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危明明很渴求能够得到赏识。
却还是不假思索的拒绝了。
这太过于出乎意料了,她也为此有些别样的思虑,他究竟是因为怕日后回不去扶苏殿,还是以为会被她如何利用呢,或者他自己有更多的图谋等等。
不可否认,她的确……还未等江央公主想到更多,陆危就已经重新开口解释道:“是卑臣冒犯了公主,与公主无关。”
“怎么如此说呢?”江央公主没有丝毫的顾忌,绕到了他的面前,像是孩子一般蹲了下来,宫绦之上系着的玉环绶,温驯地垂落下来。
公主衣袖间熏染的佛手柑清香扑面而来,陆危白皙的耳廓,骤然浮上了温热的薄红色,后颈都起了一层颤栗。
要知道,从未有过人这样温柔地同他说话,却又这样的居高临下,高不可攀。
“卑臣……”陆危不禁凝噎语塞,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无话可说,什么叫唯有此言。
他没有什么完美的谎言,足以应对塞责公主,他有太多的倾慕之辞,想要一一道尽。
当江央公主歪着头与他目光起平,这视线交错相对的几个瞬间,对于陆危可谓是惊心动魄。
少女双手压在膝盖上,反复捻着那一枝花转来转去,手染芳香,融融流散的金光也慷慨地,洒落在了她的肩颈脊背之上,流光暖荡,柔软的鹅黄色裙裾落在地上绽开的花一般。
“公主是公主,卑臣是卑臣,切莫以卑臣之故,令公主耗费多余的心力。”陆危再次低垂下头颅,怎么办,他早已不可自拔,唯有勉力克制罢了。
江央公主对这些异色视若无睹,旋指抵住了指上花枝,以饱满盛开的栀子花,“啪”的一下,就挑起了他的下颌。
“真是好生奇怪,你口口声声自称卑臣,却不想成为宜弟的心腹臣僚,平步青云吗?”江央公主翻来覆去的想了想,双目灼灼,牢牢地锁紧了他的双眼。
来日出了宫,作为宜章的亲信,这应该是陆危最好的一条出路。
陆危当然心动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日渐步胜贵,能够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
他也想要得到,更多可以亲近殿下的机会,他也想要听懂看懂公主的惆怅和沉郁,他更想要帮助公主在宫里,不必受到那么多的威胁。
为什么会有这种顾虑呢,正是因为陆危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无法忍受任何失去留在公主身边的可能。
当初乍然得知公主即将踏上归程,而他可以如月照宫侍奉公主时,陆危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对他的殿下好了。
他来时,只是一味的想,无论做什么都在所不辞,因为殿下高兴就好了,现在却做了难。
他当然无比情愿,为面前的公主肝脑涂地,他同时也畏惧自己,因为贪婪而产生的越界,而后被公主发觉那卑劣的情思。
他的确是在恐惧,他想他是害怕的,怕在公主这垂爱之后,是令他乐极生悲的可能。
会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确的知道,但从他记事起,就深刻的明白,没有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欢乐。
既然有了欢乐,日后就一定会有可怖的悲伤需要面对。
现在的他,并不能够承受这之后的代价。
他宁可一直都以这样的距离,以这样的身份守在公主身边,也不想为了一时的得意,而远离公主。
江央公主优雅地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是在惧怕本宫?”
陆危大为摇头否认,与其说是惧怕公主,更不如说,是恐惧辜负公主的期待。
他是个贪婪的人,他本应不生出任何肖想,就守在这宫中的一处角落,成为公主足下的灰尘,可他走到了这里。
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到了这里,他意识到自己日渐贪婪的心,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若非是天有晴雨,何须携伞而行,若非别有所图,何须顾虑重重。
陆危迟迟不语。
“啊,好罢。”江央公主并没有强求,而是微笑着叹出了一口气,絮语道:“你可以回去想一想,犹豫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
言罢,她随手将洁白的栀子花瓣揉碎,纷纷洒洒地落在了三足熏炉里,边缘渐渐焦黄卷翘蜷缩。
在她决定放弃陆危之时,听到身后峰回路转的一句:“卑臣陆危愿为公主……和五皇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公主的失望之色,才是能够将他陆危杀败的一把刀。
江央公主:“当真?”
“当真!”陆危斩钉截铁。
江央公主幽幽道:“那么,本宫于你,是不是如宜弟之于你?”
