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帝王束发白玉冠,慕月奚就一脚一脚地踩着那白玉冠的影子,冷不防影子一停,慕月奚一脚就踩到了脖颈处。
她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发现大帝王已经转过身来,黑眸沉沉。
“陛、陛下?”慕月奚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离大帝王的影子远远的。
“慕月奚,你在嘀咕什么?”什么“精尽人亡”“马上风”,根本就不是她这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应该知道的。
“呃……”纤长的睫毛眨了眨,乌黑圆润的眼眸转了转,慕月奚委委屈屈地开口,“陛下,我刚才去西华街了。”
“嗯?”应该没人欺负她,不然顾东廷会回禀的。
“街上有很多好吃的,那糖炒栗子的香气从街东一直飘到街西,我就想着给陛下您带点多好呀。”
“带了吗?”
慕月奚:“没带,我没钱。一文钱都没有。”
萧御缜:“……”
第10章 10
慕月奚没能从大帝王那里拿回赏赐。
衣柜里的衣裙件件华丽贵重,妆台里的首饰样样价值不菲,皇宫中所用之物无不精致,可惜都不能拿去换银子。
用过午膳,大帝王照例在前殿处理朝政,慕月奚在禅心室发了会儿呆,目光落在大书案上。
“安大总管?”慕月奚悄悄溜到大殿一侧。
安德平笑眯眯的,“小公主可是饿了?想吃什么?”
慕月奚摇头,“不要吃的,我要写字的纸,裁成一本书大小的那种,我要……抄书。”
安德平看她就跟看稀世珍宝似的,别说抄书,就是撕书都没问题,亲自捧着一大摞裁好的纸过来,“小公主,您要抄什么书?翰林院一帮人都闲着呢,让他们帮您抄。”
翰林院?里面可都是状元榜眼之类,让苦读多年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帮她抄书?
慕月奚一言难尽地瞅着安德平,“算了,我自己抄。”
安德平把纸放在大书案一角,“您别太辛苦了,老奴帮您磨墨?”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把热心的安大总管送走,慕月奚关了禅心室的小门。
提起笔才发现安大总管给她拿来的竟然是澄心堂纸,在“让安大总管换纸”和“就这么用”之间,慕月奚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想麻烦安大总管。
……
萧御缜发现慕月奚突然老实了,下午他处理朝政她在禅心室闭门写字,晚上他处理朝政到亥时她还在禅心室闭门写字,甚至上午也不出门,他去早朝她依旧在禅心室闭门写字。
如此三日,慕月奚才出了宫,直奔西华街。
西华街上有个大书肆,她上次就注意到了,马车一停,还没等顾东廷上来扶她,慕月奚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仰头看了看“文华书肆”的大招牌。
顾东廷伸臂拦住了她,目光有几分阴沉,“小公主来这里做什么?”
慕月奚乌黑圆润的眼眸诧异地睁大了,“这是书肆,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推开顾东廷的胳膊,进了店门,却没看任何书,而是直奔掌柜,“我要卖书。”
掌柜笑容和善,“这位小姐要卖什么书?”
“话本子。”慕月奚掏出一本崭新的书册,放在柜台上。
掌柜随意地扫了一眼,整个人猛地一哆嗦,“这、这是澄心堂纸!”
他根本就没顾上看书里写的内容,捧着书册翻了翻,“这竟然真的是澄心堂纸!每一页都是!”
慕月奚敲了敲柜台,“能卖多少钱?”
掌柜这才仔细看了看,封面上写着《缠心怪谈之一》,他疑惑地皱起眉,“这是什么书,怎么从未见过?”
“咳咳。”慕月奚纤长的睫毛眨了眨,“这是我家公子写的话本子,因为是在缠心室写的,所以叫《缠心怪谈》。”
一旁的顾东廷显然也看到了封面上的几个字,嘴角抽了抽,什么缠心室,分明是禅心室。
掌柜倒是没注意道,咕哝道:“你家公子可真舍得,竟然用澄心堂纸来写话本子。”他略微翻了翻,越翻眉头皱得越紧,“小姑娘,这话本子不对呀。”
“怎么不对?”慕月奚晃了晃小脑袋,“我觉得很对。”
掌柜合上书册,“小姑娘,一般的话本子都是书生考取状元,功成名就,娇妻美妾,你这话本子怎么书生死了,美妾也死光了,就剩原配一个呢。”
慕月奚一点儿不慌,“你说的那是给男人看的,自然要写男人最后拥有一切。我写的——不是,我家公子写的,是给女人看的,当然要写最后女人获得全部,不忠的男人要死掉,讨厌的美妾也要一个不留。”
掌柜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顾东廷冷静的面具也破裂了一瞬。
慕月奚双手撑着柜台,“男人都忙着科举呢,看大学中庸都看不过来,哪有时间看话本子,还是夫人小姐时间多,所以我这话本子肯定有人买。”
掌柜似乎被说服了,“好吧,小姐是要寄卖吗?”即便慕月奚刚才说了“我家公子”,可掌柜看她衣饰华美,总觉得她并不是丫鬟。
“我想快点拿到钱,直接卖给你,可以算你便宜些,你再转手卖掉,还能多挣些。”
“那小姐想卖多少银子?”
