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范惠民匆匆赶到,他看着冲着自己咆哮的曹昭礼,定下心神,解释道:“不可能啊!这份文件只有一个正本!那天将军府会议过后,我就收了起来,现在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难道是贺汉渚?是他透露出去的?”
“不会是他!文件不短,那天就那么传了一圈,每个人只草草看了一眼,他没翻完就推开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不会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我们中间经手过文件的人里难道出了内奸?是谁?会是谁?”
范惠民突然想了起来。
“章益玖?难道是他?起草这份文件的时候,我和他商量过!我还给他看过!除了他,我想不出来,还有谁!”
曹昭礼恍然大悟,扭头看向大总统。
“难怪,这次这么重要的国会,他不参加!前段时间以解决战后未善事宜为名,自己跑了出去!一定是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成了王孝坤的狗!”
大总统双目圆睁,指着电话:“给我……给我要他的电话……”
秘书拿起电话打了出去,线路终于接通,说了两句,慢慢回头:“大总统,那边说,章参谋长前些时日辛劳过度,体力不支病倒,这几天养病去了,他们也联系不到人……”
大总统的手微微发抖。
“好啊,好啊!一个一个,全都背叛我……”
半晌,他从齿缝里挤着说出了这一句话,突然,眼睛上翻,人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父亲!”
“大总统!”
众人冲了上去,书房里乱成一团。
这篇报道引发的舆论如同海啸,国民唾弃,不但令当日那些曾在文件上署名的当事人纷纷闭门不敢外出,接着,原定在两天后举行的国会也推迟了。
但这远未是结束。接着,一封出自佟国风口吻的代前总长王孝坤致全体国民的公开信,才将这一场因国会而起的风波掀至了最高潮。
王孝坤称他此前为顾全大局,本已决意老于乡野,不问世事,但没想到时至今日,大总统倒行逆施,他无法坐视不理,故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发声,公开反对。
这封公开信发表的时候,苏雪至在王家已经住了几天了。
王庭芝这几天很安静,接受苏雪至对他做的一切检查,也没再嚷哪里不舒服,苏雪至放心了,也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留,这天就去找王太太,向她告辞。
王太太虽然还是不大乐意放人,但儿子这几天确实好了,自己也就没理由再强留,只好答应。
苏雪至便向王太太交待注意事项,正说着话,一个丫头又跑了过来,说王庭芝再次发病,这回比之前更严重,人都晕了过去。
王太太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苏雪至的胳膊:“苏医师!你可不能走!你快去看看吧!“
苏雪至急忙再次赶回到王庭芝的房间。果然见他躺在了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苏雪至再次检查他的身体,检查完,翻了翻他的眼皮子,沉吟了下,转向神色紧张的王太太,让她带着人先出去。
王太太和一堆老妈子丫头围在床前,紧张万分,起先不肯走,但见苏雪至神色严肃,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退了出去。
等房间里没别人,苏雪至看着床上依然闭目一动不动的王庭芝,冷冷地道:“装够了没?再不起来,是要我锯开你的脑袋,看看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第151章 (话音落下,王庭芝就睁开了...)
话音落下, 王庭芝就睁开了眼睛。
果然,看起来他一开始的所谓身体不适就是装的。
难怪, 毛病说来就来,说没就没,收放自如。
既然他没事,也不是自己的药出了问题,苏雪至彻底松气之余,心里头难免涌出被愚弄的恼怒之感。
“王庭芝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当你还是三岁小孩?装病耍人,很有意思?”
苏雪至质问他, 语带怒气。
王庭芝一声不吭, 坐了起来。
苏雪至因他之前负伤一事而对他生出的改观和好感,一下全都没了。
这就是吃饱了撑的, 脑子里灌浆糊?
