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宝珊意料,陆喻舟不但没领情,还沉着一张脸不理睬她。
伸出去的手臂都酸了,宝珊问道:“不信我吗?”
陆喻舟拿起木棍戳起火堆,“你还能再狼狈点吗?”
一个不会凫水的人孤身淌水,加之下雨水面上涨,要是被水流冲跑了怎么办?他去哪里找她?又怎么向慕、邵两家交代?
他又该怎么办?
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宝珊垂下手臂,折了水草塞进嘴里,咀嚼后吐出来,“伸手。”
陆喻舟坐着不动,宝珊走上前,抓起他的右手,将草药敷在上面,随即撕扯自己的衣袖,替他包扎好,“伤口不能沾水,你注意着些。”
“你也知道伤口不能沾水?”看着虎口上的蝴蝶结,陆喻舟没有缓和语气。
宝珊坐在一旁,好脾气道:“我没事。”
身侧的男人呵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不易察觉,但确确实实是呵笑了。
觉得他小题大做,宝珊不想理会,双手托腮盯着篝火上的烤鱼。这次拢共烤了三条,也不是很够吃,但昨晚他只吃了一些烤糊的鱼皮,今日无论如何也该让他填饱肚子。
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陆喻舟沉闷地看着包扎的蝴蝶结,又看了一眼她缺了半尺衣袖的石榴裙,不自然道:“等回城,我还你一身衣裙。”
在她面前,他无法用“送”这个字眼,因为她不会接受。
心里满是无奈,送东西给喜欢的女子,是一件能温暖身心的事,可若被回绝,不但温暖不了身心,还会有种被兜头浇灌凉水的感觉。
也真好笑,自己何时落魄到这般田地?
陆喻舟内心叹息,用木棍将三条烤鱼扒拉出来,递给宝珊两条,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道:“自己吃吧。”
昨夜还柔情蜜意地喂食,今儿就变了态度,这种做法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岂料,宝珊面色如常地接过一条插棍的烤鱼,诚恳道:“我吃一条就够了。”
挥出去的拳头砸在棉花上,陆喻舟顿生无力感,不知该如何讨她欢心。就好像一个带着情绪的人与一个毫无情绪的人走在一起,最后难过失落的人大多是前者。
宝珊吃东西很慢,又刻意放慢了速度,是以,等陆喻舟吃完一整条鱼,赶忙道:“你把那条吃了吧,别浪费。”
知道她在让着自己,陆喻舟将那条鱼分成两半,“一人一半。”
他是男子,饭量肯定大一些,可他太犟,还赌着气儿,宝珊顺了他的意思,“行。”
吃完一顿不算饱腹的烤鱼,宝珊开始期待着救援者的到来,可迟迟没有见到人影。
相比之下,陆喻舟更为淡然,“别着急,该找到时自然会找到。”
宝珊也不相瞒,如实道:“我担心阿笙见不到我,会哭鼻子。”
想起小团子隐忍委屈的模样,陆喻舟心里也很难受,“阿笙有很多人陪伴着,你不必太担心。”
宝珊点点头,“我知道。”
或许,她的阿笙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此时,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正趴在慕时清和邵婉的屋子里,盯着月亮门的方向,耷拉着肉嘟嘟的小脸。
慕时清递过来一勺粥,“来,阿笙。”
阿笙张嘴吃下,吧唧吧唧舌头,“外公,娘亲怎么还不回来?”