“十两。”
掌柜连连摇头,“小姐,你要是一本空白的澄心堂纸书册,我还真愿意给你十两。可是你看,这话本子……内容怪异,这字写得……也有些怪。”
顾东廷也看到了,这字确实很怪,工工整整,却有形无神,感觉每个字都写得非常吃力似的。
“那掌柜你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纤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但掌柜总觉得她说话声音变了,透着说不出的难过。
“唉……”掌柜叹了口气,“小姐,我只能给你四两银子,不能再多了,这还是因为澄心堂纸的缘故,一般的话本子可卖不到这个价。”
慕月奚纠结了好一会儿,“好吧。”
掌柜指着封面上的“之一”两个字,“既然是之一,那难道还有二三?”
慕月奚又拿出一本,果然写着《禅心怪谈之二》,“这是第二册 ,也要四两银子。”
“两册的话……共计八两,有点多了。”掌柜犹豫了。
“这是孤本,我家公子绝对不会再写一遍,只有这么一册。掌柜你可以请人抄了再卖,我家公子不计较的。而且我家公子还有故事没写完,后面还能再有几册。”她本来是打算每册卖十两,两本刚好卖二十两的,现在看来总共要写五本才够二十两。
这倒是值得一试,掌柜命小伙计取了银子,“对了,你家公子的名字可否写在上面,要是有人喜欢,你家公子的名头更响,以后再卖也容易。”
“我家公子的名号……”慕月奚声音越来越低,“……星河公子。”
掌柜命人取了笔墨,慕月奚提笔,直接在两册书的封面右下角位置写上了“星河公子”四个字。
她握笔的姿势有些怪,每落下一笔都有些吃力,有种明明要写歪却很努力地扳正的感觉,看得顾东廷和掌柜都控制不住地直皱眉。
字迹跟书中的一模一样,掌柜却也没揭穿,笑眯眯地说道:“那以后星河公子有了新作,小姐还可以带过来。”
谢过掌柜,慕月奚坐着马车回了皇宫,把自己关到禅心室继续写话本子。她需要二十两,按照掌柜给的价格,还得再写三册出来。虽然掌柜说空白的澄心堂纸价格更高,但她却不能直接把纸拿出去卖掉,因为纸不是她的,只有她写了字才算她的。
萧御缜本就很忙,并没有在意慕月奚在做什么,反正只要她守在他身边就行,隔着一堵墙,他的头疾就不会犯。
十年来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时刻,萧御缜批阅奏折的速度都快了很多,难得有个空闲,静下来他才突然察觉,小公主已经好几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小公主,去用午膳。”
禅心室的小门推开,慕月奚跟在萧御缜身后,走过长长的穿堂。
她走得很老实,没有趁机踩他的影子,也没有嘀嘀咕咕地说他的坏话。
萧御缜回头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低着头,走路走得很是专心。
自从她来了身边,萧御缜的午膳就比往常丰盛得多,慕月奚却只捏着了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胭脂米熬得粥,菜一口没动。
“小公主,你最近忙什么呢?门都不出了。”
大帝王难得关切垂询,慕月奚抬眸看了他一眼,往日乌黑灵动的眼眸透着丝疲惫,“没什么。”
萧御缜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她应该没遇到什么事,在这龙极宫,没人敢欺负她。出了龙极宫还有顾东廷保护,一般人也欺负不了她。要真是遇上什么很麻烦的事,顾东廷自然也会禀报。
“怎么只喝粥,菜都不吃了?这些不都是你喜欢的吗?”萧御缜夹了一块鲜嫩的羊羔肉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大帝王亲自动手给布菜,这是多大的面子,慕月奚盯着那羊羔肉看了半天,白软软的脸颊鼓了起来,“多谢陛下。”
谢是谢了,那羊羔肉却没动,只慢吞吞地捏着汤匙喝那碗粥。
萧御缜的饭都吃完了,她的粥才喝了一半。
萧御缜都回前殿半个时辰了,她才用完膳回来,一头扎进禅心室没了动静。
下午处理完奏折,萧御缜偏头看了一眼,禅心室的小门依旧关得严严实实。
“让礼部侍郎过来。”萧御缜吩咐一声,没多会儿,一个四五十岁的官员就到了。
听到皇帝垂问盛宴之事,礼部侍郎一五一十地回禀,因为算是庆祝天下一统,还有新封的四大亲王,这盛宴不能草率,礼部筹备得格外用心,时间自然也长了些。
萧御缜摆摆手,礼部侍郎都退下了,禅心室的小门还没开,小公主也没像上次那样跑出来问他盛宴的事。
长眉皱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了两下。
最终,大帝王从龙案后起身,推开了那道紧闭的小门。
第11章 11
禅心室很安静。
北窗下的软榻上窝着一团小小的身子,怀里抱着揉皱的毯子,双眸紧闭,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室内有淡淡墨香,南边的大书案上,有铺开的书页,墨迹未干。
看见那字的第一眼,萧御缜嘴角就是一抽——这么丑的字,也值得没日没夜地写?甚至忙得都没时间跟他说话?
