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天明以后,筵席终将散场。
珍珠月和她的骆驼队往东南去了,而燕攸宁却在休整以后继续往西北前进。
照珍珠月的说法,这附近有一块属于长渊军的兵营,应该不远。
探子先到之后,前来回报:“回王妃,此处正是长渊王麾下的乌兰营。他们听说王妃来了,已经派人出来迎接王妃了!”
这下一行人犹如吃了定心丸,可算是找对了地方!
乌兰目前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镇,内里阡陌交通,整个睡卧在长云偌大的天然草场之上,犹如一片经纬分明的蕉叶。乌兰营就在乌兰镇上安扎,他们的领头人物名叫百里鹄,既是一镇之长,也隶属于长渊军。
百里鹄热情招待了燕攸宁,为她安置了全镇最好的一座小院用以安歇。燕攸宁对此都不甚在意,心中只有霍西洲的下落,百里鹄凿凿道:“王妃放心,一个月前王爷行军还曾途径寒舍,用了一杯水酒。咱们乌兰也是长云重地,王爷极其重视,我们有秘密联络的信物,王妃稍作歇息,末将这就放出信物,派人前往私信王爷。”
这么多天,终于有一个人能够明确地告诉她可靠的消息,能够联系上霍西洲了。
燕攸宁无比激动和感激:“有劳。”
百里鹄离去之后,燕攸宁正觉得自己浑身酸痛不适,想歇歇脚,侍书用木盆打来了热水给王妃泡脚,燕攸宁将肿胀的双足放入热水当中,感受着热流冲刷过浮肿的脚面带来的经络疏通的畅快感觉。
侍书道:“这里的完全比不上停雁山庄,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奴婢们刚刚去看了一下,发现就像是之前有人住过一样,什么都有,也不会委屈了咱们的。王妃,咱们就在这儿歇下,用不了几天王爷就该来了。”
燕攸宁对于此地也很满意,虽然地方狭小,但胜在幽静,在长云这片土地上,有着长安人不曾见过的悠远宁静,“好啊。”
百里鹄派人去向霍西洲送信。
是夜,又给燕攸宁送来了不少物资,一面在给,一面在惭愧,“边陲小地方,物资贫乏,王妃是出身于长安公府之家的贵女,这些东西,让您见笑了。”
“哪儿的话,多谢百里将军的招待,请问,最近可有王爷行军的消息吗?”现在她身子不方便,对打扮和平时一应用度都不甚在意,唯独关心着霍西洲的去向,“百里将军,实不相瞒,我从长安一路而来,马不停蹄,属实疲累,这个孩儿到现在都没能让他爹爹知道他的存在,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王爷。如果将军您有消息,千万告诉我,你放心,我晓得大体,不会耽误军机的。”
百里鹄道:“王妃这话说得见外了,若有王爷的消息,末将怎么敢欺瞒王妃?不瞒王妃,这一次胡人下了血本,侵袭我边境向乌兰这样的地方不知凡几,长云地广人稀,很容易让他们钻了缺空,王爷现在正是一枚补缺的绣花针,四处排兵布阵,将这破裂成筛的缺缝补足起来,因此忽焉在东,忽焉在西,行踪不定。上个月长渊王只是路过乌兰而已,现在又不知行军到了何处去了,咱们派出去的信号,大抵要半个月方能联系上王爷。王妃莫若就在这里安心住个十几天。如果还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告诉下人,只要乌兰有的,末将一定都能为王妃弄来。”
百里鹄忠心耿耿,正直可靠,燕攸宁信得过他。
既然这样,不如就依计在这里等待半月,待之后,她想回项氏的大本营,那片四季花开的不知名山谷。
但燕攸宁万万没想到,她闷声不吭,乖乖地在乌兰住了半个月,等来的却不是霍西洲的长渊军,而是胡族的一万兵马!
正如乌兰的将领所说,以现在乌兰的兵力,面对胡族是寡不敌众。
当日夜里,燕攸宁就被一阵喧哗的声音吵醒了,还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士兵的爆吼声传来,呼吁百姓四散往外逃跑。
熊熊烈焰,将木质结构的房屋摧枯拉朽的侵焚着,横梁断裂,烧焦的糊烟四处飘散,燕攸宁被浓烟呛醒,左右去唤人:“抱琴!抱琴!”
从抱琴一直唤到蕴画,没有人理她,眼看着浓烟越来越弥漫,整间院子都几乎要烧着了,小屋外,那犹如鬼神一般的马蹄声却还在由远而近,伴随着百姓凄厉的惨叫,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来不及了!
“啪”一声,她方才睡过的那间屋子,火烧断了顶梁柱,半间屋子瞬间垮塌下来,焦灰扑了燕攸宁一脸,她不得不弯下腰剧烈咳嗽。
可是眼泪都快咳出来了,鼻腔和喉咙还是感觉有异物堵死了,连呼吸都困难。
所有人都逃命去了,在死亡的关头,没有人会顾及自己是王妃还是奴仆,生死面前,谁都等闲。
隔壁的院子,蓦然被暴力撞开。
一个凶蛮的拉长大嗓,发出狰狞的吼叫:“这间!搜!”