“你娘还忙呢,傍晚就会回来。”慕时清夹起几根青菜,递到外孙嘴边,“张嘴。”
阿笙乖乖顺顺地吃完一顿饭,揉着圆圆的肚子,靠在邵婉身边,盯着半开的窗子,一脸的不高兴。
突然,窗前出现一个老虎布偶,张开血盆大口道:“阿笙有没有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老虎我就把他叼走。”
阿笙趴到窗前,探身向外看,见白发老爷爷蹲在窗下,手里举着一个布偶。
“爷爷。”
小团子张口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欣喜。
缃国公站起身,揉了揉孙儿的腮帮,将老虎布偶塞进他手里,“拿着玩。”
布偶转移了阿笙的注意力,小家伙将布偶套在手上,同邵婉玩了起来。
慕时清走到窗边,刚想开口,发现缃国公眼白充血,一看就是一夜未眠加上焦虑过度,“回府休息吧,今儿就能找到人了。”
汴京世家都知,缃国公父子感情不和,但血浓于水,这份父子情是割舍不断的。儿子失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而且,缃国公和陆喻舟的关系,并非恩断义绝,而是一个口拙,不懂哄,一个赌气,不去沟通,时日一久,也就成了“陌路父子”。
儿子失踪后,缃国公不仅说服自己接受宝珊这个准儿媳,也看到了妻子虚假的一面。
其实,打从妻子上次替儿子故意说一门很衰的亲事,他就瞧出了端倪,但他向来心大,包容性强,没有去过多的计较。
可这一次,他彻彻底底看到了妻子对儿子隐藏在骨子里的恨意。
明明妻子眼中有笑,却要刻意装出悲伤的样子,让他寒心。
*
时至晌午,还是没有等来救援的队伍,为了转移宝珊的注意力,陆喻舟在地上画了一张棋盘,又捡了许多颜色深深浅浅的石头子,拉着宝珊坐在地上下棋。
为了燃起她的斗志,陆喻舟提出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想来也是陆喻舟的棋艺更高,宝珊又不傻,怎么可能答应他。
无论陆喻舟怎么变着法的诱哄,她都无动于衷,“激我没用。”
男人轻笑,“那这样,我闭眼跟你下棋。”
盲棋吗?
男人解释说,并非盲棋,而是闭眼落子,落错地方也认。
这个条件还算可以,宝珊单手托腮,捻起一颗深色的石头子,“那你再让我几步。”
得寸进尺的本事练就得炉火纯青,陆喻舟温和道:“好,随你。”
宝珊从心里布罗好棋局,点头应下了,“先提要求,还是后提要求?”
看她稳操胜券的模样,陆喻舟捻起颜色浅的石头子,把玩在手里,“也随你。”
怕提了要求,他会反悔,宝珊平静道:“后提吧。”
“好。”
宝珊递上自己的绢帕,“蒙上。”
小女人还挺较真,陆喻舟觉得好笑,暂忘了烦闷,接过绢帕蒙住双眼,“你先。”
棋局开始,宝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加之陆喻舟时不时落错“棋子”,致使棋局的胜负一目了然。
宝珊自信满满,都想着跟他提要求了,可棋局行至收官时,对方忽然稳住阵脚,落子又快又准,大有扭转乾坤之势。
看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深色石头子,宝珊僵了小脸,
输了。
输的心服口服。
陆喻舟扯掉绢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之前的劣势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愿赌服输,宝珊别开脸,心虚地道:“你提要求吧。”
谁知,陆喻舟淡淡笑开,长眸潋滟生波,“我的要求是,反噬你的要求。”
反噬?也就是说,她要把自己对他的要求倒过来......
宝珊嗫嚅了,她想向他提的要求是,等脱险后,彼此别再往来。
见她僵坐着不动,陆喻舟掸了掸袖口,不咸不淡地道:“说说,你本打算对我提什么要求来着?”
第61章 满意
面对陆喻舟问话, 宝珊抿着红唇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说瞎话又觉得不够坦荡,不该那样。
陆喻舟起身来到她面前, 弯腰道:“骗我也行, 总要给我个反应。”
宝珊小声道:“你换个要求吧。”
“怎么, ”陆喻舟凝视她的剪眸,“这么难以启齿?难道在心里提的是不想嫁给我?那敢情好,反过来就是想要嫁给我。”
“......”
男人长眸含笑, “我同意了。”
宝珊淡淡道:“你想多了,我提的要求是脱险后, 不想再与你有往来。”
原本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可亲耳听到后,心里还是会泛起酸涩,陆喻舟笑了笑, “那真是事与愿违了, 我们不止要来往, 还要频繁的来往。”
说罢, 他便转身走向山洞,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知他来了火气, 宝珊却没打算去哄,除了阿笙、慕夭和爹娘,她没精力哄任何人。
郁郁葱葱的山谷中传来救援队伍的呼喊声——
“陆相!”
“慕小姐!”
人们沿着主河道一路寻找,却没有见到两人的身影。这时, 有人从树枝上发现一条随风摇曳的玉佩流苏, 惊喜道:“这是陆相的!”
