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
周茂甚至觉得自己站的腿都快麻了,他才听得李云深一声微不可觉,清淡至极的叹息。
“罢了。”李云深说。
周茂以为自家主子终于想通了,愿意放过秦姑娘,也愿意放过自己了。
哪晓得李云深慢慢侧过头来,对他道:“你飞鸽传信给刘浩,让他代我暂管大理寺,另外,派出暗卫去苗疆替我寻来华佗颜,世人皆说他的易容术天下第一,还可变声,也不知是真是假。”
周茂听得目瞪口呆,但他很快调整好心里蹦出的那个荒缪却极有可能的猜测,他压下心中猜测,对李云深道:“是,主子。”
……
树林内。
秦云柔和初荷离开京都的第一夜,过的并不安稳。
镖队燃起的篝火除了可以驱寒取暖之外,也可以抵御四周野兽。
但是,到了子时之后,虽有人不断添加柴火,但是夜凉如水,篝火还是无可避免的小了下去,连着四周的空气也渐渐寒凉了起来。
镖队都是男子,常年跑镖,练就一身肌肉,也习惯了餐风露宿,寒冷交迫。
但是秦云柔却是金娇玉贵养大的姑娘家,又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头,这会儿身下只垫着一席薄薄的老旧垫子,身上裹着一条小毯,垫子和毯子许多人用过,味道并不好闻,是那种汗臭混杂着烟草的奇怪臭味。
两个时辰的高强度步行,秦云柔本是累的沾了垫子便睡了过去。
但是子时的时候,树林里寒气愈发的重,且那用作取暖的篝火也渐渐小了,她竟是活生生给冻醒了。
秦云柔慢慢睁开眼,周遭很安静。
偶有风声吹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眼前的篝火也偶尔炸出噼啪声。
秦云柔被冻醒后,便把身上的小毯子裹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去看不远处的初荷,初荷也同她一般,蜷缩着身子裹紧身上的小毯,闭着眼睛,眉头微皱,睡得并不好,但是没醒。
秦云柔并不准备打扰初荷,她静默着感受着四周的氛围。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赖以生存的京都远走他乡。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即便辛苦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秦云柔静下心倾听之后,镖队里男子睡觉的呼噜声,磨牙声,和梦呓声都纷至沓来,让她听得忍不住捂住红唇偷笑。
真好啊!终于离开了桎梏她的枷锁,终于可以这般自由的生活了。
秦云柔乐观的畅想着未来,到了南边之后,找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住下来,用身上的盘缠买一个二进的小院子,在院子的后园种上瓜果蔬菜,前园种上各色花卉,或做针线或绣花卖钱。
又或者……仵作、衙役、捕快、状师……只要是能查案破案,为民除害报效国家的都行……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城池可以允女子入衙门的。
秦云柔揪着小毯边边心道,为何世间对女子这般不公平,女子嫁人之前,只能养在深闺,嫁人之后,便要管理后宅事务,这一生都被困在宅院的四方天地之间,为何不能像男子一般,有理想有事业,为国效力,或者为民除害。
秦云柔虽然不爱李云深,但她想,就李云深愿意带她一起破案这一点,她心中是感激他的,毕竟,他让自己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心中有了梦想。
想着想着……秦云柔渐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她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
天刚蒙蒙亮,镖队便开始起床整顿。
秦云柔也被动静吵醒。
初荷也醒了,她正跪在垫子上叠小毯,见到秦云柔拢着小毯坐起身来,便搁下自己手中的小毯朝秦云柔靠近:“刚才陆镖头过来,说让我们收拾一下,准备上路了,我见你没醒,便不忍心喊醒你。”
秦云柔点点头。
初荷拿过她身上盖着的小毯开始叠。
秦云柔刚醒,渐渐才彻底清明,初荷这会儿已经折叠完两床小毯子,又弯腰去把垫子卷起来。
秦云柔过来帮忙,初荷已经手脚麻利的把卷起的垫子和折叠好的小毯抱在怀里,上交给不远处的镖头陆启天。
陆启天见到秦云柔已经醒了,便同她说道:“镖队马上要赶路,你们简单洗漱一下,不要误了时间。”
秦云柔点点头,等陆启天走远,这才想到,自己和初荷逃出来的时候没带包袱,没带洗漱的小毛巾,洁牙的青盐和柳枝。
初荷看出了秦云柔的窘迫,她知道大小姐最爱干净了,于是她拿出扁圆水壶,对秦云柔道:“大小姐,你拿水简单漱个口,然后抹把脸,等到了城镇上,我们再用银钱采买一些洗漱用品罢。”
秦云柔低头看了眼初荷捧在手里的水壶,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下个驿站何时能到,这一路上也不是处处都有水源,还是把水省着点用。”
她说罢,又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和你昨晚都用炭灰涂了面,都是小黑人了,还洗什么脸,等会把炭灰洗掉了,还得再涂一遍,怪磨人的,还是算了罢。”
秦云柔爽朗地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又从旁边树干上折下几片树叶,递了三片叶子到初荷手里,说道:“这是齿轮叶,可以简单清洁牙齿,我们咬上几片,就算漱口了,就像你说的,等会到了城镇上,再去采买洗漱用品。”
初荷默默接过秦云柔递来的树叶,她心中一面为秦云柔的乐观感到开心,一面又为自家主子要吃这样的苦头感到心酸,一时间当真是百感交集,却又无从言说。
秦云柔咀嚼着树叶,咬上几口,然后吐掉,笑着对初荷道:“你看,这样就干净了!”
