫过的每一寸皮肤都似是被绵针刺入,灼热而微微刺痛着,只得撇开脸去,道:“我灵力已恢复了八成,不如开始找法子出去吧。”
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立即把她带回封王台。
替他解了这麻烦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