其余人振奋起来 ,继续沿途呐喊着。突然,一行人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躲着一个身影, 不知是陆喻舟他们还是走兽。
众人拔出佩刀,慢慢逼近那边。
灌木丛抖动起来,从里面猛地蹦出一只野兔,野兔见到人,疯狂逃窜开。
众人相视几眼,收了刀继续沿着河畔寻人。
等他们离开,灌木丛再次发出动静...赵薛岚缓缓站起身,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她要在皇城司的人找到她之前,躲避一切可能威胁她安全的搜救者。
那会儿从崖沿落下,她比宝珊先落入深河中,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了为数不多的支流,她的左腿撞击在磐石上,伤口深可见骨,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残了。
忍着剧痛,赵薛岚靠坐在一颗树下,看着大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拔出匕首,咬牙割掉腐肉,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敷在伤口上。
从官家登基至今,她一向是被众星拱月的存在,何曾这般狼狈过。
纵使官家只把她当成一把屠刀,可她这把屠刀握住了大权。
想起官家意气用事的场景,赵薛岚悲从中来。当年若不是因为野心答应官家的严苛要求,如今她会同其余帝姬一样,住在安逸的府邸中,与驸马恩爱浓情吧。
可权力让她迷失了自我。
赵薛岚耸动肩膀,伴着心酸和自嘲,这么多年,扪心自问,自己做了不少缺德事。
刀口舔血的日子,虽然刺激,但没有一天是快乐无忧的。
为帝王屠戮十年,得到了什么?
赵薛岚癫笑起来,一拳砸在树干上,看着流淌而出的鲜血,笑得愈发癫狂。
自己为何那么渴望权力呢?
赵薛岚望着蓝天白云,想起了初衷...是陆喻舟啊,是为了与他并肩才步入的仕途啊!
*
后半晌,天空又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了篝火,宝珊和陆喻舟挤在山洞里,无声地看着幕帘里的青翠山色。
靠在洞壁上,陆喻舟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女子,怎么看怎么喜欢,越喜欢越心酸。
秋雨霏霏,沁凉的风徐徐撩起衣袖裾摆,别有一番听雨怡情的滋味。
察觉到他在偷看自己,宝珊垂下头,假意打理着长发。
葱尖似的手指陷入乌黑的青丝中,显得更为白皙。缺了半尺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纤纤细腕,尽显女子的柔美。
陆喻舟觉得眼热,心里鼓臊个不停,耳朵都红了,同时也很诧异,为何一见她就浑身不自在?
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经历过,怎会突然出现一见她就鼓臊的陌生感?
实在不理解自己的古怪反应,男人单手捂住额头,仰躺在洞里,有点颓然。
宝珊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地上凉。”
昨晚她就是躺在地上着凉的。
陆喻舟没起来,凝视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被他直辣的目光盯着,宝珊感觉后背僵硬,嗔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似平常,但在男人眼里连娇带媚。
“宝珊。”
“嗯?”
男人的声音莫名温柔,宝珊很不习惯,扭回头盯着雨帘,随口应了一句。
“没事,就是想叫你。”
宝珊双臂抱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不想同他沟通。
他现在的一切举止都很怪异,让她感到彷徨迷茫。
发丝传来异样感,宝珊转眸,见陆喻舟正在拨弄她的发梢。
男人的举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总是想暗搓搓吸引少女的注意。
宝珊不知他是情窦初开,还是闲得无聊,没好气儿道:“你说过不碰我的。”
大手一顿,陆喻舟悻悻收回手,枕在后脑勺下,“知道了。”
为了挽回自己在她那里遗失的信任,他还特意强调道:“说到做到。”
对方老实了,宝珊才歪头靠在洞壁上,静静等着救援的人。
暮笼万物,天色渐暗,正在宝珊敌不过疲倦将要入睡时,一侧小径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陆相!”
“慕小姐!”
听见呼喊声,宝珊腾地站起身,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不自觉晃动,幸被身后的男人扶住。
宝珊惊喜道:“有人来救咱们了。”
陆喻舟面容淡淡,并没觉得惊喜,“嗯。”
救援的人们发现了他们,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可算找到你们了!”
“吉人自有天相。”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突然被一个人打破了喧闹。
喧闹声戛然而止。
一身傲骨的邵小郎君噗通跪在地上,对两人说着抱歉的话。
“是我擅作主张,害你们坠崖,我......”
宝珊急急走过去,拽着他的手臂,“起来,这是作何?!”
邵霁一把抱住宝珊,泣不成声:“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不再是五六岁的孩童,即便是表兄表妹也要避嫌,可这一刻,没有人会腹诽邵霁的举动。
宝珊没有觉得被冒犯,她轻轻拍着邵霁的后背,笑道:“我没事,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