“陆危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他也正是这样做的。
“知道为何本宫允许你留在月照宫吗?”江央公主背对着天光,端秀的面目略微模糊,唯有清淡润朗的声线依旧如初。
陆危俯首作答:“因为是五皇子的吩咐。”
“明白为何本宫准许你一直自称卑臣吗,嗯?”江央公主尾调轻轻扬起,如同不可捉摸何时落地的一尾羽毛。
此时此刻,陆危全然没有那些旖旎的心思,他的一颗心都悬在江央公主未完的话上。
“本宫……与宜弟在这宫中的境况,想必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了,无可依靠,宜弟尚且年少,本宫不希望,他沾染太多这些污浊的存在。”
江央公主不知不觉,举目将眸光投向了窗棂外,芭蕉如翡,与杆杆翠竹横斜交映而立,大片的竹蕉二叶掩映之下,那一角的翠意苍苍,越发显得冷寂幽暗。
“所以,你听懂了吗?”她折身过来,着重问道。
“卑臣只要听殿下的吩咐就是了。”陆危略微迷惘的回答,看到江央公主晦涩失落的目光,又好意补充了一句:“日后也是。”
她并没因此舒展眉头,反而越发地敛了起来,不虞道:“你还是说的不对,怎么回事。”
公主究竟想听什么,陆危突然搞不懂了,或者是他并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来日不计发生什么,你都势必要保护好宜弟。”江央公主果然还是说了那句话。
陆危倏然抬起头望住她,寡淡的脸上多了惊色:“殿下您呢?”
“本宫,你在问本宫?”江央公主错愕不已,又哑然失笑,显然没料到,陆危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退缩,而是有关于她。
难道不应该是问问,他自己的出路吗?
“不必关心本宫,陆危,你的主人始终都是宜章,现在的五皇子。”
陆危蓦然怔忪,随即心里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怔怔地望着几步之外,如孤竹而立的背影,浑然聚着凝而不发的气势,缓缓负手离他而去,语声空廖飘缥缈:“本宫的前路,难说啊。”
陆危退出去之际,捧荷与他擦肩而过,越过陆危进入了殿中,脸上漫起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方才陆危拘谨僵硬的形态举止,是此前从未见过的,他们眼中的陆掌事,都是时时刻刻妥帖稳重、从容不迫的。
江央公主瞥见了她的笑:“你这是笑什么?”
“没什么,”捧荷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下一瞬反应过来,竟然是自家公主在问话,立即束手道:“就是方才陆公公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她又怕公主以为自己说陆危的坏话,急忙补充了一句:“陆掌事向来是个很谨慎的人,想来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吧。”
每次陆危沐浴更衣后,才来拜见公主。
偶尔来得急,头发尚且微湿,有时连她们都笑他,说江央公主素来不是苛刻的人,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陆危只是闷声不语。
“是啊,很难不有呢。”江央公主抬手支颐,乌发披散,难得附和了一句。
捧荷听了,只做深以为然地应了声,见到公主出神游离地望着窗棂舒展的翠绿芭蕉,便不再出声。
江央公主什么都没想,她仅仅是忽而有些怜惜陆危了,什么样的人,才会想也不想,就推开迎面而来的机会。
陆危今时今日的一切来之不易,她这样的苛刻要求,的确是为难一个小心翼翼、惜命如金的人。
可是,倘若能够如同其他的皇子那般,有母族的势力留守在都城,但凡能够派得上一二用场。
她一个深宫之中的公主,也不至于需要倚重一介太监了。
即使如江央公主七窍玲珑,也绝对想不到,陆危并非是蝇营狗苟、蝼蚁偷生。
他的小心翼翼、惜命如金,不过是为了等她归来。
第12章 香膏 质疑
这日,太医前来月照宫为江央公主请平安脉。
陆危跟着太医出去,一连问了许多关于公主身体状况的问题,倒是比江央公主本人还要上心。
“你们只管放心,公主身体自幼素来康健,饮食克制,上次只不过是惊悸过度,日后小心着些就无碍了。”
太医对他们的紧张有些哭笑不得,想来是上次江央公主吐酒所致,也太过于紧张了些,便也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陆危回来后,同江央公主说了太医的话,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看来殿下的身体,在寺里休养的也很好。”
