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筝浅笑,“二爷说笑了,您岂会犯糊涂?是明筝无福消受您的好,各有立场,话不投机,二爷不若高抬贵手,放过明筝,也放过您自个儿吧。”
她回身朝明太太行了一礼,“娘,女儿的心意已经尽述,再无旁的可说。”
明太太压下复杂的心绪,点了点头,“这里有我,你去吧。”
明筝侧身从梁霄母子身畔走过。
他试图拉住她,被在气头上的梁老太太按住。侧身而过的一瞬,往事诸般汹涌,那些恩爱愉悦的日子,如黄沙在旷野吹过,伸出手去捕捉,掀开手掌,却是空无一物。
八年夫妻情,在她心里难道就半点不值得留恋么?
明筝没有回头,帘子卷起又落下,她缓步朝自己住的院落走去。
天色已然黑沉下来,灯火幢幢,照壁上落下花树的影子。风吹来的一瞬,明筝弯起嘴角,笑了出来。
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盈了满怀。
说出来这个决定,仿佛整个人生都变得更明朗了。
她不是为了嫁人活着。
婚姻,是为了让人更幸福的活下去。如若不能,那就不必拥有。
身后跟着的瑗华瑗姿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当世没有几个女子,会向夫家主动提出放妻,明筝走出这一步,完全将她过往端庄贤惠的风范颠覆。
丽景轩中,众人在劝明太太,“孩子一时意气,说出来的气话怎能当真?梁家放妻事小,明筝清名蒙污事大。说出这等有违法度纲常的气话,给人听了去,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她。就不怕被扣上不安于室的骂名?明太太也勿要太纵着她了,由着性子胡来,这像是个出嫁多年的夫人该做的事吗?”
梁霄立在厅心,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逐渐消减,连适才心底的恼恨也一并在消退。他要找到明筝,去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好好地日子不过,非要闹出这些是非给人瞧了笑话。到底为什么不满意他不满意梁家,这么多年,他哪有亏待过她?
他转身就朝外走,梁家他来得虽不多,也是熟门熟路,径自闯出院落,就朝花园更深处扎。
远远一声悠扬的琴声,划破静夜在花香馥郁的空气中漫开。
跟着千军万马一般的节奏,仿佛征途中的将士踏着紧凑的鼓点而来。
明筝原弹了一手好琵琶的。
婚前某次见面,隔窗听她奏一曲桃夭。轻快利落充满愉悦感的节奏令他心情跟着明快不已。
婚后她再也没有弹过琴,琵琶月琴都被堆到阁中去,在尘封的一角沉默地祭奠着那些快乐的时光。
面前就是小院轻掩的门扉,她就在其间,梁霄伸出手——下一瞬有人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死死拖开。
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前,梁霄下巴上挨了一拳。
他转过头,抹掉嘴角的血迹,眉眼狠戾地问:“你干什么,明轸?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明轸揪住他前襟,冷声道:“到底是我们欺人太甚,还是你欺人太甚?我姐姐是什么性子,是什么人?你逼得她如此,宁可拼却名声不要,也要与你分开,你不自省自己的错处,竟还好意思说什么‘不嫌弃’?轮到你嫌弃我姐姐么?当年你腆着脸来求娶,我就瞧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给我瞧中了吧?”
梁霄本就一肚子气,想找明筝理论未成,倒被个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舅子给打了一顿,他气呼呼地推搡对方,大声斥道:“我不好?我再不好,也是你姐夫!是你爹娘点头首肯,收了我们家聘金,巴巴奉上四十多抬嫁妆,把闺女陪送进门!我再不好,也是朝廷四品卫指挥佥事,是勋贵之后,承爵的嗣子!倒是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来跟我说话?”
一声闷响过后,梁霄右脸跟着挨了一拳,他吐出口中的血水,靠在那假山石上,裂开嘴笑了,“怎么?恼羞成怒?你瞧不上我,你姐姐可瞧的上呢,别看她闹脾气跟我提什么和离,转回头,不定怎么后悔痛哭反转过来求我呢。过往这么多年,她把我伺候得服服帖帖,你当她是什么天香国色贞洁烈女呢,在床上还不是被我……”
“梁霄,你不是人!”明轸揪住他衣襟,将他整个人提得离地半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住手。”
远远一声呵斥,叫兀自笑着的梁霄变了脸色。
甬道另一头,承宁伯梁少轻和明思源并肩立在那,已不知来了多久。
梁霄心里一惊,自己适才说那些气话恶话,岂非都给岳父听了去?
