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顿时心疼起自己刚给出去的那两个角子。以现在的物价,去城隍庙那边吃东西,估计至少也能吃上几个海碗的杂酱面。
天黑了下来,她随便吃了点东西,知道贺汉渚不会这么早回,权当锻炼,在错身路人投来的注目中,一口气,跑步到了贺公馆的附近。
她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跑出来的热汗,一边调整呼吸,改为走路,沿着那条梧桐道,走到贺家大门前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多。
贺兰雪似乎有几个女同学来玩,现在正好要走,远远地,苏雪至看见她送人出来。
女同学走了。贺兰雪转身进去,门房老夏关了门。苏雪至也没上去,就等在旁边的一株梧桐树后。
夜越来越深,估摸到了晚上十点半,贺汉渚还是没有回来。
跑步时的热量早就散光。她发冷,尤其是脚,冬鞋也没法阻止寒气,脚趾几乎麻木。
苏雪至愈发后悔自己傍晚当时的踌躇。耽误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不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贺回来。
万一他要是留宿在外,或者和十二小姐玩到下半夜,她是不可能等那么久的。
她决定再等半个小时。他再不回,那就只能明天了。
出来的太急,也忘了戴手套。她搓了搓手指,呵了口气,在原地蹦Q了几下,正想在附近再跑跑,忽然这时,远处开来一辆汽车,朝着这边而来,开向贺公馆,停在了大门外。
老夏开门。
苏雪至再不犹豫,立刻跑了过去,敲了敲车窗玻璃。
贺汉渚扭头,看见了她,仿佛一怔:“是你?”
苏雪至叫了声表舅。
“有点事想找你说。”
他朝里指了指:“进去吧!”
“不用了,就几句话。”
他看了她一眼,下了车,来到刚才她等待的那株树旁。
“什么话?”
他问,靠得很近。
苏雪至的嗅觉非常灵敏,随了他身体的靠近,在冬夜冷冽的空气里,闻到了一股香水的幽幽味道。
是玫瑰香水。
她往后稍微挪了一下。
“等很久了?”他问。
“也没很久……”苏雪至含含糊糊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起头望着他,直接道:“我思考了几天,有一个新的看法,认为有必要和你说一下。当然,仅仅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供你参考而已。”
“说。”
“我个人认为,现在就判定是傅明城作案,存在不确定性。”
他起先没说话。
这边没路灯,只有贺家大门口的电灯有光。他背对着那片昏冷的光源,面容轮廓,在黑夜里模模糊糊,但一双眼睛,却好似夜行动物,闪着微微的光。
苏雪至能感到他在看自己,就补充了一句:“所以最好还是扩大范围,继续调查。当然,只是我个人的建议。”
“你就这么相信傅明城?”他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苏雪至正色道:“我相信证据。目前的证据,确实指向他,但我认为,凶手并不一定就是他。以他的医学造诣,当时肯定是用了足够剂量的以托,再加上他的身高以及男性的力量,在短短几秒内,迅速制服死者,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样的话,即便尸检,在死者的口鼻部位,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更不至于造成死者鼻黏膜那样的毛细出血和局部破裂的状况。”
她顿了一下。
“所以,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凶手要么对麻醉剂量不是很熟悉。这也正常,即便是医生,非专业麻醉师,对怎样的体重需要怎样的剂量,未必就能掌握。或者,剂量足够,但凶手本身力量不够,在死者下意识挣扎的时候松脱,导致吸入不够,于是重复操作,导致了我所见的创伤。”
“我的话完了。供您参考。”
最后她说道。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
“你认为不是他干的?”
“你还是执意要追求正义,还原真相,追查真凶?”
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语气平静,倒也听不出有什么讥嘲的味道。
苏雪至隐隐也有点明白,其实应该包括贺汉渚在内,他们追求的,大概只是一个结果。
说不定,他们还可以拿自己推导出来的非必然结果,认定傅明城是凶手,以此,来和傅太太他们做一笔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交易。
什么都有可能。
她想起寿宴那夜,自己亲身参与并掩盖证据的一幕,想起傅家被各方看中的资源和实力,心情一阵沮丧,又一阵翻腾。
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是黑暗的便利,眼眶竟控制不住,微微热了起来。
“不,你误会了。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说这句话了!”
