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没有撤剑,嗓音喑哑而冰冷:“王妃落在胡人手中便不会有危险?你可知王妃怀有了身孕?”
于是百里鹄确信,王爷现在什么都知道了,额头出汗不止,急忙磕头求饶。
霍西洲急于救回燕攸宁,并无心与他纠缠,冷口问道:“你还有多少人?”
百里鹄哆嗦着回话道:“还有不足一百可用的兵。”
霍西洲揭开百里鹄身后用以遮蔽伤病的帷幔,看见了缩在这片破旧社庙当中的仅剩的乌兰兵,顿时眉头一皱。
“所有负伤不能行动的,先避向梦华,还有想夺回自己的家园的,跟随我来!”
话音一落,除了缺胳膊断腿的实在不能上战场的,一听说夺回自己的家园,纷纷站了起来,朗声道:“愿意追随长渊王!”
现在他们有了军魂,可以不必再胡人来袭了。
霍西洲清点人数,并入自己随性而来的骑兵中,一共五百人,冲到乌兰镇外。
果然,乌兰镇的城垛上已经竖起了修图塔尔的军旗,最高的哨岗上有身着虎皮的士兵正在巡逻。
天寒地冻,守城的胡人厚重的一把胡子上凝结了粒粒冰珠。
一个哨兵率先发现了长渊军,立即吹响了应敌的号角,伴随着道道暴跳的吼声,少顷,修图塔尔带着人登上了寨中最高出的哨岗。
他的手里擒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大腹便便,穿着汉人的服饰,双手被捆向身后。
修图塔尔抓着她的肩膀,朝下,哈哈大笑:“霍西洲!你的女人在我的手里!她怀着你的种,难道你不想救她吗?”
霍西洲握剑的手拇指抵住了剑鞘,薄唇微敛,眸含着隐隐怒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修图塔尔。
修图塔尔哈哈大笑:“霍西洲,你倒是上来啊!难道堂堂的长渊王霍西洲,居然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落在我的手里无动于衷!”
那个被他擒住的女子在不断地挣扎,朝霍西洲摇头,被堵住的嘴歇斯底里地想要发出声音,然而间隔太远,她发出的声音在长渊军这边没人能听得到。
“你开什么条件!”
霍西洲开门见山。
修图塔尔看了眼身旁戏演得极其逼真的女人,嘴角上扬,冲霍西洲喊道:“你带着你的人退出河套,将下游三十里的草场让给我!你的女人,我就放了她!”
“王爷,他要三十里!”
“其实,草场的三十里对偌大的长云来说不值钱,但是王妃只有一个,王爷,咱们还是应该救王妃,那块地方就算没了,咱们还可以夺回来。”
“说的是,地没了还可以多回来,人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何况王妃怀孕身孕,这是咱们的小主公!”
长渊军并没有进行过多的讨论就达成了选择一致,齐声道:“救王妃!”
尽管长渊军已经异口同声,这个交易值得做,只要能够换回王妃,退兵,让出草场,这都不算大代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修图塔尔兵法谋略都不精,在他的手里夺回土地是易如反掌。
但不知道为何,这个条件他们都答应了,王爷居然无动于衷。
他沉峻地跨坐在马背上,双眸向远凝视着位于修图塔尔身侧的女子,一动不动。
渐渐地修图塔尔也信心不足,耐心更是全无,心里犯起了嘀咕:我已经做出了如此重大的让步,霍西洲居然还不肯答应,那他平日里对他那个王妃的什么深情全是演出来的?没想到这姓霍的如此虚伪奸诈!
修图塔尔怒不能遏,抽刀架在女人的脖颈上,吼叫:“怎么样!你还不同意!那我们就鱼死网破,我先杀了你的女人!”
“王爷!”
“王爷!”
长渊军一看王妃即将蒙难,都急了。
霍西洲转过脸,蓦然,从一侧骑兵的背后抽出了一把长弓,弓弦一震,拉到近乎绷断的程度,脱手放出。
长渊军个个白了脸。
王爷难道是要为了长云基业亲手杀死了王妃?
这万万不可,不划算哪!
但他们想错了,霍西洲的这支箭,去向并不是他们的“王妃”,而是修图塔尔。
修图塔尔全副身心放在等候霍西洲的答复上,没曾想对方居然一箭射来,他慌了神,立刻推身旁的女人去挡箭。那女人惨叫一声,胸脯被箭镞贯穿,从后背还刺处寸余,抵在了修图塔尔的臂膀上,擦出皮外伤来。他惊恐不定,一把将气绝的女人扔在下边,没想到姓霍的如此狠毒,连自己的妻儿都不放过!他万万不敢再做什么交易,立刻从哨岗上跳了下去抱头鼠窜。
眼睁睁看着王爷一箭射死了王妃,长渊军个个脸白如纸,错愕地看向王爷。
霍西洲抛下长弓,薄唇一动,沉声说道:“攻城!”