第96章 抓霍西洲的女人
胡人兵将院落里三层外三层搜罗了个遍, 却依然没有找到那个想要找到的人,为首的握着一柄沾了妇孺颈血的朴刀,怒吼:“谁说这里有霍西洲的女人!”
三天前, 他率领的塔尔部落解惑了一个为霍西洲跑腿卖命的信使, 严刑拷打不消三日,就问出了原来霍西洲的女人藏在乌兰镇的消息, 修图塔尔立刻下令,围剿乌兰镇, 拿下霍西洲的女人, 逼迫他退兵。
但是现在, 他们差不多将全镇所有的地方, 连地皮都撬起来了,掘地三尺也没见到传说中长渊王妃的踪迹, 修图塔尔勃然大怒,他的手下急忙安抚他的情绪:“王,依我看, 今天趁乱逃出去的人不少,说不定有那个女人!咱们现在要不要追出镇去?”
话音未落就被修图塔尔劈手响亮地打了一个耳光, 他心脏发抖, 惊颤地迎向王的目光。
“王?”
“你没听他们说吗?霍西洲的女人怀了孕, 是个大肚子的女人!她根本跑不快!我们的人马一上来就围住了乌兰镇, 除了起初那一批不小心放走了, 根本连只苍蝇都不可能飞出城去!”
修图塔尔气得暴怒, 胸膛直震动。
他的收下也不敢再多话劝王一句。
这时, 修图塔尔身旁的一个谋士对他道:“王,我们还有一间院子没有进去找过。”
修图塔尔一愣,他的目光顺着谋士的视线所及之处穿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修图塔尔就发现了,那头哔哔啵啵的烈火当中,还有一个院落,一息尚存。目前那边火势最大,房梁塌陷,满地残柱,修图塔尔内心剧烈地抖动,“不可!”
若是那个女人死了,他们就全完了!
现在他们打不过霍西洲,剩下的兵力很快就会被霍西洲侵吞,如果现在连唯一的筹码也没有了,这场仗他们将一败涂地!
依照他们草原的规矩,一个败军之将,只会被他耻笑,古往今来,在草原上已经自刎了数十位曾因一时不慎输给中原人的英雄好汉。
“进去!搜!”
修图塔尔下令,按下朴刀,率人出门奔到间壁的小院墙下。他拔腿上台阶,一脚踹开积满铜锈焦灰大门,闯了进去。
身后如蝗虫过境一样的胡族士兵也一涌而入,修图塔尔发号施令:“找!每一个角落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找!抓到长渊王妃的,赏他一千头羊!”
为了王允诺的这一千头羊,修图部落气势如虹,当即训练有素地四下散开,分头去找。
他们没有放过这间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将燕攸宁曾经活动过的几乎每一寸地方都用长刀捅了个遍,然而遍寻无获,依然没有燕攸宁的踪迹。
修图塔尔的宽鼻当中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他不耐烦地看向自己那个谋士。
谋士被看得愣了愣,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侍奉的这个王敏感多疑,脾气火爆,性情残忍,动辄对不顺心的人就地打杀,被他这么一看,谋士还真战战兢兢起来。但他很快稳住,朝修图塔尔一拜,“看来他们说得有道理,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应该是百里鹄这边的旧部提前将长渊王妃转移出去了。王,现在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咱们若要追,还来得及。”
若早说这话,何必在这里耽误这么多的功夫!
修图塔尔恼火至极,对自己这个汉人谋士气到极点,却偏偏不能杀,于是他拔刀出气地砍向身旁水井的辘轳,噼啪带起一串火星子,这一用力之下,直将辘轳的绳索砍断了。
“走!”
修图塔尔没有耐性再在已是一座死城的乌兰镇继续耗下去,冷着脸白了一眼谋士,率人离去。
那谋士自知今日是运气好捡回了一条性命,如释重负地一抹脑门上的汗,也跟着离去。
还没走出院门,谋士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被修图塔尔砍断了绳索的水井,心头蓦然升起一种异常的直觉,仿佛隐隐约约地,在方才绳索掉下去的时候,似曾听见什么动静。
燕攸宁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就算憋到气都无法喘出来,也不能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现在她整个人就坐在枯井当中,四面都是滑不留手的石壁,适才修图塔尔将绳索砍断,一头打铁的绳索坠下,就正好掉落在她的头顶,突然而来的剧烈的疼痛让她一时没有忍住发出了细小的嘶声,虽然这声音隐藏在周围的木料燃烧和修图塔尔的吼声当中应该不会有人察觉,可是燕攸宁的惊恐却霎时翻了好几倍。
她屏住呼吸,捂住自己鼻唇的手用力到不断地发颤。
紧张、害怕、不安、焦灼混杂成一团,她知道,这个时候已经不会有人来救自己。
想要活命,需得自救。
救自己,也要救自己的孩子。
可是正在这时候,她似乎听到了一串可疑的脚步声。
燕攸宁丝毫不敢放松,只是内心当中无比渴望修图塔尔立刻出城,不要再回头,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再一次听到,有人朝枯井这边走了过来!