“我只是出于一个医学检验者的职责,向你阐述我全部的发现,希望你们,在可能的前提下,能尽量接近事实,继续追查凶手而已。”
她顿了一下,很快收回了眼底的热意。
“事实上,如果能证明,傅明城确实不是凶手,等他接管傅氏,他应当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您进去吧,我不打扰,走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她的步伐起先还是正常的,等离开贺家大门,转上那条梧桐道。
空无一人的夜街,宽阔而笔直。她一个人,迎着冰冷刺骨的夜风,踩着足底沙沙的落叶,开始加快脚步,越走越快。
忽然,身后开来一辆汽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急忙偏过脸,再次逼退自己眼里刚才涌出的热意,随后转头,见他坐车里,一手握着方向盘,扭脸对着自己说:“你回去不方便,上来吧,送你!”
第57章 (车灯的光束刺破浓夜,照亮...)
车灯的光束刺破浓夜, 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贺汉渚驾了片刻的车,微微转脸, 瞥了眼坐在自己手边位置里的苏家儿子。
他上车后,身子蜷在座椅里,一言未发,沉默无声。
贺汉渚便想起了片刻之前的情景。
苏家儿子正面向着大门口的光源。虽然四周夜色浓黑,他还是留意到,在自己那样发问后,他应出那句话, 说再没有资格去提所谓的正义真相时, 眼里,仿佛涌出了一层薄薄的雾光。
当时, 贺汉渚忽然觉得心底好似有点微微触动。
苏家儿子眼睛里的雾光,让贺汉渚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谈及这个话题,以及“头顶星空”的那一幕。记得当时, 他是去而复返,话掷地有声。
自然了,贺汉渚那点淡薄的触动, 稍纵即逝。
他的心很快就变得冷硬了回来。
苏家儿子不是女人,不像自己的妹妹,需要妥善的保护。
男人该怎样面对世界,要靠自己去碰撞,去学习。
经历得多一些, 知道星空高远,脚下泥地方是立身之所, 对他而言,绝不是件坏事。
不过, 话虽如此,留意到他上车后,情绪似乎依然沉闷,贺汉渚决定还是逗他一下,让他高兴点。
毕竟年岁还小,只比自己妹妹大了一岁,之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几天一个来回的省城,现在大老远,一个人出门在外,确实也不容易。
他和从前那个年少的自己不一样,天生带了点读书人的迂,家族也不是没有退路,没必要一下子就要他去承受相对于他而言的或是过重的心理压力。
好比一张弓,弓弦过松,则废,但长久张得太紧,也容易断。
“几点来的?”
他主动关心,语气温和。
苏雪至诧异于他又提这个,想到自己反正也被丁春山看见过,没必要瞒,就说傍晚去过司令部,当时正好看见他出来,和十二小姐在说话,怕打扰不便,没立刻叫,等他们说完话,她叫,他已经走了。
“你等了这么久?抱歉,我确实没听到,不是故意的。本来可以早点回,曹小姐跳舞时,脚扭了下,我送她去清和医院照了下爱克斯光,又送她回去,所以晚了。”
他解释。
苏雪至完全无法适应他这样的和善态度,简直疑心他是不是另有深意,胡乱应道:“没事,和你无关,怪我自己,当时声音太小!下次要是有事,我会大点声的。”
他哑然失笑,把着方向盘,开着车,眼睛望着前方道:“对,下次记得大点声。”
苏雪至观察他,实在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就闭上嘴,没接话――其实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随即又沉默了下去。
他也不说话了,继续开了一段路。苏雪至见他忽然转脸看了自己一眼,仿佛想起什么,突然驾车拐了个弯。她看了下周围,好像是往清和医院的方向去。
苏雪至想起他刚才说晚上送十二小姐去清和医院照过X光,以为有什么后续需要折道去办,也没问,就任由他开。很快,果然见他开到了医院前,从车的一个暗格里随手拿了几只银元,下车,却没进医院,而是大步走向对面的一间杂货铺――记得就是上次自己和傅明城送小玉来的时候,傅曾买过奶油球棒棒糖的那间。
这种开在医院边上的杂货铺,会顺带卖这种小孩子的零食。
这个时间,铺子大门紧闭,无论是下面的铺面还是楼上住人的地方,都已漆黑一片。
他却上去,啪啪啪地拍门,声音很大。
片刻后,楼上房间亮起了灯光,窗户开了,一个五六十岁老板模样的人探头出来,没好气地嚷:“深更半夜的,干什么!”
“开门,买东西。”
“不卖了!赶紧走!”老板赶人。
“叫你开你就开,快点!”
