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逊递上水囊,“侯爷,饮点儿酒?暖暖身子吧。”
陆筠嘴唇干裂,垂眼摇摇头,“忍耐一下,不要误了事。吩咐下去,打醒精神,休整一刻钟就启程。”
郭逊龇牙咧嘴地应下,将水囊放回褡裢,回头大声吆喝道:“醒醒,都醒醒!睡在这荒野里,仔细给冻死了!”
陆筠抬眼,目视一望无际的荒野,老树枯丛,没一丝生机。以往他也是这样活着,无论身在何处,受什么样的苦,都没关系。可如今他只要想到家中还有个人等着他,会为他受过的伤而心疼落泪,他心里就一阵酸楚。
他想快些完成任务,早点回到她身边。这个时辰,她想必已睡了吧?她会想他吗?
会想到千里之外,他也在想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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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噩梦,天不亮明筝就醒了。
窗外天色阴阴的,下地推开窗,迎面就见风打着旋,卷着枯叶朝窗里飞来。
片刻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敲在窗格上发出哔啵的声响。
明筝睡不着,索性自去浣面整妆。等瑗华和赵嬷嬷等人进来时,她已妆点好了。
“奶奶,今儿落雨,老太太院里肯定又闭门儿,不若别去了吧?”
瑗华瞧雨大风急,自是心疼她。
赵嬷嬷拿了件披风,裹在明筝肩上,“奶奶自个儿是什么主意?听说按过去的惯例,似乎也有不晨省的时候。”
明筝没言语,软鞋上套了木屐,随手拿起门边立着的竹伞。
赵嬷嬷叹了声,给瑗华打个眼色命她快跟着去。
赵嬷嬷心里头也不快活,侯爷一走,老太君就闭门谢客,这不明摆着告诉人,过去肯敷衍奶奶是瞧侯爷面子。
才进门就受这种委屈,她替奶奶不值。奶奶为人挑不出错处,便是和离过,也是出于无奈,哪个女人不想一生一世两情相悦过完一辈子?
都是无法啊……
听说那梁家也倒了霉,不知谁传扬出去,说梁霄房里的姬妾生了个外族闺女,如今梁家老太太臊得不敢出门,走丢的四小姐没找回来。
梁霄人在宛平,怕是也得了信,军中那些大老粗闲下来什么谈,梁霄定给人当成笑话,常常奚落。
混到这地步,也是可悲。
原本好好的日子若是过下去,又岂会落得这般?当年若是更珍惜奶奶些,别好高骛远去挣什么军功,伯世子做着,小夫妻和和美美,何至于弄得丢了爵位,面子里子全都没了?
赵嬷嬷惋惜着,明筝瑗华已撑伞走得远了。
行至院落前,雨势小了不少。
明筝从不强求,在院前细声问问老太太的情况,若是不见,她行个礼也就去了。
今儿来迎门的是老太太身边的裴嬷嬷,兴许瞧雨势大,于心不忍,还多劝了明筝几句。
“老太太不是冲着夫人您,您千万别多心,每到秋日咳得就厉害,眼看风凉,怕过了病气给夫人……”
话音未落,就听里头一阵急慌慌的嚷叫。
“老太太!”
裴嬷嬷神色一凛,忙丢下明筝朝里冲去。
明筝也顾不上旁的,紧跟着掀帘进了屋。
69、第 69 章
明筝进去时, 只见内里炕下围着一堆人,把老太君簇拥在中间,裴嬷嬷大声喝问,“谁在跟前当值的?”
侍婢秋蝉颤巍巍上前, “是奴婢……”
裴嬷嬷恨毒了她, 神色一厉, 喝道:“秋蝉,原以为你是个妥当人, 没想到你也这般糊涂, 老太太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万死也抵不了罪!”
秋蝉哭着跪下来, 她早就慌得直打颤了, “嬷嬷,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回身给老太太取茶去了,一转眼的功夫……”
“你这丫头, 你还敢狡辩?”
“好了!”听得他们争论不休, 陆老太君不耐地开了口, 她脸色苍白,唇上也无血色,忍着疼道, “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众人将她慢慢搀起, 扶到炕上,裴嬷嬷替她除了鞋袜,查看脚上的伤势,“老太太,还有哪儿疼?摔到哪儿了?怎么摔的?”
