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蓬莱客
时间:2021-06-30 09:24:17

  寿宴摆的酒席太多,全部菜品不可能都由自家现场烹饪,有部分是从天城的几家大饭店里订购的,整个晚上,送菜送物的人从王家这扇专供饭店杂人进出的后侧门里进出,络绎不绝。
  两个不知是来自哪家饭店的伙计,抬着一挑子装叠许多空食盒的担子从侧门出去。负责这边看守的王家下人袖着手,立在一旁看着。
  “大冷的天,您老辛苦喽!”
  一个伙计和他打了声招呼,笑嘻嘻从最上头的一只食盒里掏出一个荷叶包,顺手递了过来。
  门房捏了捏,半只烧鸡,笑着挥了挥手,让赶紧出去。
  两人抬着担子出了王家,拐入老城,片刻之后,找到一处关帝庙,一道人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正是四方会的陈英。
  他看了眼对方送过来的担子,示意身后的人接过,随即离开,一行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开始,苏雪至陆陆续续,得知了消息。
  王家找了一夜,把整个前后院都给翻了个遍,厕坑都掏了个底朝上,臭气翻天,也没找到陆家公子,王孝坤终于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到了早上,正要派人去向陆宏达先传个话,却收到了一个令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消息。
  陆天慈的下落找着了,人不是在他王家,而是死在了老城一家妓院附近的断头巷子里。
  住边上的人作证,半夜曾听到有人斗殴,还说洋文,怕惹事,不敢出去,等天亮了出来,才发现出了人命。
  一个西洋水兵躺在巷子口,醉得不省人事,边上是陆天慈,脑袋插着一块玻璃碎片,四周则散落着一只染血的白兰地酒瓶的碎片。这是一种掺了酒精的劣质白兰地,是租界下等水兵酗酒惯喝的一种烈酒,于是赶紧报案。
  死了的人是陆家公子,涉案另外一方,则涉及洋人。这不是一个小案子。还没从昨晚醉酒里醒来的警察局长孙孟先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让姚能着手调查。
  姚能带着手下赶了过去,警棚棚长叶贤齐一眼就认了出来,说这个英国水兵常来这家妓院,男女通吃,就前些天,还打伤了一个争风吃醋的日本浪人,当时案子就是自己处置的,因为两边都是外国人,跑到老城区非租借地来闹事,这边管不到,也不管,等打的差不多,和了一趟稀泥,把人给赶走,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醉鬼竟然又跑来这里,不但继续醉酒闹事,竟然还把陆家的儿子给打死了。
  这家妓院,里头不但有女妓,也有男倌,专为满足口味特殊的客人的需要。男倌非法,做的是地下生意,老鸨却对这方面仿佛有天赋,调,教有方,女妓生意一般,倒是男倌,天城最有名的几个头牌,全都在她手下,是本城一些喜欢这个口味的客人的首选之地。
  现在见出了大事儿,老鸨不敢再隐瞒,供认说,陆公子每次来天城,都会来找一个叫白凤凤的小倌,昨天晚上,他深夜过来,没想到这个英国水兵也来了,也要找白凤凤,两个人当时都醉醺醺的,互不相让,大打出手,当时老鸨害怕,就把两个人劝了出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英国水兵醒了过来,自然不承认,说自己昨天晚上在外面喝醉了酒,后来就不省人事,根本不记得来过这里,更不记得和那个人发生过什么冲突,说自己没杀人。
  自然了,这纯属狡辩。
  孙孟先就怕没人担责自己麻烦,有现成的,还当场抓获,怎么可能放过。很快查清原委,下了一个结论,陆家公子昨夜醉酒,来到这家妓院找男倌,结果和那个英国水兵发生冲突,出来后,被英国水兵误杀。
  儿子好端端,居然就这样没了。陆宏达悲痛愤怒,自然不用说了。虽然有所怀疑,但丑闻在先,又牵涉到英人,且事态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报纸嗅觉灵敏,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二天,满城转载,小报暗嘲陆家家风不正,儿子争夺男倌,横遭意外。主流则批判洋人无视租界法规,一向胡作非为,本以为如今会有所变化,不料变本加厉,指责当局毫不作为,放任无视。
  面对铺天盖地的批评和指责,满头是包的周市长被迫无奈,只能担起一切,出来道歉,发表声明,说一定会加强管理,私下立刻去找贺汉渚,请他帮忙,和英领事周旋下,希望对方也能就此事表个态,好平息舆论怒火,让事情过去。
  监管租界秩序,互通往来,也是司令部的职能之一。英领事和贺见面后,担心其他各国会趁机浑水摸鱼削弱自己的利益,加上死的人,身份特殊,也是有所顾忌,答应将误杀人命的水兵送上法庭,接受审判,并严肃风纪,往后严禁士兵私下外出。
  一周后,这件闹的轰轰烈烈的涉及风月和政治的人命案,在各方纷纷下场,一番唱念做打之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喊着冤枉的英国水兵锒铛入狱,等待审判。孙孟先一脸沉痛,胳膊上缠着白布,亲自扶着棺材,将人送还给了失去儿子的老父亲。
  这事还惊动了大总统,当天,发来一封电报,向陆宏达表示深切慰问之后,又打电话给贺汉渚,当众痛斥他严重失职,放任妓院非法经营,下令,立刻整顿天城相关所有妓所,取缔一切不合法规的经营行为,以避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
 
 
第51章 (对于陆家儿子的不幸身亡,...)
