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纪还小,一时误入歧途,也没什么,及时止步就行。想想你的寡母,把你送来这里,难道是为了让你和你的所谓爱人鸳梦重温?”
苏雪至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无语至极,立刻澄清:“你弄错了!我没有你想的那种感情取向!我对傅先生,更没有半点你所说的那种感情!”
她见他注视着自己,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又强调:“我说是真的!不止我,他也不可能对我有什么想法!”
说自己喜欢傅明城也就罢了,前身确实如此,但他竟然以为傅明城对自己也是那种感情,苏雪至尴尬得简直要滴汗了。
“不管是以前在省立学校,还是现在,他都只是将我看成一个需要他帮助的学生而已!”
“那么你说说看,你之前在家中为什么要投河?随后又没事一样,来这里上学?”
苏雪至一下顿住,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我母亲管我太严了,所以我们闹了不愉快……”
他笑了笑,打断了她:“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并且,话既然说开了,我就再告诉你,不管你和他是不是有那种关系,往后你都不要再和他往来了!傅家可能要和陆宏达联姻,你不会不知道我贺家和陆宏达的仇吧?”
他说完,掏出块怀表,匆匆看了眼时间。
“也不早了,你也好回了。听好,晚上把你叫过来,就这两件事。第一,往后有事先通知我,别给我自作主张。我见多了像你这样的青年,有追求,崇尚高尚和伟大,但老实说,这个世道,真相和正义,没你想得那么值钱。第二,你停止和傅明城往来。”
“这两点,能不能做到?”
他说完,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苏雪至仿佛凝住了,立在桌旁,一动不动。
片刻后,大约是等不到她的回复,他忽然摇了摇头,弹去烟头上积的一段烟灰,将剩下的半支烟仔细地摆在桌缘上,让它烟头的部分伸在半空,缓缓烧着,自己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到她的面前,停住。
“坦白说,你令我相当地失望。”他说道,语气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原本我给了你三天的时间。我以为三天,应该足够你能想明白了。结果你半个月后才回来找我,说你想通了。果然,那时我就远远地高估了你。”
“苏雪至,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根本就没想明白。你也确实不够聪明,或者说,不识时务。”
他低下头,盯着和自己相距不过半臂的她。
“你以为我真就这么需要一句来自你口头承认的所谓忠诚的承诺?事实上,从你被你舅舅叶汝川和你母亲送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定好了你的位置。你有选择的权利吗?”
“你以为我会嫉妒孙孟先上这么一回报纸,被人吹捧,我就担心他夺了我的风头?我只是不喜欢我下面的人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而已。”
两人的中间,自桌缘边缓缓地升起了一缕游动着的薄薄烟雾。隔着烟雾,他目光冷肃地俯视着她,嘴里说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人只有摆正足下的位置,”他指了指头的部位,“这里,才会做出相应正确的思考,继而做应该的事。否则,只会导致混乱,甚至是破坏。”
“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现在,你总不会还不明白吧?”
苏雪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面男人那露在解了扣的衬衫衣领外的喉结上。
它长在男人颈项咽喉的正上方,显得很突出,十分醒目。过去工作的时候,遇到过几起因为各种原因导致的窒息死亡案例,多次切开过咽喉察看舌骨气管,所以她对喉结也很熟悉。
这个男人的喉结不但突出,线条形状也颇是鲜明,随了他说话的节奏,在皮肤下表一动一动,像条小鱼,有点让人想伸手去捕捉住它的感觉。
一般而言,雄性激素越旺盛,男性的第二特征就会越明显。
要是自己也有的话,就不用老担心会被人发现异常了。
“你在想什么?说话!给我说出来!”
贺汉渚说完话,等了片刻,见她垂着眼看着自己喉咙,一言不发,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语气已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不悦。
刚才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苏雪至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早在上一次,他就对自己很不满了。只是当时还算是客气,没发作出来而已。
这一次,是全部都讲明白了。
还是这样更好。
她从男性的喉结上收回了目光,抬眼,对上了面前那两道盯着自己的不悦目光,说:“我明白了,也记下了。”
停了片刻,见他不作声,就只看着自己,说,“不早了,我能走了吗?”