陆老太君抬眼望见明筝, 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但人已进来了,总不能当着这么些人面前叫她走。
明筝走上前来,裴打眼色命婢子们让出个位置给她,明筝福了福身,“祖母,您觉得怎样?”
老太太闭眼不语,裴嬷嬷怕她尴尬,忙宽慰道:“夫人勿要担忧,才叫人去请大夫来了,您且先坐会儿,待会儿大夫瞧了就知道了。”
“祖母,请大夫的人一去一来,多半得一刻多钟,昨儿太后赏下了一个略通医术的婢子,不若先喊过来给您瞧瞧?”明筝见老太太脸色发青,额头上都是汗珠子,料想必是疼极了,因性子要强,不肯喊疼给众人笑话。
她这话说完,裴嬷嬷就心道糟糕,老太太一向不大愿意欠人情,何况夫人口中的医女,还是太后赏的。
果然老太君脸色更沉了几分,忍痛张开眼睛,冷冷瞥了眼明筝,“不必了。”
裴嬷嬷忙道:“不妨事的,去请人的小菊手脚利索,待会儿大夫就来了。”回过身扶着老太君的胳膊道,“您受苦了,都怪我,没多留些人在屋里服侍您。”
老太君摆了摆手,“谁也不怪,是那串佛珠散了,珠子滚到地上,我这眼睛又不中用……”
早有侍婢拾起了散落的珠子,用托盘盛了捧过来,“老太太,您常拿在手里,时日久了,系绳了磨损透了,回头奴婢穿根新的,拧些铜丝进去,就不会断了。”
裴嬷嬷有些伤感,别过头抹了把眼睛。老太君苦笑,“不中用了,它也是,我也是。不要惊动你们二太太和四太太,更不许告诉筠哥儿。”
说罢,抬眼睨向明筝,明显后半句,是警告她的。
明筝点点头,想了想,回身吩咐了瑗华几句。
片刻,瑗华折返回来,手里捧了五六个小药瓶,少女浑身被雨淋透了,怀抱着的东西却是一点儿都没沾上水。
“奶奶,取来了。”
明筝上前,抿唇犹豫地道:“天雨路滑,郎中许是还有好一会儿呢,祖母疼得厉害,我这有些香药,可以缓解疼痛,祖母放心,是请宫里头的太医帮忙瞧过的,这是方子,还请祖母过目……”
她手持药方递过去,她知道自己不被接受,不被相信,却仍是想试一试,至少为老太君暂缓些疼痛也好。
裴嬷嬷面露不忍,试探道:“老太太,要不……?”
众人均是一脸希冀,如此瞧着老太君熬着疼,他们全都束手无策,如果这个香药真的有用,何不试试呢?
沉默良久,老太君总算点了点头。
裴嬷嬷高兴地道:“还请夫人指点,这药是如何用的?”
明筝朝瑗华点点头,后者蹲身挪近,捧住老太太的足底,适才裴嬷嬷叫人用水浸了帕子冷敷着脚踝处,这会掀开帕子,瞧见踝骨处已肿了老高。
明筝就着侧旁侍婢手里的铜盆净了手,上前拨开瓶塞用指腹抹了些膏脂,指尖触到老太君踝骨,对方明显有些抗拒,裴嬷嬷道:“不若奴婢来吧?”
明筝没有抬头,声音清冷地道:“待会儿嬷嬷为老太太揉一揉旁的伤处。”意思是,自己先示范一下罢了,请老太君不必担心自己会为此赖着不走。
老太君态度松动了,任她将药脂涂抹在隆起的足踝边,她指头略有些凉,那药也是凉沁沁的,香味淡淡的,还挺好闻的。
指尖将足踝周围都抹匀了,而后是中心,用巧劲按着伤处,不甚疼,但能感受到她的力度。
如此过了一会儿,明筝站起身来,“祖母若是觉着还有些效用,可叫裴妈妈帮忙,用在旁的痛处。”
她朝后退去,福了福身,裴嬷嬷关切地问道:“老太太觉着有用吗?疼痛可缓轻些了?”