长渊军虽然还一头雾水,不能理解王爷心里的想法,但军令如山,霎时——
“攻城!”
这句话响彻整个乌兰。
霎时间漫天箭雨,滚石齐飞。长渊军策长车,驱骏马,气势如虹,朝乌兰冲锋进发。
被火烧焦的院落里冰冷的枯井之下,燕攸宁被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吼声吵醒,她浑身脱力地从井底醒了过来,混混沌沌地支起身体,朝外去听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她很快就听清了,那是长渊军攻城的声音!
一瞬间,燕攸宁浑身的血犹如重新热了起来,精神为之抖擞。
是他来了吗!
她兴奋地捧住了自己的肚子,垂眸看向鼓鼓的腹部。
宝宝你听见了吗!爹爹来救我们了!他会来,一定会来,我就说过的!
第99章 久久
长渊军长驱直入, 犹如暴雨袭境,所过之处,胡族兵人仰马翻。
从一开始修图塔尔带领人侵袭长云, 就因为兵分多路, 导致每一路人马都只有不足千人,这一支队伍虽然由修图塔尔亲自统领, 也不过区区五千人。
这五千人马,面对霍西洲的五百骑兵, 却已是十倍之数。
兵法有云, 十则围之。
然十倍之兵力, 却被霍西洲的铁蹄残酷而轻易地撕裂了口子, 长渊军犹如入无人之境,踏破乌兰防御之后, 以暴风骤雨的雷霆之速,将蛰伏乌兰的外族侵略者一扫而空。
修图塔尔不敌,率领根本无法抵御霍西洲长渊军的部下仓皇逃窜, 及至辕门,被霍西洲一箭从马背射落, 血涌如注, 倒地不起。
霍西洲策马疾驰上前, 长剑压住地上的修图塔尔的咽喉, “阿胭呢!”
修图塔尔的脖颈喷射出大股鲜血, 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当中, 可是他的眼神依然狠戾, 没有半点投降臣服的怯弱,看到霍西洲急,他便觉得, 就算自己死了,也还没有输。
“你的女人死了,你永远不可能再找到她的哈哈哈哈哈哈——”
在长渊王面前挑衅的后果就是,被一剑割喉。
修图塔尔最终呜咽了一声,扭脖朝外,身死魂消。临死前双目睁得老大,仿佛在得意地朝着人大笑。
霍西洲皱眉将她的尸首一脚踢开,召来百里鹄,“全城搜寻王妃!”
“诺!”
百里鹄在乌兰还算是有些信誉和能力,乌兰的守军还没对他丧失信心,眼下又打跑了胡族兵,杀了修图塔尔,乌兰军心大振,立刻兵分四路,地毯式搜寻王妃下落。
人走了没有多久,百里鹄蓦地心脏颤了颤,看向那烧焦的乌兰镇角落,那不是王妃曾经住过的地方么!
现在烧得只剩下一片焦灰,那这么说,王妃极有可能是在睡梦中,被活活……
百里鹄不敢细想,一想,整个肝胆心肺全提了起来。
“王爷……”
霍西洲听到他身后传来百里鹄干干的嗓音,不悦地回头。
他掌中的长剑滴落着猩红的血液,虽不是自己的,但百里鹄却心惊胆战,但又不得不说,算是将功折罪:“王妃进入乌兰镇中以后,末将将她和随行来的婢女安置在了一间院子里,但是那院子,现在已经被烧焦了……”
霍西洲厉声道:“你为何不早说!在哪!”
已经没有时间再跟这个无用之人继续耗费下去,天寒地冻,阿胭身子虚弱,有孕在身,接下来的每个时辰于她可能都是致命的!
百里鹄急忙道:“王爷,我知道在哪!你跟我来!”
他丝毫不敢打马虎眼,立刻便朝那间院子奔去。
霍西洲提剑上马,朝百里鹄所领的方向策马狂奔。
确如百里鹄所说,这里的一切,横着的十七八间院子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焦土,四面都是破壁残垣,枯死腐朽的古木和辨认不出雏形的各类陈设,及至现在,都依然能嗅到随风飘来的混杂了沙土的灰烬的气息。
见到这里的一切,霍西洲犹如腹背中箭,一支箭正精准地卡进了肺部,令他几乎不能上来气。
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神魂魄。
“阿胭!”