梁少轻快步走过来,低声斥道:“霄儿,胡说什么?还不给你岳父大人致歉?”
明轸松开了梁霄,垂头丧气立在原地,知道父亲定会教训,他也破罐子破摔,决心认罚。
明思海却久久未曾说话。
梁少轻心中忐忑,含笑道:“思海兄勿怪,年轻人话赶话争执起来,失了分寸,他心里定不是这么想的。梁霄,还不给你岳父赔罪?”
梁霄作势要行礼,明思海摆了摆手,“罢了。”
梁少轻见他不欲追究,长长舒了口气,“还不谢你岳父海涵?”
“岳父,我……”
“梁世子,”明思海负着手,沉沉开口,“这些日子,暂先不必来了。”
梁少轻笑容一顿,听他缓慢说道:“你在军营所犯之事,我会向吏部的人求证,若你有一字蒙骗,不尽不实,这件事,我都不会再管。”
说罢,朝梁少轻点点头,“伯爷恕罪,明某便不远送了。”
梁少轻满心狐疑不定,听他这意思,像是不打算为梁霄争取了?
他老糊涂了不成?小夫妻吵个嘴,芝麻绿豆大小的事,至于把两家几十年情分抛之不顾?姻亲姻亲,早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梁霄出了事,他明家能独善其身 ?
思虑间,明思海已经踱出步子走了开去。小厮含笑守在一边儿,做了个“请”的姿势,“梁伯爷,梁世子,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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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杀的不识好歹的东西!”马车里,传出阵阵斥骂,伴着抽抽噎噎的哭声。
梁老太太手里捏着沾了药的帕子,正为儿子小心擦拭着伤处,“明轸这小王八蛋,敢下这么样的死手打我儿,回头定要他明家上下好瞧!”
“行了!”她已经哭骂了一路,梁少轻早就听烦了。
梁少轻此时看见梁霄垂眉丧眼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家里说好了,凡事大局为重,明筝在宫里跟各家内院有关系,她为你求求情走走路子不好?明思海再不济,也是吏部尚书简询的老师,他但凡愿意替你说句话,都比咱们无头苍蝇似的跑断腿强,不争气的东西!”
梁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恼道:“您是伯爷,往上数三辈,老祖宗是陪□□打天下的功臣,百年勋贵传承至今,怎能灭自己威风涨他人气焰?论关系人缘,您比他明思海短了什么不成?再不济咱们家也是出过娘娘的人,皇陵里还躺着您亲妹子呢,那可是皇上的枕边人,您去求一求,难道比不得一个后宅妇人说得上话?我就偏不信,咱们家离不得明筝!”
“混账!”梁少轻咆哮道,“就是你这么骄纵,袒护,才养出了这么个逆子!你听听他适才说的都是什么话,人在明家地头上,把人往死里头作践,你当明思海没脾气?早年跟皇上斗气,这厮称病十二年不上朝,你瞧瞧皇上罢了他职衔没有?说过他一句重话不曾?要不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分不清轻重缓急,眼前都要火烧眉毛了,还在意那么一星半点的脸面?我叫你跟着来,是叫你护着这废物的?你们娘儿们,哭一哭,劝一劝,好话多说说,至于是这个局面?”
他气得脑袋疼,抬手捂住额头,“等着吧,等吏部的结果出来了,丢官削爵,届时你们娘儿俩就快活了。”
“爹,真有这么严重吗?”梁霄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前途的,在这事上,他比老太太紧张。否则也不会愿意几次三番地下跪去求明筝回心转意,比起尊严,自是前程更要紧。
“废物!”梁少轻想到他做的糊涂事就暴跳如雷,随手抓了个软垫朝他掷过去,“连个女人都办不下来,你算什么男人?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庄子上那贱货?”
“我……如雪她……”梁霄支支吾吾,送安如雪去庄子上暂住只是缓兵之计,原想等把明筝接了回来,再慢慢磨她的性子,等时机成熟,再把安如雪接回,此时父亲一问,他倒不敢说真话了。
“没用的东西!一个西夷人手里头抢的烂货,也值得你宝贝成这样?简直丢我承宁伯府的脸!”
