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莫要着急,注意您自己个儿的身子哪。”
云雀忙转身,从箱笼里拿出个皮囊和甜白釉瓷杯,她用牙咬开塞子,极力地忍住难过,在往杯中倒甜汤的时候,手一抖,倒在自己裙子上些许,这丫头给我递来甜汤,哽咽道:“都是奴的错,不该说出来吓您的,若您有个好赖,奴定当一根绳子吊死给您赎罪。”
我接过云雀手中的杯子,连住喝了好几大口定神,叹了口气:“你也是被我逼的,无碍,咱们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去瞧瞧杜老,再设法通知大福子,他手段多,定能查到疯马的主人是谁,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敢在老娘头上撒尿!”
心里有些乱,我竟然当着孩子说粗话。
我忙朝睦儿看去,这小子这会儿跪坐在我身边,手指点着我裙子上绣的茱萸花玩儿,小手掌按上去摸了又摸,忽然仰头,冲我笑:“娘不乖,尿裤裤喽。”
尿?
我大惊,忙朝底下看去,发现屁股底下的裙子已然濡湿。
破、破水了
“啊!”
云雀瞧见此,惊慌得手忙脚乱,一会儿趴到我跟前,一会儿又爬到车口让人快赶车。
“夫人,姐姐,姐姐,”
云雀已经语无伦次起来了:“怎么办啊。”
“没事,别慌。”
我挣扎着坐起身,手按住云雀的肩膀,忍住一阵阵的疼痛:“我破水了,应该是要生了。你先让人骑马回府,让嬷嬷们准备好接生的物什,再派人进宫通知秦嬷嬷,她经验多,让她赶紧回来,对,去孙府将我四姐找来,快啊!”
我拼命喊出这话,疼痛频至,快将我撕裂。
睦儿仿佛被我吓到了,眼泪巴巴地看着我,哇地一声就哭了。
“没事没事。”
我搂住儿子,连连摩挲他的背,安抚他:“娘把小木头吓到了啊,不怕不怕。”
“嗯!”
睦儿忍住哭,挣扎着站起来,抱住我的脖子,伸过小脑袋,吧唧亲了口我,反过来安慰我:“小木头亲亲娘,娘亲不哭。”
“好,娘不哭。”
我闭起眼,要紧牙关。
为了我的睦儿,我也得撑下去。
……
*
夜幕降临,秋雨如期而至,冷冷地砸向这个喧闹的人间。
太疼了,我已经忘了最后是怎么回家的,是被谁抬回到屋里的,又是怎么换下衣裳的。
我能看见的是,此时我躺在炕上,身上盖着锦被,被子上撒了寓意吉祥的百合、花生、铜钱等物,我身下跪趴了两个稳婆,身边左侧跪坐着秦嬷嬷,右边是我四姐。
“已经看见头了,娘娘憋住气,再努一把劲儿!”
我深呼吸了口气,刚要用力,也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今日入宫时看见李璋拧掉哪知鹦鹉的头,血淋淋的,正如当年我亲手扼死了陆令容;我又想起李昭阴沉冷漠的脸,还有那个滚字;我还想起杜老被疯马踏伤,生死难知……
有人要害我吗?
是下毒还是要在我生孩子时候动手?
我忽然泄气了,疼痛登时放大了数十倍。
“哎呦,又缩回去了,娘娘使把劲儿啊,得赶紧把六皇子生出来。”
我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静心,蓦地发现自己脸上、手心全是汗水。
此时,我四姐一把抓住我的手,她那张娴雅柔美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可仍稳住,让秦嬷嬷给我倒了杯奶茶,喂我喝下去,安慰鼓励我:“别怕啊妍儿,有姐在你跟前呢,咱再攒攒劲儿。”
“姐,我好疼啊。”
我如同一个失去糖的孩子,泪如雨下:“姐,我怕,我是不是要死了。”
忽然,我听见窗子传来重重的拍打声,李昭沉稳的声音徒然响起:“妍妍,你别说傻话,朕在你跟前,朕来了,你别怕啊。”
我扭头,怨恨地瞪了眼纱窗,不想和他说话。
我再次深呼了口气,拼了死命发力……
“出来了出来了,六皇子出来了。”
我松了口气,此时头皮发紧,浑身的每寸肉都疼。
紧接着,我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声,真好,生出来了。
而此时,外头李昭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有些高兴,还有些惊慌:“妍妍,你再忍忍啊!再坚持一会儿,哎!朕、朕他娘的都不会说话了!”