他大声地唤她的名,里里外外,翻开她住过的院落里的一切坍塌的物事,一边翻找,一边大声地喊。
尖锐的木料倒刺,将他的双掌刮出了血,疼痛落在他的身上,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
“阿胭!阿胭……”
身后涌进来的长渊军,见到这样的歇斯底里的王爷,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帮助他在这附近到处翻找。
长云多地龙,这里的屋舍房梁都极结实,若是塌陷之时王妃正好在底下……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冰冷的枯井当中,燕攸宁已经以为脱水,没有进食,在这冰冷的古井当中待了两天两夜而近乎流失了全部的体力,她现在有大半的时间都没有意识,可是当霍西洲焦灼急切的呐喊从上面飘下来的时候,燕攸宁却听见了,她被这声音惊醒。
渐渐绝望的她,以为当他来的时候,自己必然已经死在了这口井里。乍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她还不敢相信,以为那是幻觉!可是她趴在井壁上细细地听,那声音不断地传来,是如此清晰而真实!
“我在这里!”
她激动地朝外喊道。
可是两天不进水米,她没了力气,嗓子也干哑得倒了,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呼救声,像蚊子一样的哼哼。
“我在这里……夫君!夫君!”
她用力拍打身后的墙壁,用尽全身最后的一点体力,不成功便舍身成仁的劲儿,一边重重地拍打,拍的手心红肿,一边朝外奋力呐喊。
可是,不管她怎么呼救,好像一直都没有人听到,没有人下来!
燕攸宁的力气越来越弱,手臂也拍麻了,靠住光溜溜石壁的身子因为脱力正在往下滑。
上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王爷,看来王妃不在这儿,咱们上别处找。”
霍西洲的双眸赤红,遍布血丝,手掌也是鲜血淋漓,听到这样的话,手掌顿了一顿,彻底地停了下来。
百里鹄上前一步,颇有不忍地望着霍西洲,低声道:“我看他说得对,试想当时情况紧急,王妃肯定先逃跑了,就算没有出城,也应该另外找地方躲藏起来了,不然真的等修图塔尔搜过来,会很麻烦。”
“王爷,咱们到别处搜寻吧。”百里鹄补了一句,道。
他们都在身旁一句接着一句地劝,可是霍西洲却充耳不闻,仿佛一尊石化的人像,除却眼底深到犹如要沁出血的红,没有丝毫的活气。
百里鹄现在要戴罪立功,赶紧找到王妃才是最紧要的事情,不能让王爷就此颓丧,他和另外那人递了个眼神,两人要将霍西洲搀扶而起。
就在这时,霍西洲的耳朵动了一下。
似乎有一道幽微的,从极深极深的地方传来的,带着回音的柔弱嗓音。
那声音,仿佛在向他呼救,一声一声,凄凄惨惨地唤着“夫君”。
霍西洲重新,犹如血液沸腾,顿时心口滚烫,他用力支起身,一把推开百里鹄,循着那微弱异常的呼救走过去,一路将信将疑地,走到院落当中那口枯死的井边。
他的心似被重鼓敲击,急促剧烈。
阿胭有可能在里边么?有可能么?
耳中的声音不是幻觉,那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霍西洲闭目一瞬,双臂撑住井沿,伸头往枯井当中一探,底下幽深,几乎不可见物:“阿胭。”
燕攸宁仰着脑袋,终于见到了他的脸,那瞬间喜极而泣泪如雨下:“夫君!我在这儿!”
这一下无比清晰,无比明亮的!
霍西洲猛然睁开眼,“阿胭!”
他找到她了!
身后的长渊军也听到了,俱皆回头,只见王爷正对着一口枯井唤着王妃,莫非王妃这两日一直便藏身这口枯井之下?
诧异地想着,霍西洲回头大声道:“拿绳来!”
戴罪立功的百里鹄立刻找到了绳索交给霍西洲,霍西洲将绳索一端绑在辘轳上,手握住绳索沿着井壁滑下。
井底空间逼仄,他小心地落在燕攸宁身旁的空地上,继而立刻抛了绳索,蹲跪下来,双臂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
触手的那一刻,才感觉到她的身子竟是如此冰冷,冷得像一块铁!
“阿胭?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不适?告诉我。”
燕攸宁痛哭流涕地紧紧抱住他,脸埋入了他的怀中,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呼救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力气,现在到了他的怀里,却哭个不停,根本无法停止。
听到他问自己,她连忙点头:“我还好,我……孩儿也很好……”
霍西洲这才看向她已经高隆的腹部,手掌试着在她的肚子上贴住,用内力催热了替她暖身子。劫后余生,霍西洲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件濒临破碎的琉璃制品,只要再晚来一步,再晚来一点,他便永远失去了他的阿胭!
这种庆幸和后怕让他腿软。
霍西洲的唇抵住她的额头,温柔无比地亲吻她的额头。
燕攸宁感觉到身子渐渐恢复了暖意,额头上更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沿着鼻梁滚落了下来,伸手点了一下,虚弱地微笑:“夫君爱哭鼻子!”
“胡说八道。”男人哼了一声,将眼底剩余的水痕擦去,故意板着一张脸道,“抱住我,我们现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