梁老太太默了一会儿,听到这里便坐不住了,“你还怪儿子?不是你打的好样子,你儿子会跟着学?庶长子天天杵在眼皮子底下,叫我给人笑话了一辈子,你倒没事人儿一般,继续风流快活你的,难道你藏在家庙那个不是烂货?上个月初五说是外头喝酒,打量我不知?那贱人徐娘半老也没歇了勾搭男人的心,你们干了什么丑事,我都不稀罕说!”
她几句话堵得承宁伯满脸通红,私密事被当着小辈面前撕开,里子面子全不好看,他怒喝道:“给我闭嘴!我梁少轻还没死呢,轮得到妇人挤兑?”
一路争吵不休,梁家的车渐渐驶远。陆筠骑在马上,回望身后那只颇有年代的匾额。
——“明府”。
郭逊笑道:“小两口吵架,全家出动来劝了,看来没劝和,不欢而散,打量这梁少夫人,是个颇有脾气的人啊。”
当然不是。陆筠在心底默默反驳。
她是再温柔不过,再有涵养不过的人了。
能气得她如此,可见梁家错处颇多。
如今吏部搜罗的罪证也差不多了,明日御前传唤,多半圣上要找他问话。
他虽不是梁霄直属上峰,对对方的一些事也是所耳闻的。
这回只怕对梁家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会不会入宫来,向太后替梁霄求情呢?
——不管她怎么做,也轮不到他来关怀了。
“派个人跟着,苏萨哈的行踪未明之前,梁霄见过谁,去过哪,本侯都要知道。”
郭逊肃容应下,想到一事,问道:“那负责看守梁夫人的那些眼线?要不要撤换了,单跟着梁霄就够了吧?内宅妇人,难道会与朝廷钦犯有什么往来不成?”
陆筠没说话,足尖轻夹马腹,缓慢离开了明家府前大街。过了许久,郭逊听他低声吩咐,——
“不用,留人守着。”
郭逊点头,“行,那这夫妻俩,都派人盯紧点儿,有什么不妥,属下会及时禀告。”
陆筠颔首,没有再开口。
天气越发闷热。回到虢国公府,浸了冷水浴,出来瞧了会儿书,正要熄灯时候,见书下卷了半幅画轴。信手掀开来看,陆筠眉头蹙了蹙。
画上是个少女,顾盼神飞,苗条貌美。旁书一行小字,写着姑娘生辰名讳。
是前几日陆三夫人从江南寄过来的画卷。画上姑娘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出身望族,父兄皆在地方任职,虽尊贵不及国公府,凭着姑娘出众的才情样貌,倒也足以衬得他。
三夫人言之切切,望他仔细思量。
其实他也曾想过,在众多贵女中择个能合得来的,只要日子能凑合着过,能让外祖母放心便是好的。
家里头二婶四婶,族里头那些长辈,无不在为他婚事操心,没人明白为何,人已经从西疆回来了,还不娶妻是想怎么呢?
除却外祖母,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言说过自己深藏的那份感情,由着流言满城,猜测不断,宁被误会成龙阳之辈,也不曾解释过半句。
如今决心放下心里的人,大抵,成一门婚事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不必再牵扯众人精力,要他们为自己苦心操持。二来,也不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借此彻底断了妄念。
陆筠捏着画轴的手收紧,逼迫自己多瞧了一会儿画上的人。
京中脉络复杂,理不清的人情关系,他喜静不喜聒噪,也不愿在各家之间来回周旋,娶个远道而来的姑娘,也正适合。
丢开画卷,他吹灭灯,在黑暗中摸索至枕边。
触手一片针脚细密的绣花,一朵一朵,他便是看不见,也能勾勒出整幅画面。
丝滑的内里,是质地轻软的丝绸,她穿着这双鞋走着,脚步轻缓,一步一步踏在他心间。
陆筠捏紧绣鞋,蹙眉弓腰伏在床边。
相思一旦开始,就再也不受控制。
他肩膀轻颤,额头青筋跳起,汗珠自发际渗出。
他是个男人,他阻止不了这种磨人的渴望。
她是他爱慕的女人,一旦夜幕降临,她的影子就会萦绕在他周边。
戒不掉这令人窒息的思念。
戒不掉这沉痛无望的感情。
不敢亵渎又百般贪恋,他心内挣扎揪扯,理智和情感相互较量,何敢令人知道自己这龌龊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