见效其实没那么快,不过凉凉的药抹在火辣辣的伤处上,还是觉着舒服多了,老太君没吭声,沉默着算是没有否认,余光瞥向明筝,见她已经撩帘退到外间,不知做什么去了。
老太君闭上眼,松了口气道:“还有后尾骨,疼得紧……”
裴嬷嬷吓了一跳,“您怎么才说呀?老太太,伤了这处骨头,可不得了。”
老太君瞥了眼外间,冷斥:“你小点儿声。”
片刻,那大夫冒雨急慌慌地来了,明筝立在外间,门帘隔不住雨声,内里的说话声很浅。
她没走得太远,又知道老太君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展示伤痛所以没有凑前。
大夫开了方子,嘱咐了护理法子。等屋里收拾停当,明筝才又走进去,“孙媳斗胆做主叫人给祖母熬了鹿蹄花胶汤,这会儿厨上已在做了,刚问过大夫,这香药祖母用上也得宜,命人多拿了十来瓶,可与郎中的药交替用着。祖母伤了筋骨,这些日子需要静养,孙媳不敢多扰,能否每日来与裴妈妈问问祖母的伤情?”
老太太侧卧在枕上,没有转过脸来瞧她,裴嬷嬷含笑起身答道:“这有什么不行?夫人若是愿意,隔两日就来陪老太太用个早茶。今儿您也辛苦了,外头还下着雨呢,待会儿汤水送了来,夫人也喝一盏暖暖身子。”
明筝没敢应,移目看向老太君。后者闭了闭眼,半晌哼了一声,“你这老货。”
像是责怪裴嬷嬷自作主张,可是并没有反驳。
瑗华和众婢皆露出欣喜的笑来,齐齐望着明筝。
她平静的面容微带了一点潮红,眸子波光粼粼,像有水光闪动。
这算不算,迈出了成功的一小步?
老太君至少不会赶她走了。
陆筠不在家,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替他照顾好家人。
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健朗,便是儿孙的福分。对方不喜她这个孙媳,也是为着心疼孙儿的缘故,何况彼此本就是陌生人,谁又有义务必须去接受谁、喜欢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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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老太君受伤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二夫人管治后院,上院请了大夫自然瞒不过她,傍晚各院传遍了,府中两位夫人并数名小辈齐至上房,裴嬷嬷费了不少唇舌才把众人劝开。
秋蝉得了不轻不重的惩处,罚了八个月的月钱,屋里当时服侍的人等各罚半年。
夜里赵嬷嬷跟明筝说私话,浅绿色纱帐内,明筝枕在嬷嬷膝头任她替自己梳拢着长发。赵嬷嬷道:“我瞧老太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性子要强,不肯服软,可心善得很呢,身边儿人犯下这等过失,若在一般人家,哪怕明知丫头是替罪,少不得也要打一顿撵了出去,以平主子怒气。哪有这般轻拿轻放,不疼不痒的?”
顿了顿,又道:“今儿奶奶做得好,老太太也肯承情,往后时日久了,老太太会知道您的难得,暂时委屈一二,就当为了侯爷。”
明筝睫毛扇动,有些倦了,眸光隐在长睫投下的阴影里,瞧不大真切,她神思没在这上头,昨夜的噩梦叫她开始对入眠这件事有些恐惧。
她梦到好多的血,尸山遍野,血流成河……陆筠在外面,在做什么?她不想他有事,哪怕只是轻伤,也不想。
夜深人静,雨停了,青草湿滑,脚底泥泞,陆筠身着斗笠,冒雨趁夜,仍在前行。
赫然一丛凛冽的光线窜上天空,轰隆一声爆裂开来,绽放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花。
“侯爷,怕是咱们的行踪暴露了!”郭逊上前,抽刀横在陆筠面前,陆筠没有动,勒住座下的骏马凝眸望向前方。
埋伏的人久候多时,只等他们走入早就布好的这张大网。
大约一个时辰后,宫里也得了消息,乾清宫东侧间没有点灯,皇帝立在雕花门前深浓的阴影里,“你说什么?”
来人将话重复了一遍,急问:“皇上,这下可怎么办?陆侯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娘娘她……”
皇帝冷笑,“许家借朕的势,手伸得越来越长,朕念旧情,一直不曾严以惩戒,心中总顾念着朕对不起她……天长日久,纵由这些人动了这样狂逆的心思,是朕之过。”
回话的人不敢吭声,沉默躬身等候皇帝发落。
上首默了片刻,一片绣金龙的袖角挥来,“事到如今,还顾及什么?”他声音越发冷,“敕令西北各营,截围嘉城,杀无赦。”
回话的人怔了怔,心中陡然一凛,寒气从脚底直沁心口,“可是嘉远侯……”
侯爷还在他们手里,贸然围城,怕是不妥吧?可这样的话,他又岂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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