他依然没什么表示。
她冲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他冷冷的声音:“你不服?”
“不服就给我说出来。”
苏雪至再也忍不住了,停住,转回身:“贺先生,你不觉得你太霸道了吗?我承认,你有立场。我刚才也说了,我接受。这样还不够?现在就连我心里怎么想,你也要管吗?你对你的下属,一直都是这样要求的吗?”
“恕我直言,要是这样,你要的下属,不是下属,而是走狗!”
话冲口而出,说完,就见贺汉渚遽然变色,操起桌上手边的一只文件夹,举起来,就要朝她的脸抽下来。
苏雪至尖叫一声,闭目缩头,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面门“呼”的一阵微风拂过,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两道阴沉的目光。
只见他眯了眯眼,用文件夹的壳脊,敲了敲她漏在胳膊保护外的额头,微微勾唇:“养条蠢狗,还知道看家。”
“滚回去,给我好好反省!”
“啪”的一声,他把文件夹扔回到了桌上,忽然丢下她,大步走到门后,一把打开了门。
苏雪至看去。
王庭芝不知道什么来了,竟就站在门外。
冷不丁门被打开抓个正着,他好似吓了一跳,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下,转回来,神色尴尬地解释:“四哥,我……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
“……我是有事,回来找你……”
“什么事?”贺汉渚冷冷道。
“一时又忘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他搔了搔头,“要不我先走,你们忙,继续忙……”
他飞快地瞥了眼站在贺汉渚身后的苏雪至,转身拔腿就走。
贺汉渚停在门边,转回脸。
“还不走?留下是要过夜?”他冷冰冰地说。
苏雪至从他面前走过,出了书房。
门在身后关上了。
苏雪至低头走在走廊上,刚才的一幕一幕,贺汉渚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她的心里翻腾,滚动。
渐渐地,她的脚步迟缓,最后停住了。
她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骨血里那天生的因子,终还是驱使她转过身,快步走了回来,一把推开刚才那扇在自己身后关上的门。
他正倚在推开的一扇窗边,嘴里咬着刚那支已燃得所剩无几的烟,烟灰积聚,他背影沉沉,黑暗得一如窗外的浓重夜色。
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他倏然回头,目光似刃,见是她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慢慢捻灭烟头,不悦地挑了挑眉。
不待他开口,苏雪至说:“我回来,两件事。”
“第一,我为我刚才说的走狗二字道歉,虽然他们并没听见。你对他们而言,应该是值得效忠的上司,所以他们才忠诚于你。无论怎样,他们的忠诚,是值得称颂的美德,轮不到我置喙,更不该被我如此贬低。”
“第二――”
“我知道,真相在你们的眼里是工具,正义更是可笑的牌坊。我确实没那么高尚和伟大,我也无意追求。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用我的所学,去还原真相,为正义发声。哪怕正义用金钱衡量不值一文,越是长夜难明,在我的心里,它就越是光明的希望,至高无上!”
纵然真相会被当做工具去操纵和利用,难道就此可以不用追求真相?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可能是乌托邦和理想国。一百年后,也是如此。
她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无愧于心。
她从不是善于发言的人。一个连和不熟悉的人分开时都要先打好腹稿准备怎么告辞的人。
但是这一刻,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翻涌,竟令她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完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她微微喘了口气,顿了一顿,看着他。
“我承认,我确实很蠢,给你带去麻烦了,我的错。但我不是蠢狗。”
说完,她关上了这扇刚被自己推开的门。
经过走廊拐角,王庭芝居然还没走,停在这里,见她走来,说:“哟,小白脸,看不出来,小胆还挺肥呀,敢和我四哥这么说话。佩服。”
他翘了翘大拇指。
苏雪至知道他嘲讽自己,但此刻情绪依然沸腾,哪来心情搭理,低头,迈步匆匆离去。
第34章 (苏雪至下了楼梯,径直往庭...)
