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肩膀直发颤, 一字一顿哆哆嗦嗦地说:“侯爷叫人送信入宫,西北十城全部收复, 侯、侯爷他……正在加紧赶回来!千真万确, 是侯爷麾下信得过的人……递过来的……递过来的消息……”
明筝抿唇没有说话,举目望向外头, 正殿方向,高大的槅门前尽是脚步匆忙的宫人, 料想是太后得了信儿, 忙着要去御前求证。
明筝踏出门, 宫人追在后面递伞,雨点落在肩头, 轻薄的锦缎洇出一个个水点。
在檐下遇着了不听劝阻扶着门要朝外走的太后。明筝立在门前,抬眼喊了声“娘娘”。
“雨天路滑, 娘娘不要急于前去, 还请保重自身。”
太后浑身力气仿佛一下子散下来, 她扶着门软倒下去, 被明筝和敬嬷嬷接住。
“孩子……”太后伸出枯瘦的手, 抚了抚明筝的脸。
她微凉的脸蛋上流淌着水珠, 不知是雨是泪。
“他……”太后声音哽咽,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筝紧紧搀着她的胳膊,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后随之泪如雨下。
她紧紧地抱住明筝。
广阔的殿前,冷风卷着雨珠打在宫人撑起的伞上。
沉默着。
只闻轻浅的啜泣, 和雨点敲在伞面上的空空声响。
**
最终派了慈宁宫总管太监去问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皇帝天不亮就带着喜色前来,更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给太后。
落了一夜雨,天色还是灰蒙蒙的的。宫人掀开帘子,里头清雅的香气伴着暖意从里扑出来,皇帝走得很慢,脸上挂着笑,远看便是一派和煦。
隔着内里垂着的珠帘,明筝瞥见他的眼睛,只一瞬,垂下头来,屈膝跪下行礼。
他在看她,用那双冰凉锐利的眼睛,淡而快地扫视过她的面容,而后移开目光。虽然短暂,明筝也瞧清楚了,那是杀意。是恨。
恨一个臣子的妻?恨一个晚辈的家眷?
恨从何来?何至于此?
单只为着陆筠没有死吗?
他不死便是天大的罪过吗?
行礼毕,皇帝温和地过问了太后的身体状况,才抬手命众人平身。
太后摆摆手,把明筝遣出去。
帘幕垂下来,将内里压低声音的话语都隔绝开。明筝立在檐下望着水汽氤氲、青灰色的天幕。——他的人比明家派去的人快一步,父亲早就写密信请托了许多故旧,一直没音讯传回,大抵是早有人防备着……
皇权如天,他们困在四九城里,被斩断了耳目。但陆筠有办法。——幸得他有办法。
她怀抱着希望,一直没放弃找寻。她渴盼他回来,为着这点渺茫的希望,她苦苦支撑过这三十余天。
总算总算……把他等回来了。
太后和皇帝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皇帝出来时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越过明筝,还特地转过头来宽慰了几句,“侯夫人辛苦了,等修竹回来,便能一家团聚。”
明筝蹲身谢恩,目送那片绣着龙纹的袍角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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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残秋已留不住了。
池塘里颓败的莲叶结了一层白霜,清早晨起的时候,水面甚至结了层薄薄的冰碴。
这样冷的天,抵不过民众的热情。
朝阳门大街上挤满了自发来迎接英雄凯旋的人。
城楼上,皇帝手持西洋远望筒,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长街。
那么多人,那么高的呼声。人潮声浪,快掀翻了整座四九城。
他一败涂地,被一只他以为是雏鸟其实早已硬了翅膀不听使唤的海东青给耍了。
可笑至极。
陆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
他又是什么时候布下的局?
抑或说,许克苒本来就是他棋盘中一枚子?
还是说连他这个皇帝,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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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君臣同乐,把酒言欢。
半数文武大臣都到了,歌功颂德,唱和千秋,无外乎天子圣明,绵延永祚。
陆筠不敢居功,直言身负皇命,尽按上谕行事。幸不辱命,终得小成。
宴散后,留在宫中说话,明筝无从知晓他们说过什么。她等候在慈宁宫,等陆筠来接她回家。
这一天漫长无比,她从清晨等到日落。
心里着慌,却不能乱了阵脚,还要照拂太后,宽慰着太后。
外头突然喧哗起来。
皇帝朗声笑着,携着陆筠的手来了。
“母后,儿子把筠哥儿给您齐齐整整带过来了,这下,您可安心了吧?”
这笑丝毫不作伪,真诚且敞亮。
宫人慌慌忙忙掀帘子,行礼、伺候上茶。明筝跪在对面,一眼望见一片熟悉的官袍。
她眼底发涩,险些当众落了泪。
陆筠瞥了她一眼,碍于礼节,没有跟她说话,掀起袍角单膝跪在炕前。
“微臣——请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站也站不起,摇着手,想说免礼,又想叫他快坐到身边给她瞧瞧。
一哽咽,就带了哭腔。众宫人都跟着眼涩不已。
皇帝摆手笑道:“筠哥儿,还行什么礼?快坐,好生陪太后娘娘说说话儿。”
挑眼目视明筝,亦笑道:“嘉远候夫人也别跪了,快起来,你们慢慢说,朕把人送到了,便不扰你们叙旧。”
他起身要走,陆筠等忙又行礼恭送。
太后哭了片刻,总算缓了来些,朝明筝招招手,“还不快过来?”
太后带着哭音道:“丫头也受了不少苦,你们小夫妻俩,……别在我这儿耽搁久了,待会儿,都早点儿回吧。”
陆筠回头望了望明筝,四目相对,心内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太后抹眼催促他们,“这都愣着做什么呢?”