桌上摊开的纸张他没动,虽然字很丑,但那也是小公主的心血,萧御缜不想给她弄乱了,大书案一角摆着一本已经装订好的书册,封面写着《缠心怪谈之三》,右下角署名“星河公子”。
萧御缜随手翻了翻,这竟然是一册话本子,还是小公主自己写的。那“星河公子”难道是小公主给自己起的别名?
长眉轻轻挑了一下,萧御缜难得对这种无聊的东西产生了一丝兴趣。
开头写书生上京赶考,夜宿古刹,遇到狐仙幻化成的美人,两情相悦,定下终身,不离不弃。
很寻常的开头。萧御缜往后翻去,书生高中状元,被京都权贵看中,要迎娶权贵之女。
嗯,估计狐仙要做美妾,也算寻常。再往后看,狐仙笑盈盈地把书生灌醉,一口一口吃掉了书生,说“这下我们永远不离不弃了”,然后幻化成书生的模样,拒了权贵的亲事。狐仙书生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为官清廉,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深受百姓爱戴。三十年后告老,游历四方,逍遥自在,于茫茫青山中失去踪迹。
萧御缜:“……”
虽然他几乎没看过什么话本子,但以他的常识来看,小公主写的话本子可够惊世骇俗的,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看的?
在他看来,狐仙犯的罪还真是数不胜数。往小里说,善妒乃是七出之罪,哪怕是正妻也要休掉。往大里说,杀人更是不可原谅。而杀掉朝廷命官并冒充上任,更是十恶不赦。
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这样的话本子。
而写出这样惊世骇俗话本子的小公主,此时窝在软榻上,睡得正香。
她应该是累了,萧御缜进来这么久,一册话本子都看完了,她也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
砚台里的墨还未干透,萧御缜捏着羊毫,在指间转了转,慢悠悠起身,笔尖沾了墨,走到软榻边。
榻上的小公主睡得香甜,离得近了,萧御缜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有轻柔的风从半开的轩窗拂进来,将她纤长的睫毛吹得颤了颤,像是风中的蝶翅。
萧御缜俯身,盯着那睡得粉融融的小脸看了片刻,手里的笔抬起,轻轻一点。
……
慕月奚睡醒的时候,发现外面天都黑了,龙极宫早已点了灯火。
她慌忙推开小门,见大帝王还在龙案后批阅奏折,这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蹭过去,低声问:“陛下,您用过晚膳了吗?”
大帝王薄薄的眼皮一撩,“没有。”
慕月奚惊讶地发现大帝王似乎心情不错,黑眸中浸染了点点笑意,在这满殿的灯火中,本就好看的男人更是俊美得不似凡人。
“陛下在等我吗?”慕月奚轻声问。
大帝王推开奏折,站起身,“走了,小公主。”
他负手走在前面,慕月奚跟在他身后,灯光下的背影更显高大,不知为何,往日威严的大帝王今日看起来有几分亲切。
亲切的不止大帝王,慕月奚发现,安大总管也笑得跟朵盛开的菊花似的,上菜的小内侍看见她,一个个也抿着唇笑。
难得气氛如此之好,慕月奚趁机提了要求,“陛下,后日我想去善觉寺一趟,可以吗?”善觉寺在城郊,就算她一大早离开皇宫,要赶回来也得傍晚了,这样的话,下午她就没办法在禅心室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