苏雪至下了楼梯, 往庭院大门快步而去。王庭芝一反常态,亦步亦趋跟着, 一声不吭,到了门口,那位等着的贺家司机上来:“苏少爷,您这边……”
王庭芝抢道:“不用你了,他坐我车,正好顺路,我送他!”打开他那辆车的车门, 将苏雪至连拉带扯地推进前排座位, 门一关,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 开出贺家大门。
苏雪至的心情,依然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里平复下来。
她心跳还是加快,面颊发烧, 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针尖,在不停地刺着她。
贺汉渚要她做的那两件事, 她会遵照。
是憋屈,但也不是做不到。
但最后,又是什么驱使她掉头回去,现在回想,除了需要为不该讲而讲出的“走狗”那样的不当言辞向无辜的豹子和丁春山那些人致歉外, 或许,也是因为她无法忍受, 真相和正义,受到了他那样轻慢的否定, 全盘的否定。
或许是因为从小经历,成年后又见识过太多人间罪恶的缘故,她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
真相是否一定会大白,正义是否一定会发光,善的获得善待,恶的受到惩罚,对这些如同哲学的命题,她从没乐观过。
但真相和正义的本身,却是高贵而永恒的,如人头顶上的星空,亘古存在,令人仰望。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一个她喜欢的作家曾说,希望,是这个时代像钻石一样的东西。其实无论哪个时代,不都是这个样。
去追求真相,好让真相可能大白。
去相信正义,好让正义点燃夜灯。
这样的念头,或许也是她和那些与她一样从事相似职业的人的共同点吧――试想,一个心中没有希望,没有敬畏,不相信真相迟早能够大白,正义终将得到申张的人,又如何行走在黑暗之中,去面对各种人心和罪恶。
而现在,如同神o一样的东西,被人当着面如此轻慢踩在脚下,被贬得一文不值,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王庭芝开着车,路上不时偷偷看她,起先一言不发,等出了北城,忽然“嗳”了一声:“那个谁……你和那个谁,不会真的那个那个了吧……”
苏雪至从思绪中出来,转脸,见他眉头抬了抬,眼睛瞟着自己,神色古怪。
他一定是听到了贺汉渚说的那些话。
她辟谣:“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是事实。只是误会!我和傅先生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以前,现在,都是这样!”
误会自己没关系,万一损了傅明城的名声,那她真的是罪人了。
从这个角度看,既然有人开始这么怀疑了,即便没有人要求,她自己以后也会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与往来。
王庭芝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又看了她几眼,终于扭过脸,继续开他的车。
苏雪至依然沉默着,靠在座椅上,眼睛看着车外远处的野地。
天气渐冷,夜晚也不大看得到鬼火了。远处乌沉沉的,只偶尔剩下几团磷火,被空气擦出微弱的蓝光,在夜色里漂浮闪烁着。
疾跳的心脏,慢慢地放缓。原本滚烫的面颊,也早已冷却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开罪了贺汉渚。
要是就自己一个人,话说了就说了,事做了,更不必后悔。
但她想了起来,她是苏叶两家送来攀亲的苏雪至。
一种夹杂着迷茫的沮丧之感,仿佛车外那无边无际的夜色,开始朝她涌了过来。
王庭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嘴里嘀咕:“鬼玩意儿,都这季节了,还跑出来}人……当然了,您是不怕的,您不但是鬼见愁,您就连我四哥都敢顶……”
他心情仿佛不错,开着开着,嘴里又哼起了戏:“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将玉玺交与龙国太,朝中的大事托付了众卿……”
学校到了,他停车。
苏雪至回过神。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送自己回来,向他道谢:“麻烦王公子了。您回去开慢点。我进了。”
她准备下车,王庭芝扭过脸:“喂!一路都没一句话,在担心晚上的事?做了就别怕啊,刚看把你厉害的!”
苏雪至没吭声,伸手推车门,王庭芝突然又说:“行了,你放心吧,不就那么几句话吗,四哥绝对不会这么小心眼,连这几句话都计较。这点肚量他不可能没有。我向你保证!”
他是在安慰自己?
苏雪至觉他更加反常了。
转念一想,或许是今晚他亲耳听到自己被贺汉渚训得成了狗,心里解了气――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对自己的气,所以态度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