  对于陆家儿子的不幸身亡, 负责全城安保和秩序的系统,从戍卫司令部到警察局, 全都负有逃脱不掉的渎职之责。
  不止这样,出事那天晚上的寿星王孝坤,也认为自己连带了责任,在陆宏达离开天城的时候,特意赶往火车站相送,向他赔罪。
  他的表情沉痛万分。
  “全怪我,家里的下人玩忽职守。当时公子醉酒独自出去的时候, 倘若门房能够加以阻止, 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我已严惩下人。陆兄节哀!”
  陆宏达的一双眼里布满血丝,望了一圈站台上相送的人, 视线在贺汉渚的脸上停了一停。
  贺汉渚面容平静。
  陆宏达转回目光,什么都没说,掉头就登上了火车。
  回来路上, 王孝坤叫贺汉渚和自己同乘,就此事感叹了两句,说:“烟桥, 你一向颇有见地,关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贺汉渚淡淡道:“表面只是风月,实际牵涉颇多。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各有各的难。不该发生的事, 既然发生了,早日过去, 对谁都好。”
  王孝坤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不复片刻前的悲痛表情,指着他哈哈地笑:“极是,极是!这种事情,早日过去,对谁都好!陆宏达也是一样!”
  他回了王家,佟国风跟他进了内室,说得到消息,那家妓院的老鸨害怕陆宏达报复,把妓院盘给了别人,连同那个叫什么白凤凤的一道,昨晚连夜逃走,不知去向了。
  王孝坤往旱烟锅里填烟丝,慢吞吞道:“人之常情。坏了人儿子命不算,还坏了名声。不跑,难道等苦主上门?惹得起吗?”
  佟国风上前,替他点着烟,附和一声,迟疑了下,又小声说:“姐夫,你说,会不会是烟桥对大总统的安排不满,表面不好说,趁着您这次的机会,暗地搞的事?”
  王孝坤抽了口烟:“这么搞,他能得到什么好?”
  佟国风顿住。
  “大总统煞费心思,特意派了人来说和,他转个身去搞事,除了泄愤,有什么好处?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大总统能看得上,会把侄女嫁给他?大概也就陆宏达这么想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执意要搞,以我对烟桥了解,也不会挑着在我过寿的那天搞。他不是那种人。”
  佟国风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姐夫您说的是!是我目光短浅了,受教!那看来,这个事就是真的了。活该他陆宏达倒霉,养子不教!我听说这个儿子在他们家里是福星?这可怎么说呢……”
  他顿了一顿。
  “也难怪陆宏达这么想不开,换谁都想不开啊!”
  王孝坤慢吞吞地道:“事情嘛,应该不是烟桥干的……但未免也太巧,全都碰在了一块儿……”
  他沉思了片刻,问道:“陆家儿子那天晚上离席后,确实是如厕,随后才出去了?”
  佟国风点头:“应该是的。我查过了,家里有个下人当时正好路过附近,确实晃了一眼,他往后园那个方向去了。”
  “查没查过,当时还有谁,也去了那个地方?”
  “应该是那个姓苏的学生。前头一个伺候客人的小厮说,当时他打听别的厕屋,自己给他指了那个方向。我看时间,和陆家儿子应该差不多。”
  王孝坤一怔:“就救过庭芝跟着宗奉冼来的那个学生?”
  “是。”
  “后来呢,去了哪儿?”
  “和贺小姐一起了。我也特意去打听了,苏雪至和贺小姐关系不错,贺小姐之前经常去他就读的医学院找他。”
  王孝坤沉吟了片刻。
  “除了他,那段时间还有别人也去过附近吗?”
  “没有了!”
  他应得斩钉截铁。
  王孝坤盯了他一眼,嗯了声:“没有最好。”
  他顿了一下:“那个学生是烟桥的人,这个事你藏好,谁也不要知道,免得平白惹上麻烦。”
  “明白!”
  “对了,庭芝不回京师,前段时间一直待在这儿,都干什么了?”