燕攸宁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四下里仿佛任何声音再都不入耳朵,只剩下胸壁当中的那样物什,还在不断地撞击着,撞到她的耳鸣。
接着,她似乎能够感觉到,头顶井上的辘轳似乎被一只手握住了,她不敢抬起头,唯恐下一瞬就与一双眼睛对视上,被发现踪迹。
但是那只手只是在辘轳上拨弄了一下,似乎在试探着井还能不能用,没有检查井下的意思。
拨弄了数下之后,那个声音便远走了。
黑暗再度吞没了燕攸宁所藏身的这块狭窄逼仄的地方。
确定,修图塔尔的人马已经走了,并且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燕攸宁的心却仍然不能真正放松,反而感到无比的绝望和难过,可是她不能哭出声,只能将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无声地支着精神默默流泪。
洲郎,现在到底在哪?
他知道我来了长云吗?
百里鹄送出了信,可是来的不是长渊军,而是修图塔尔!
信是否被修图塔尔截获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疼痛,疼得燕攸宁额头直冒汗,她伸手用两臂托住沉甸甸的肚子,暗暗地想:孩子,你可千万别再闹了,娘疼得要支撑不住了,我们一起乖乖地等爹爹来好吗?相信我,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就这么告诉自己,燕攸宁将脑袋歪在了水井底部的石壁上,奄奄一息,犹如昏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肚子才终于不痛了。
上面的火似乎也烧尽了,不再有哔啵作响的动静。
燕攸宁恢复了一丝意识。
在黎明薄薄的曦光当中,于井底窥见了微微的亮。她发现自己抱着一只木桶,仍然坐在枯井当中。
昨夜里大火烧得太厉害,燕攸宁大着肚子无处逃命,眼瞅着修图塔尔带着他部落的人已经搜到了隔壁,相信很快他们就会搜寻过来。她也知道,胡族的人拿了自己多半不会要自己的性命,他们还要用自己向霍西洲换取好处,但是她会免不了吃苦头,现在的她除了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腹中已经六个月的孩儿。所以,她绝对不能被修图塔尔擒住。
燕攸宁四下奔忙,无处藏身,直到最后,她在院中发现了那口废弃许久的枯井。
这半个月以来,抱琴和侍书她们用的都是乌兰河的河水,这口枯井废弃了很久了,百里鹄曾经提议要修缮它,但是燕攸宁说自己住不长久,就不必费那个大气力去修了。她万分肯定,这井里没有水。
她试了一下井上的辘轳,发现绳索还是结实的,那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思考其他,燕攸宁立刻将绳索抽出放到底,拽着绳索缓慢地往下沉。
当修图塔尔破门而入的时候,她因为受到了惊吓,在最后两尺高的地方跌了下去,当时全身紧张,不觉有什么,修图塔尔他们离去之后,才渐渐觉得腹痛。燕攸宁怕孩儿就此流掉,担惊受怕了一整晚,可是,也许是这个孩子有灵性,他听到了母亲对他的话,再也不闹腾了,到了天明时分,她的肚子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但这里太深了,辘轳的绳索也断了。
凭她自己,她不可能从这么深的井底爬上去。
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她也不敢出声呼喊,怕乌兰镇中还有修图塔尔的驻军。
现在她唯一的指望,就只有孩儿的父亲了。
“洲郎,你快来吧……”
第97章 王爷,王妃有孕了
胡人此次对于长云, 近乎可以说是倾巢而出。
数万骑兵席卷草原,来势汹汹。
接到军报以后霍西洲第一时间飞骑回长云,对皇帝也只是先斩后奏。但胡人犯境,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天子对于这点并未责怪。
疾行千里,不消几日便从长安赶到长云战场。
霍西洲是长云的军神, 他一来,长渊军立即军心大振, 再没有一丁点割地求荣的念头。是夜霍西洲坐镇军中, 向部下问起战况, 部下回禀道:“现在的胡人可汗最信任的是他的侄子修图塔尔, 修图塔尔战绩平平,但是为人很疯, 上一次他占据了鹤乡之后,公然下令坑杀百姓,屠城三日。汉人百姓死伤十几万。”
不过, 这个修图塔尔的威名仅存于边境,迄今为止, 他都似乎还没有胆子和能力侵袭周朝的要塞重地。
“现在修图塔尔的行军路线, 末将绘制了一张图, 王爷过目。”
部下将图取出, 由李图南接过, 在桌面上铺开。
李图南只看了一眼, 登时眼睛瞪得宛如铜铃:“好家伙, 王爷,这是要将咱们各个击破啊!”
这行军图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修图塔尔的红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次修图塔尔带了几十万的兵马来战。路线越密, 说明每一个据点攻打的兵力就越少,足可见修图塔尔的狂妄自大。他就那么确信,没有长渊王在的长云,攻入腹地对他区区修图塔尔来说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