见他不说话,苏雪至也不想再和他掰扯了。她已经在他这里浪费了几天的时间。
她的语气转淡。
“好自为之。”
她丢下他,转身要走, 王庭芝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几步追上,从后抓住而来她的胳膊。
“你是要回京师吗?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苏雪至停步转头, 看了眼他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
王庭芝松开了手。
“你有看这几天的报纸吗?知道京师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曹家又出这样的丑闻,甚嚣尘上,这回还是铁板钉钉的实锤,京师这几天的情况,苏雪至当然知道些大概。
舆论方面, 外界对曹家口诛笔伐。对外方面,据报纸的口风, “友邦”开始分化。有依然支持大总统的,也有开始转向王孝坤的。而军队方面, 气氛也开始紧张。据说大总统的亲信在各种场合扬言,誓死追随到底。
“昨晚出了件大事。”
王庭芝走到桌前,拿了张报纸,回来递给她。
苏雪至接过,见是今天的早报,上面刊登了一则最新的消息。昨夜,刚被撤职的京师步军统领手下心怀不满,获悉曹昭礼在他位于杨树胡同的私宅里密会友僚,于是聚众冲击曹宅。京师警察厅和警备司令部获悉消息,当即出动人马,双方混战,曹昭礼趁乱骑马逃脱,遇到围堵,意外坠马,头部受伤。截止发稿之前,人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王庭芝解释:“和京师安保相关的部门有三个,警察厅、警备司令部,还有一个步军衙门,前两者是军警,步军衙门是军队,平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但这个步军衙门的统领,是章益玖的人,出了那个事,曹昭礼撤人,改换他自己的亲信,那些人不干,昨晚就搞了这么一出。”
“现在京畿一带风声鹤唳,昨晚下半夜,京师严厉宵禁,今天白天,连城门也都还关着,警察满大街在抓人。你现在不要过去!”
苏雪至看完报纸,放了下去。
“你为什么装病? ”
“……我……我开个玩笑…… ”
王庭芝看着她的脸色,吞吞吐吐,见她眉头皱了起来,忙改口:“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就是……医生要我继续休养,我一个人这样待着,太无聊了。你也知道,我之前的那些朋友自从我父亲出事后,一个一个全都变了脸,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我就是想你能陪着我……”
他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苏雪至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顿了一下:“王公子,你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这样的做法,太过荒唐了。”
“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王庭芝诚惶诚恐,嘴里不停赔罪,点头如同捣蒜。
苏雪至摇了摇头。
“算了,没事最好。”她想了下,“京师现在既然局势紧张,那我先回家了。”
王庭芝不敢再留她,忙道:“我送你。”
“不用!”
苏雪至打开门,等在外的王太太就问儿子的情况。
“您自己问他吧。我先回了。”
王太太抬眼,见儿子人已跟了出来,没事人一样,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庭芝你没事了?你好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可吓死我了!”
王庭芝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两句,这时,王家的一个丫头过来叫苏雪至,说有电话找她。
苏雪至去接电话。
电话是丁春山打来的,告诉她一个事,贺汉渚有急事,今天去了京师,让她先安心地在这边再待几天,等方便了,丁春山就送她过去。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突然去京师?出了什么事?”
苏雪至立刻追问。
丁春山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贺司令他没和我说,就是叫我告诉你一声,他没大事,但京师这几天动荡,所以让你先不要过去。”
苏雪至说了声知道了,慢慢放下电话,出神之际,身后蓦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在担心我四哥?“
苏雪至回头,见王庭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门槛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
她没应,经过王庭芝的身旁,走了出去。
“我要是猜得没错,大总统现在四面楚歌,应该是快要顶不住了,想找四哥做中间人,和我父亲谈条件。”
她转过头。
“所以,你倒也不必担心。”
“他不会有事的。”
王庭芝看着她,慢吞吞地说道。
贺汉渚当日抵达京师,秘密入了总统府。
他对于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自然不会陌生。
这一次,大总统将在他日常办公的正厅之中接见他。
他被礼官带领着,穿过一道两旁肃立着持枪警卫的幽静长廊,在靴子落地踏出的脚步声中,走到了那道高大的嵌着铜条的双扇门前。
礼官伸手,握住镀金门把,缓缓地推开门,低声请他入内。
贺汉渚走进这间气派而堂皇的巨大房间,看见大总统站在那张属于他独自所有的椅子之旁,正背对着门,微微仰头,仿佛在出神地看着什么。
在他的头顶之上,悬有一块牌匾,匾上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手扶着椅背,缓缓落座,随即指了指已经摆在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
贺汉渚脱帽,躬身行礼后,走上前来,坐到椅中,将帽放在桌边,随即端坐,等待对面之人说话。
大总统的目光落在他沉静的脸上,注目良久,终于开口:“烟桥,知道我今天召你来,为了什么?”