初荷看着秦云柔涂着黑灰却笑得灿烂的脸,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儿,生活很苦,但她分明是由衷地喜悦着的。
初荷也跟着笑了,她学着秦云柔的样子,咀嚼树叶,然后吐掉,便算是简单的漱口了。
镖队里的男子更粗糙,几乎是随便用沙土搓把脸,然后便套上黑色的镖服,把绑在树干上的绳索解开,有人在后面推,有人在前面拉,高亢的几声吆喝后,镖车被推出了树林。
镖头陆启天把盖在镖车上面的黑布一掀,喊道:“起镖咯!”
镖队便开始前行,巨大的木轮滚滚向前,压在碎石地面上,发出嘎嘎的声音。
扛大旗的走在最前面,镖头陆启天如同昨日一般跟在镖队的最后面,秦云柔和初荷则跟在镖头陆启天的身边。
天色从最初的蒙蒙亮渐渐开始明朗。
陆启天看一眼天光,说道:“今日是个阴天,不错。”
对于镖队来说,只要不下雨不暴晒,那就是好日子,就是老天爷赏脸。
陆启天又看向身后跟着的秦云柔和初荷,见两个原本白白嫩嫩的小姑娘此刻脸上抹的跟花猫儿似的,不过,秦云柔那双露出来的眼睛,却是又大又亮,格外漂亮。
“卯时出发,至少走上一个时辰才会歇脚用早饭。”陆启天问秦云柔道:“昨日那饼子,你们还有剩没?”
“还剩下半张。”秦云柔回道。
陆启天点点头,心道:若是不剩,他便准备把他的饼子匀给两个小姑娘用。
“好。”陆启天说。
秦云柔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赶路有多辛苦,昨日才两个时辰她就累的脚踝发胀,脚底酸痛,今日……怕是要走上整整一日,还是少说话,慢喘气,多保存体力才行。
便就这么走了一个时辰的路。
竟是渐渐听到了溪水潺潺的声音,镖队里都活跃了起来。
陆启天也听到水流声,对镖队吆喝道:“前头有水源,我们把镖车停在树干旁,扎好栓绳,盖好黑布,全队去水边休息进食,把壶子里的水都给老子灌的满满的!”