  “他现在吃了教训,戏院都没去了。平时经常跟着四爷走。我看他比从前是懂事多了。”
  王孝坤点了点头:“这样就好。你就剩这么一个外甥了,平常要多上心。我们这种家里,别的不怕,就怕子弟纨绔。那个姓陆的,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谁说不是呢。姐夫您放心。我一定会上心!”
  佟国风刚从王孝坤那里出来,就被王太太给叫了过去,屏退下人。
  王太太问陆宏达是不是走了,得知走了之后,皱眉道:“姓陆的是条疯狗。你说,他会不会觉着是我们害了他的儿子,要报复你姐夫?”
  佟国风安慰她:“姐你放心。总统都出面了,意思就是这事差不多得了。已经够难看了。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至于私底下,反正以前也就那样,姐夫会防备的。”
  王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开始骂起陆家:“陆宏达不是好东西,家里婆娘也一样。我前两天出于好意,特意打了个电话致哀,你猜怎么着,自己儿子跑出去搞脏事作死了,弄得一副好像我们害了的样子。我还没怪他晦气,坏了咱们家的喜事呢!那天晚上那么多人,怎么别人没出事,就他一个出事?死在外头居然还赖我们!陆家的死鬼儿子,仗着陆宏达,以前不知道干了多少缺德事!说句不该的,死了活该!洋鬼子不干好事,总算这回行好,除了个害!”
  王太太骂完,又赶紧双手合十飞快拜了几下,嘴里念了两声佛,好抵消自己刚才一时忍不住的口舌之恶。念完了佛,由陆家的儿子,再想到自己的儿子,顿时又觉愁烦万分。
  她对兄弟是完全信靠,就把儿子那天承认喜欢男人的事说给了兄弟听,眉头紧锁:“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我看他这几天也不大对劲,平常一个劲往外跑,现在都闷在家里,看着好像有心事,问他他又不说。这种事,我怎么敢告诉你姐夫?我想起来就烦。到底是哪个人,把我儿子给带歪了,要是叫我知道了,我非撕烂他不可!”
  佟国风吃了一惊。
  他刚才,其实对着王孝坤撒了个谎。
  那个看见陆家儿子去了后头的下人,当时也看见了王庭芝。
  就跟在陆家儿子的身后,几乎是前脚后步。
  也就是说,在陆家儿子出去前,最有可能见过他的人,以他的了解,可能是姓苏的学生和自己的外甥,三个人很有可能先后去了那边,保不齐还碰到过。
  佟国风当时也去找过外甥,想问个究竟,外甥否认,说他就路过,没看见什么陆天慈,更没遇到过姓苏的学生。
  佟国风当时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异常,但也没特别在意。
  自己刚才瞒着,只是出于在王孝坤面前替外甥遮掩的考虑。
  毕竟,出了这样的意外,陆家儿子就是个炸弹,那天晚上他离席后,谁靠近过他去过地方,谁倒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没有想到,从姐姐的嘴里,竟说出这样的话。
  联想到外甥当时的反常,他的第一感觉,外甥撒谎了。
  以他对外甥的了解,如果单纯只是在那里碰见过陆家儿子或者那个学生的话,他没必要在自己面前否认。
  为什么撒谎?
  难道外甥和陆家儿子的意外有关?
  这不大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像姐姐怀疑的那样,他有不能说的那种隐私?
  说外甥是看中了陆家儿子才跑去那里,打死他也不信。
  虽然陆家儿子也有那种癖好,但从前,这两人在京师的时候,没少结怨,就只差动手了。
  难道外甥看中的,就是那个姓苏的学生?
  佟国风顿时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事关重大。
  他自然没必要替外人遮掩,就把自己查到的疑虑和王太太说了出来。
  王太太脸色大变,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攥住自己兄弟的胳膊。
  “亏得你提醒了我!我越想越像!那个姓苏的不是救过庭芝吗?长得又那个模样,莫非真的是他勾引庭芝,把我儿子带坏?”
  王太太又气又急,撒开手,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不行,我管他是谁!这么糟践我儿子,看我怎么对付他!”她咬牙切齿。
  佟国风急忙拽住王太太:“姐,你不要急,先不说这是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怀疑而已,就算是真的,以那个学生和四爷的关系,咱们也不能把事情弄得太难看了。”
  王太太勉强忍住气:“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儿子走上歪路?我可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不好好的,我活着干什么?”
  佟国风沉吟道:“要不这样,姐你再去探探庭芝的口风,如果确定是那个姓苏的学生,姐你去找四爷,把这个情况和四爷说一声。四爷是自己人,之前庭芝落水,他不要命都去救了他,可见对庭芝是真的好。四爷更不会不知道,庭芝对咱们家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让他的那个侄儿拉扯后腿的。要是四爷也不管,到时候,咱们再另外想办法,也是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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