在陆危的心里,江央公主一直都是弱不禁风的,也是因此,他才会在公主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太医把脉问安。
不过回来之后,所记载的脉案之上,公主的身体状态,都是属于康健的范畴,他也就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觉得体弱多病如何,素日里多多保养,只是怕那种突入其来的大病会要命。
宫里尚且有太医无数,还不是有凤子龙孙等贵人,仅仅因为一场风寒就去了的。
“谁同你说的,本宫身体不好?”江央公主正拿着一只鸳鸯银剪,亲手修剪花枝,扬起秀颈来,长眉入鬓,眉梢眼角染了三分笑意,晏晏笑语地看向他。
“既然公主并未有恙,当年公主离宫……”陆危一直都不知道,他真的以为,公主的身体太孱弱,是以向来小心翼翼。
语及当年,江央公主手里剪刀不意“咔擦”一下,剪掉了一支开得正盛的荼蘼花,面色倏然转为冰雪之色:“别说了。”
陆危由此发现,公主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的轻松,可以肯定的是,公主的心里隐藏着很沉重的秘密。
说来很是奇怪,江央公主与五殿下宜章,仿佛没有母族一般,这是宫里的禁忌,不兴让人提起的。
分明极为盛大的葬礼。
皇后娘娘出自名门之后,但母族秦家一直远驻边地
按照惯例,皇后的母族都会得封赏,秦家却无一人进京前来送葬,这么些年也对皇城里的两位殿下不闻不问。
秦氏一族究竟是为了避祸,还是真的恪尽职守,不得而知。
当年,一切都是很蹊跷的,至少在陆危眼中。
虽然试探的效果不佳,但他明白了,公主至少不是被埋在鼓里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面临的危险。
过了一时,江央公主才缓了过来,指了指桌子上太医留下的两瓶药膏,说:“对了,那两瓶白玉膏。”
陆危克制地敛起自己的目光,请示道:“卑臣这就为殿下收起来,还是放在妆台?”
这两瓶香膏,装在整块白玉挖成的小圆罐里,稍微旋开盖子,里面玉白膏脂就弥漫出清幽的兰麝芳香。
太医说这是公主上次吩咐他准备的。
“不,是给你准备的。”江央公主顿了顿,温声道:“你的手,理应好生护养一下。”
陆危犹豫了一下,垂首婉拒道:“此物昂贵,卑臣微贱,无需这些。”
除却高昂的价值,还有一点,就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在公主面前,用这些外物强化自己内侍的身份。
即使他很清楚,多亏了自己不是真正的男人,才得以留在这里与公主独处。
但也让他永远止步于此。
“可本宫不喜欢,你有这样的一双手。”江央公主淡淡地说。
她抬起如玉葱般的指尖,在他叠茧重重的掌心以及指腹上,轻点了一点,柔声说:“既然已经做了本宫与宜弟的人,就不要丢了我们的颜面。”
她无法直截了当的说,自己只是见到这样的一双手,总会有不忍之心而已。
这仿佛让她显得太心慈手软了。
“卑臣知道了,多谢公主挂怀。”陆危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就蜷起反复握了握,悄然收回到了袖子里。
江央公主手上纤薄通透的指甲,蓄养得约有半寸长。
这是陆危很早就注意到的,以前很奇怪人的手指如此粗糙,怎么能描述成柔荑、青葱,现今才知,正该如此。
映了公主的纤纤十指来说此言,果真再贴切不过了。
江央公主纵然寂寂三载,终究还是金枝玉叶。
所见万般诸相,皆是精美皮囊,天下的好时节好景致,都一应在这皇宫之中。
月照宫上下皆知,江央公主对陆掌事的宠信朝夕渐涨。
不仅准予陆危使用殿中的书案以及笔墨纸砚,还手把手的亲自教授他识字习文。
五皇子很快也知悉了此事,他时常来往,有什么事件,月照宫里的人也没有隐瞒他,她们以为公主是图好玩,宜章问及,索性也当成有趣的就事与他说了。
“难道,阿姐想要将他培养成大学士不成?”宜章去见江央公主时,她正在吩咐陆危看书。
江央公主莞尔一笑道:“不行吗,你不是也说,他很上进吗?
“我那只是为了和你开玩笑,阿姐你何必为了个奴婢思虑这么多,忠心听话才是最打紧的。”宜章委实不认为,阿姐有任何必要,为了一个奴婢耗费什么心思。
“你是不相信阿姐的学识吗?”江央公主放下手里的东西,正色道。
宜章毫不吝啬地赞美自家的阿姐:“我当然相信,幼年父皇母后都说过,倘若阿姐生为男儿,恐怕就不需要来我了,教一个陆危自然绰绰有余。”
“他是不同的。”江央公主无意义地坚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