他的脸色灰败,说话也不复往日的中气。
“请大总统明示。”
“你跟我说说,你进城的时候,外头是怎样的光景?”
他顿了一顿。
“……我已经几天没有出去了。”
“城门关闭,街市萧条,军警戒严,马队巡逻。”
“如果我和王孝坤打,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大总统想听我的真话吗?”
“说。”
“即便最后大总统你获得了军事上的胜利,你也做不了赢家。你能得到的,是更大的骂名。更何况,恕我直言,你想获胜的可能性,在我看来,不大。”
大总统呵呵了两声。
“我边上的人,现在有不少,要么效仿章益玖,望风转向王孝坤,要么不说话,两边骑墙。还有一些人,现在也是各有所想。”
他仿佛是在笑,面色却是灰败无比。
“树倒猢狲散,本就是寻常事。”
大总统从椅中站了起来,手掌抚摩着椅子的把手,绕着椅背,慢慢走了几步,停下,双手抓着椅背,撑住身体,目光望向对面也跟着自己站了起来的贺汉渚。
“我可以离开,把这把椅子让给王孝坤或者他属意的人,但我有一个条件。”
“大总统请讲。”
“我有一份名单,上面的那些人,王孝坤必须保证两年之内,不对他们进行裁军,保留之前的所有待遇。”
他一顿。
“那些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人,现在无不主张力战到底。打起来,到时候,就算打不赢,他们也可以趁乱各凭本事,浑水摸鱼,到底不算落得一场空。现在如果因为我的这个决定令他们直接一无所有,他们不会放了我的。我就是想退,也退不了。”
贺汉渚颔首:“息战为上。我必代大总统转达。”
“王孝坤那里,我就这么一条要求。另外,我有一项出于私心的要求,事在于你。”
贺汉渚等待,神色平静。
大总统闭目立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
“昨夜发生的事,你想必已经知道。药厂之事,需就此彻底结束,往后,再不会再变数。”
他凝视着贺汉渚:“我就这两个条件,只要满足,我这里,一切可谈。”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道:“我已知悉。”
大总统点了点头,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烟桥,你还记得上次阅兵之时,我和你说我欲归乡种田吗,没想到,一语成谶。我和王孝坤斗了半辈子,最后败在了他的手里。”
他自嘲似地苦笑了声,转过身,望着头顶匾额上的那几个字。
“我年轻的时候,投身官场,专攻洋务,不敢讲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但那时,我是真的想干一番事业。后来官场入得越深,从政时间越久,便越是身不由己。你不干,有人干。你不走,别人会架着你走,你没法停下步子,否则……”
大总统猝然停下,一动不动,半晌,缓缓地抬臂,拂了拂手。
“你走吧。我这里,事毕。”
最后,他喃喃地说道。
贺汉渚拿起桌上的帽,戴回到头上,朝着前方这道即将落幕的萧瑟背影微微躬身,随即转身,退了出去。
苏雪至回到住的地方,收拾自己的东西,傍晚,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天黑后,终于等到表哥叶贤齐回来了。
他的手里拿了几本书,进屋后,放下书,嘴里嚷着渴死了,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听到苏雪至叫他吃饭,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兄妹坐下吃饭,苏雪至问他这几天有没收到舅舅的回复。
她已经毕业,接下来的主要事情会放在实验室的工作上,叶贤齐就计划追随已经出国的贺兰雪,打算重新留学,不但已经报名参加了教育部组织的今年秋考,前些天,他也给家里拍了个电报,说了想法。
“昨天收到了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