第89章 089
眼前的景象渐渐开阔。
秦云柔朝传来水声的方向一看, 果然见到一条沿着山体顺势而下的小溪。
镖队已经按照镖头陆启天的指示,把镖车有序地捆绑在树干旁,然后用黑布遮掩, 又派上几个力气大的守在镖车附近, 其他人便率先奔向溪水。
这个时辰已经接近辰时, 天色大亮。
走镖的汉子大口吃完怀里藏的干饼,然后纷纷或蹲着或趴着,在溪水旁边用水拍打脸颊和脖颈, 清洗污垢。
秦云柔拉着初荷来到上游一些的位置,然后让初荷把包袱搁下。
初荷从包袱里翻出昨夜剩下的半张饼子, 递给秦云柔:“大小姐, 快吃罢。”
秦云柔接过,撕了一半给初荷,道:“你也吃。”
“嗯。”初荷点头应下, 坐在秦云柔身边, 主仆俩一道进食。
饼子硬邦邦的, 不是很好啃, 秦云柔废了好大力气才嚼碎来吞下去,初荷见她吃的艰难, 赶紧打开水壶的盖子,把水壶递上来:“大小姐喝点水,仔细噎着。”
秦云柔接过水壶,她想到等会可以在壶里灌满溪水,便没再省着喝,咕噜噜一大口的喝下去, 当真是久旱逢甘霖,太舒服了。
“初荷, 你也喝。”秦云柔擦干净喝过的口子,把水壶递给初荷。
初荷知道秦云柔喜洁净,她避开了口子,仰起头来直接倒着喝,水从壶子里哗啦啦的涌出来,撒进嘴巴里,当真是过瘾的很,甚至因为倒地太快,有些沾到了下巴和前襟。
秦云柔递了一张帕子过来:“初荷,你衣服上都湿了,擦一擦。”
“没事。”初荷不拘小节地摆摆手,秦云柔就这么一张帕子,若是给自己用了,等会儿她便没有了,初荷舍不得用。
她对秦云柔道:“大小姐你继续吃着,想来镖队还没有这么快上路,我去上游把壶子灌满。”
“好。”秦云柔点头。
初荷扎起裤脚、卷起袖口,沿着溪水边的石头往上爬,上游的水质更干净更清透,她要装满一壶子带在路上喝。
陆启天手里也啃着一张硬邦邦的饼子,朝秦云柔走来,然后在秦云柔身边蹲下,说道:“这饼子虽然硬些,但是容易储存,放上几天都不会坏,我们镖局走镖的时候,最喜欢拿它做干粮。”
秦云柔点点头:“我明白的。”镖局餐风露宿,对于饮食的考虑便是能吃饱,能耐受,味道好不好,都在其次。
陆启天见小姑娘咬着带劲,眼中浮出笑来,他今年二十出头,刚刚及冠,因为祖上三代都是靠走镖为生,所以他也继承了家业,他上头有两个哥哥,也都是镖师,这次的运镖任务是父亲给他历练的,也是第一次没有父亲参与的,要他独自一人完成的任务。
算是对他独掌大旗的考验罢。
“路上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把你介绍给镖队里的兄弟们!”陆启天说:“等会到了驿站,或者城镇,能够好好歇下来,再给你们介绍介绍。”
秦云柔有些红脸,好在黑色炭灰涂在脸上,看不太明显:“不用特意介绍了罢。”
“还是要的。”陆启天为人耿直,爽朗雄浑的声音说道:“镖队里虽然都是大老爷们儿,但都是实诚人,不会欺负小姑娘的,你们不用担心。”
秦云柔点点头,柔声道:“那好罢。”
“秦姑娘的声音真好听。”陆启天心无城府,心里觉得好听便直接说了出来:“跟小夜莺似的,脆生生的,去年我跟我爹走镖,经过滇池,那儿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我们镖队夜里宿在林中,那小夜莺晚上啼叫,真的是清脆悦耳,我现在还记忆深刻。”
秦云柔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没有搭话,而是含笑着点点头。
陆启天被秦云柔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瞧着,竟是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憨厚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道:“秦姑娘你别介意,我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别的意思。队里都是糙老爷们,说话不经大脑的,经常会冒出一些粗俗的词,你以后要是听到了,别往心里去。”
秦云柔点头:“我明白的。”她能理解,也会尽量去适应,去习惯。
这会儿,初荷已经把水壶灌满,从上游走了回来。
陆启天见到初荷,同她热情地打招呼:“初姑娘。”
“就叫我初荷罢。”初荷摆摆手道:“初姑娘什么的,听着怪别扭的!”
“初荷姑娘。”陆启天道:“那你们先忙,我过去那边了。”
“好。”初荷看着陆启天走远,收回视线,把水壶递到秦云柔跟前:“大小姐还要不要再喝点?”
“不用了。”秦云柔拿帕子擦着嘴角站起身来,然后把没有吃完的饼子包好塞回包袱里。
因是早上,镖队还要继续赶路,停下来休息整顿,以及用食的时间并不会太长,镖头陆启天见大伙儿都吃的差不多了,便吆喝道:“兄弟们水壶都灌满,准备起镖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