我心里难受,上次生睦儿的时候,他在我跟前守着。
如今,他都不进来了。
我也顾不上埋怨他,又喝了几口汤,再准备攒劲儿生,谁知实在是疲累,提不上力气。
我猛地想起先前从书上看到的,双生子危险,或是大人难产,或是第二个憋死……
不行,我高妍华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绝不会被这点子危险吓倒。
想到这儿,我用尽全力,感觉骨头都要裂开了,奋力往下生……我只感觉有什么从我身子里滑了出来,应该是把小七生出来了吧。
也就在此时,我听见屋里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扭头一看,竟是李昭。
他身上披着玄色大氅,帽子和衣裳被雨水淋透了,俊脸如同喝醉般,绯红一片,眼睛也急得通红,他手忙脚乱地将大氅和帽子扯去,反复搓手,疾步朝我走来。
我冲他无力一笑。
他冲我莞尔,松了口气。
忽然,我听见底下传来接生嬷嬷焦急恐惧的声音:“咦?七皇子怎么没气儿啊?”
“什么?”
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抬眼朝前看去,刚刚生下的小六已经被秦嬷嬷抱着擦洗去了,而适才降生的小七赤身裸.体地被接生嬷嬷抱着,孩子身子发红,像猫儿般小,一动不动。
死、死了?
我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倒。
我只感觉又有什么东西从身子里流出来了,听见周遭出来更加惊恐的尖叫:“快、快叫太医啊,娘娘下大红了!”
大红?
血崩了?
我只感觉所有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忽然,我听见一声孱弱的婴儿哭声,紧接着,那个接生嬷嬷惊喜道:“七皇子有气儿了,有气儿了,又活过来了!”
活了?
我心里高兴,可没有力气笑,连疼的感觉都没有,眼前黑乎乎的,看不清任何人。
模糊间,我仿佛听见李昭龙颜大怒了,不知在跟谁发脾气。
我拼着全力睁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跪了一屋子的人,而他这会儿正趴在我身边,他好像特别愤怒,又好像特别害怕,这么狠毒的人,居然会在这么多下人跟前掉眼泪,丢人。
他手反复地摩挲我的脸,颤着声连连喊我:
“妍妍,你别吓唬朕啊,你睁眼看看朕啊。”
不,我才不想看你。
我感觉好困啊,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忽然,我也想诛诛他的心,拼着最后的力气对他说:“陛下别生气,臣、臣妾这就告退了。”
第143章 失魂落魄 他为什么这般生气
说完这话, 我虚弱地抬眼,望向李昭。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他面上含着痛苦后悔之色。
而此时, 旁边的四姐跪行到我跟前, 她满脸都是泪,额发早都被汗濡湿, 俯下身凑近到我跟前,手扣住我的侧脸, 忽然, 她鼻尖上一颗豆大的泪珠掉到我唇上, 有点苦。
“说什么傻话啊!”
四姐搓着我的脸, 哭着斥:“什么告退,你还想去哪儿?没事啊, 你和两个孩子都平安,以后日子会……”
到后面,四姐的声音越来越远, 仿佛在我头顶上盘旋,渐渐地就听不清了。
眼前漆黑一片, 我感觉身上发冷。
模糊间, 我仿佛看到了丽华, 她穿着红袄红裙, 发如乌云, 杏眼桃腮, 干净而美好, 此时,她正在抛黑白棋子儿玩,朝我勾勾手, 声音一如二八年华时般灵动清脆:
“妍华,快过来呀,咱们一起下棋。”
“好呀。”
我忙答应了,蹦蹦跳跳地迎了上去。
蓦地发现自己身轻如燕,伸出手一看,十指纤长而白嫩,半点粗糙都看不见,而腰肢也更纤细平坦,并不像刚生产过的样子。
低头间,我发现地上有一汪清水,我半蹲下往里瞧,水中倒映出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姑娘,肌肤呀,嫩得像刚剥了壳儿的鸡蛋,双眸未被世俗染过,透彻清明,这不是十六岁时的我么?
忽然,眼前出现一双凌红色的绣黑山茶花的绣鞋。
我仰头看去,是丽华,她朝我伸出手,笑道:“走吧妍华,咱们去找祖母和父亲去,他们可想你了。”
我怔怔地抬手,忽然心里一咯噔,猛地站起来,并且迅速往后退,连连冲丽华摆手:“不行不行,我刚生了两个儿子,还没见他们的样子呢,我不能跟你走!”