老板大约是被这种街头少年似的无赖气势给镇住了,又仔细看了看,发现下头的人穿了身皮子(军队或警察制服的贬义代称),看着不大好惹,没办法,只好缩回脑袋,肚子里骂着娘,提了个灯下来,打开门。
贺汉渚进去,视线在摆了一排各色糖果的柜子上扫了一下,一眼就落到了其中的一只糖果罐上。罐里还有半罐裹着美丽糖纸的棒棒糖,就是那天办公室里苏家儿子曾举到他面前拒绝丢掉的那种。
“这个!”他指了指。
老板拧盖子:“几颗?”
“都要了。”
老板一愣,扭头看了眼:“全都要了?”
“嗯,连罐。快点。”说着,将手里的几只银元扣到了柜上。
老板眼睛一亮,刚才的满肚子晦气全都跑了,自忖今天是来了好运气,喜笑颜开,忙连罐子带糖,塞给了面前这个面容轮廓看着带着几分冷薄的青年男子。
“爷您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最新进口的洋奶油糖,不是我吹牛,全天城卖这种的没几家,奶油浓郁,杂牌没法比,小孩子但凡吃了,没有不舔嘴巴的!您买了哄小孩,最好不过!您等等,要不,我再给您添点别的……”
“不用了。”
贺汉渚接过,抱了出来,径直回到车上,将东西递了过来,示意她接着,随即开车掉头,继续往北而去。
苏雪至抱着糖罐子,莫名其妙看着开车的他:“您这是……”
“给你的!”
他眼睛看着前面说。
苏雪至愣了一下,立刻下意识地将糖果罐放在了一边。
“干嘛买给我这么多?我不要,我也不爱吃糖。”
他慢慢地停下车,转脸看她。
“真不要?”
苏雪至顿了一下。
心里是真的没兴趣要,但看他好像有点不高兴?拒绝的话,一时就说不出口了。
“不要算了。”
他眉眼一沉,拿起糖果罐子,往车外扔。
“哎,等一下。要了要了!”
虽然不懂他为什么一下子要给自己买这么多的糖果,但反正是糖,又不是毒药,且也不是贵重的东西,自己不吃,拿回去分给室友,也可以下次带给小玉,何必不愉快。
她从他的手里夺了回来,紧紧抱住。
他看她一眼,仿佛突然自己也觉得这个事有点可笑似的,转过脸,朝着他那边车窗的方向,唇角微微抽搐了下,这才继续朝前开车,将她送到了学校门口。
他坐在车里,等她自己下去。
苏雪至想问下,他到底有没打算再继续调查,又知道这种事,根本轮不到自己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抱着糖果罐子,默默下了车,目送他驾车离去。
回到寝室已经很晚,室友都睡了,苏雪至也没吵人,把罐子放在桌上,自己摸黑到厕所,借着夜色的一点自然光,洗了下脸和手脚,确定周围没有人后,用毛巾伸进衣服里,胡乱抹了几把身子,回来也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罐子被室友看见,全都诧异,以为她买的,表示鄙视。
苏雪至当然不会说是贺汉渚强行送的,默默背了锅后,大方地请他们吃。一开始全都嫌弃,后来还是游思进给她面子,先拿了一颗,舔了几口:“嗳,好像蛮好吃的。你们也试试?”
他一说,剩下的人也就陆陆续续,放下身段,过来各自掏了一颗,剥开糖纸,放嘴巴里舔了起来。
蒋仲怀牙口好,嘎嘣嘎嘣,几下就咬完了,又过来摸:“我好像还没吃出味道?要不,再来一颗吧――”
“蒋仲怀你他妈猪八戒吃人参果啊――”李同胜讥笑,全寝室都跟着哈哈大笑。
“李同胜你个龟儿子!老子就吃,又没吃你的,不服?就凭我跟九仙女的兄弟关系,我吃个糖怎么了?”
苏雪至打了下他伸过来的手。
“臭袜子先管好了,再论兄弟!”
他之前答应的事,没两天就故态复萌,照旧是臭袜子乱塞。还振振有词,说她既然没被开除,就不是遗言了,自己自然也不必遵守。有时候苏雪至实在受不了隔壁床铺的脏,自己洗的时候,顺手也会帮他洗一下。
寝室里又爆发出了第二场大笑。
蒋仲怀气恼,指着苏雪至:“你也跟他们学坏了?行啊,割袍断义!”
苏雪至哼了声:“实验课别同组了,我是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