明筝一步一步挪上前,微微屈膝,张开嘴,轻唤:“侯爷……”
陆筠点点头。“嗯。”他应一声,手在袖底攥紧了,强忍住没抓住她手腕将她扯进怀中。
似乎疏离了些,又明明思恋如狂。心口堵着,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听着太后问陆筠这一路的情形,他声音很低,简缓的答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不愿老人家太过忧心。
也不愿她太过忧心。
明筝坐在旁,静静听着,他偶然望过来,打量她清瘦的脸。
从慈宁宫出来,宫墙下谁也没有开口。
地上两个影子,走在浮着白霜的石板道上。
马车等候在那。
陆筠掀了车帘,伸手来相扶。
明筝怔了一瞬,缓缓递出指尖。
她手指冰凉。
被他手掌接住,攥紧,一瞬间仿佛电流击过,她不能自已地打着颤。
帘幕垂下,灯影隔绝在外面。
黑漆漆的车厢里,她稳稳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明筝。”
这把声音。
这个臂膀。
这个男人。
她展臂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将嘴唇贴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零点还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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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突然主动的献吻, 令被抢了先的陆筠怔了一怔。
但很快,他就沉溺下去。
手掌扣住她后脑,另一手钳住她腰身, 将她抱起,然后倾身挤过去。
她背脊贴靠在车壁, 手腕被扣在窗边。
男人身上带着从酒宴上染来的龙涎香味道,叫她觉得有点陌生。
混着酒意的呼吸是滚烫的。
他覆着她的唇, 缓慢的捻着, 衔着,探过, 盘旋,而后越来越急, 分不开。
明筝心跳极快, 呼吸乱得快要窒息了。他有点粗鲁, 身后那车板生硬,她不舒服, 却不想把他推开。
她抱住他的脖子,一次次将唇轻启, 笨拙的回应着。
不需要说话。不必问答。
黑暗中只听得见他燥而乱的呼吸。
唇齿相依, 十指交握。
可回程太短, 连一吻都不足完成。
不舍分离, 他仍抱着她不放。
她眼眸如浸满了秋水, 气喘吁吁地靠在车壁上。
外头传来陆老太君发颤的声音, “筠哥儿?”
他松开她, 抬手抚了抚她微乱的头发,深深望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车里一瞬只余下她一个人。
她闭眼抚了抚自己微肿的唇瓣。
**
夜很深了。
从宫中到府里。
陆筠在上院陪老太君说话。
明筝先回院换了衣裳。
衣领上的珠扣迸掉了, 不知滚落到哪儿去。
她在宫里多日,起先是为了侍疾,后来是走不脱。
皇后亲自交代,“太后娘娘身边不能没有嘉远候夫人……”
其实是软禁。
以为有她在手,陆筠才不会带兵围城。
才会乖乖卸去战甲入宫,臣服跪拜。
他本就没有那个心,可他们不肯信。
**
烛花爆裂开,发出微弱的声响。
瑗华用剪刀剪了剪灯芯,里间,明筝刚沐浴过,换了衣裳坐在妆台前,用梳子缓缓梳顺湿淋淋的长发。
瑗姿和小丫头在铺床,赵嬷嬷里里外外忙着,交代厨上进水酒小菜,交代炕桌上摆果子点心。
“奶奶,您在宫里吃了吗?侯爷才来家,多半老太太要多留阵子说说话,您要不先垫垫肚子?眼看都二更天了。”
赵嬷嬷端着只玳瑁果点八角盒过来,明筝摇摇头,“嬷嬷,我没什么胃口。”
她不觉得饿。只是煎熬得厉害。
她想见到陆筠。
只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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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了淡淡的灰蓝。
寅时初,天就快亮了。燃了一夜的白纱灯笼在梁下摇摇曳曳,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阶前一个淡青色的影子。一步一步踱上石阶。
门前早迎着人。等了半宿,眼底发青,可脸上带着笑,“侯爷……”
打帘子的瑗华才吐出两字,就被陆筠抬指比个手势打断了。
屋里很静。他放缓了步子,染了轻霜的靴底踏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印记。
明筝伏在妆台上,等候太久,终是被多日来心力交瘁的疲累击垮了。赵嬷嬷都不忍唤醒她。
桌上摆着酒菜、果点,分毫没动。已冷透了。
他目光掠过,心内是愧疚的。
他先安抚了长辈们,然后才能来瞧她。
他沐浴过,新换的衣裳熏着她熟悉的浅香。
他立在妆台边望着她的睡颜。
在宫里他就察觉到了,她瘦了。衣裳显得宽大不合身,瘦削得太厉害。
适才马车里拥着她,触到背上嶙峋的蝴蝶骨,本就不盈一握的腰更纤细了。
她这一多月,实在过得太不好。
他心知肚明,却不能带来只言片语给她。
瑗姿上前奉茶,被赵嬷嬷挥手制止,打个眼色,一众侍婢都退了出去。
浅淡的晨光透过窗格打在她沉静的侧颜,他想伸指触一触,又不舍,怕惊醒了她。想必这些日子,她一直没能睡个好觉。
正想着,就见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她微蹙眉,半睁开眼,而后看清了面前的人,她立即睁大了眼睛,正要起身,嘴里刚喊了个“侯”字,就按住肩膀,她仰头望着他。
他俯下身,一手绕过她的肩,一手勾住她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明筝顺从环住他的脖子,眸子明明因疲倦而泛着红,可眸光盈亮,尽是喜色。
“侯爷……”她小声喊他,抚着他线条硬朗的脸。
“嗯。”他回应。并不多言,将她轻轻放置在帐中,垂首蹭了蹭她挺翘可爱的鼻尖。
“侯爷。”她搂住他不放,一声一声喊他。
“嗯。”
他只是应,没去纠正她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