说罢这话,我转身就朝光亮的地方跑,谁知不知被什么绊倒了,直挺挺朝地摔去,眼看着就要脸着地,脚一蹬,忽然就给惊醒了,原来竟是场梦。
我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感觉头晕乎乎的,身上不得劲,连动都动不了,只能转动眼珠朝四周瞧去,此时,我盖着锦被躺在炕上,窗纱完完全全被夜的黑所包围,屋子里只孤零零地点了几盏宫灯,而李昭盘腿坐在我身侧,他左臂横抱在胸前,右手撑住脸,头发稍稍有些凌乱,手背上有块干了的血斑。
“陛……”
我想喊他,可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他用手指揉了下眼皮,惆怅地长出了口气,手无力地垂下,扭头朝我看来。
发现我醒了,他先是一愣,转而一喜,进而又一悲,眼睛特别红,焦虑得眸子快速眨动,喉结滚动,似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凑到我跟前,声音竟有些嘶哑:“妍、妍华……”
“嗯。”
我应了声,泪从眼角滑下,滚入头发里,凉飕飕的。
我刚要说身上发冷,就被他抢先了。
李昭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我,俯下身,手轻轻捂住我的侧脸,哽咽不已:“对不住,都是朕的错,朕不该伤你心,不该冲你喊滚。”
我没听错吧,他竟然在道歉?
是看到我生两个孩子艰难?还是秦嬷嬷告诉了他事情原委,他冷静后仔细想了想,那颗偏的心又扭回来了?
我正要说算了。
谁知他忽然平躺下,讨好似的笑道:“朕滚,朕现在滚给你看。”
说罢这话,他还真滚了,身子朝炕的左边滚了三圈,然后又滚回来了,正面我,忽然就泪流满面,却笑得像个少年:“朕又滚回来了。”
“哈哈。”
我被他这番动作弄得噗嗤一笑,谁知牵动了底下的伤口,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往出流。
我又困了,想睡会儿。
哪知李昭忽然盘腿坐起来,他轻按住我的双肩,颇有些急道:“妍妍,朕封你为后吧。”
什么?
我这是在做梦?还是他又想试探我什么?
是啊,晌午的时候他儿子李璋犯病,哭着喊着求他,让他册立我为继后,如今他是不是看我敢不敢接这个封赏?是不是在试探,看我是不是自以为生了三个儿子就配坐那个位子?
蓦地,我想起当年除夕夜为八弟求爵,莽撞之下害得鲲儿断了三指。
“不,不不。”
我连连摇头,避开他炽热疯狂的眼神,虚弱地拒绝:“不做皇后,我、我不想当第二个素卿,你放过我吧。”
我明显感到李昭身子忽然开始颤抖,脸上一凉,用余光瞧去,发现他竟在落泪,身子剧烈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痛苦,他紧着又问:“那不当皇后,朕在贵妃之上设皇贵妃,你喜不喜欢?”
“你这是怎么了。”
我疲累得紧,闭上眼,不想看他。
“妍妍,你别睡啊。”
李昭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得很:“把眼睁开好不好?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这句话咱们在小酒楼初次见面时你就问过,后面夹杂着真情和假意,试探和真心,你还问过几次。
我隐约觉得不太对,他不对劲,我也不对劲。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从心底升起,犹记得小七刚生出来时,我听见一个接生嬷嬷吓得喊孩子没气儿,当时我就下大红了……再后面我就昏过去了。
我不敢想,我怕得很。
“孩子呢,快抱来让我看看。”
我身上忽然来了股劲儿,而此时,我瞧见炕桌上的灯盏焰火猛跳了下,正在一点点变暗,就要烧到尽头了。
我心里急,一把抓住李昭的衣襟,手上用力,身子竟慢慢地往起抬了几寸:“你听见了没,我要见孩子。”
“咱们先让太医进来诊治。”
李昭柔声安抚我:“别急,治好了再看儿子。”
我心里厌恨更浓了,杜老都遭人毒手了,还治什么。
我松开他的衣襟,复又跌回在炕上。
李昭瞧见我如此,忙扭头朝外间的方向喝道:“去把六郎七郎抱来,快些。”
“还有睦儿。”
我哭得泣不成声。
“把睦儿也抱来!”
李昭手抹了把泪,转身,从炕桌上端起个装了黑乎乎药汁子的玉碗,他的手一直在发颤,但仿佛为了安我的心,咬牙稳住了心神,瞧起来依旧沉稳文儒,他舀了一小勺药,给我送到嘴边,柔声哄:“张嘴,把药吃了就没事了。”
我喝了一小口,头撇到一边:“太苦了。”
“良药苦口。”
李昭又喂来一勺,唠唠叨叨地劝:“云雀那贱婢多嘴,吓着你了,你放心,朕已经派人将杜老抬到了府上,让太医院的人合力救治他,他已经醒了,赶明儿就能给你扎针,你很快就能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