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梨佳点了点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傍晚时分冲田近这才回来了,他比以前要老了一些,也更胖了一些,俨然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只是他给自己浑身上下打理的非常整洁,看起来也相比较其他同龄男人,让人感觉舒服很多。
冲田近对待他显然要比之教育冲田纯子要苛刻很多。
在吃完了晚餐过后,他便将冲田春政一个人喊到了侧屋里。
这里原先是祖父设置剑道馆的地方,一个大大的仁字画幅还没有去掉,依旧挂在那里,只是少了很多陈设的房间,又大又空旷。
冲田近不是平白无故带他来这里的,既然来了这里,他便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他也暗暗的在心中做了准备。
第六十二章
虽然现在这个房间空置下来了, 但是每天也依旧有人打扫,一尘不染相当清洁。
冲田近坐在了平日里祖父坐的位置, 冲田春政便按照以前学习剑道时坐的位置,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俨然是一个颇为严肃的场景。
两人都是严肃的跪坐着, 和以前一样, 冲田近喜欢在谈论严肃话题前营造一些紧张的氛围。
“春政你能否告诉我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冲田近面容同往常一样严肃,话语平缓却隐含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努力完成公司的业务, 使公司这艘大船平稳行驶。”冲田春政说着这番言论,面上不见一点异色。
这两年来, 他所做的也确实去他所说的一样,兢兢业业的工作着。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同我说吗?”冲田近知道他的性子, 他向来倔强,拥有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事情无论大小他从来只会憋在心里,自己担着,从来不会告诉他。
冲田近知道自己平日里与他缺少沟通,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他与他的沟通的时间寥寥无几。大抵是因为从来没有软语沟通过,此番倒是软了语气想要同他好好谈谈。
冲田春政在说这句话已经做好了要被他责骂的心理了, 因为他的话非常的不坦诚。可是他听到的却是冲田近的软言协商, 他不由得愣了愣神,在以前他是很少以这样得语气与他说话的。
冲田春政深吸了一口气。
“我喜欢和平,我的国家侵略别人, 我会感到深深的愧疚。”
“你也知道,现在日本的政治是军国主义倾向的,在日本整个社会认为只有军国主义才是正确的,才能带给他们未来美好的生活。”冲田近说着这番话,眉头微微皱起,他将他面上的表情一览无余的收尽眼底。
父亲大人应该并不十分认同这番话,可是却依旧这样说了,并且当做教育告诉他。
而现在整个日本社会,也大多都是被军国主义所裹挟,他明白他父亲的意思,他想让他明哲保身。
“虽然到了日本,我可以让你免于特高课警察的监视,但是如果你去了中国,我也帮不了你了。”
冲田春政止住了呼吸,只听见冲田近顿了顿,继续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家族,你的和平思想还是先放在一边吧,如今的特高课和疯狗没有两样。”
说完了这些,冲田近拉开了侧屋的纸门,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被朔风裹挟的卷了进来,飘了几片雪花飞到了他的衣服上。
冲田春政没有回话,伸手掸走了衣服上的几片雪花,许是内心过于杂乱,被这寒风迎面吹来也不觉得寒冷,竟只觉得清凉和舒爽。
冲田近站在屋内,视线飘向庭院里的梅花,不知道是专心看着屋外的飞雪,还是只为了等待他的回复,他停留了一会,不过他只待了一会便离开了。
见他走了,冲田春政也起了身,离开了这个空空如也的侧屋。
他跑去储藏室翻出了最近几个月来日本的报纸,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许多上至内阁下至普通的官员死亡,近一年里特高课全面在日本进行各种渗透与监视,凡是与社会主政见不同的皆会死于各种意外。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可是没有人敢出声反抗。
当他翻完这些报纸后,屋外的雪已经停了。
冷冬时节,他身上早已经浸满了寒意,怕冷意惊醒了她,只在床上的一角离她远远的睡着。
只是不过一会,未来梨佳便贴近了他,将被窝的热量传递给了他。
她的翻身贴近,便好似带了四月的暖阳,朝他包裹而来,那样温暖,抚慰人心。
“阿娜塔,这样便不冷了。”她的话语带了几分困意,话语缓慢。“这样你会冷的。”
“不,抱着你时,我从来不会觉得冷。”
“……。”冲田春政回抱住了她,忽然的这样一刻,他很想就这样永远的抱住她,不想再放手。
未来梨佳困意满满,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眼朦胧很快便又闭上了,喃喃道:“晚安,阿娜塔。”
“晚安……。”
他摸着她的发,见她已经睡着,嘴角上扬笑了一笑,抱着她,终究还是一夜未眠。
过年的氛围显而易见的在晨起时便越发的浓厚起来。这一天是二十七,冲田近依旧去上班了。
上午十点左右,祖父冲田一郎便是坐了车来了。祖父这几年虽然平日不与他们住,但是过年却是来同他们一起过的。
这次来他好似变得更老了一些,步履也瞒珊了起来。去年他便将流主的位置传给了冲田近,自己一个人在乡下养了一只猫一只狗,过着悠闲的养老生活。
祖父来了以后,侧屋的道场又重新被布置了起来,下午冲田春政便被祖父拉去练习剑道去了,说是想看看可有增益长进。
其实他也明白他这是考察自己,冲田近是家族长子却无心剑道,已经年过四十却仍旧只是剑道六段,继承祖辈的剑术便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况且按照祖父的话来说,他极具天赋,自然要更加努力的发扬这份天赋。
当他练习完所有基本动作后,却见他迟迟没有发话。
冲田春政知道自己平日里疏懒了,更没有刻意勤加练习过,心中明白此番定然要被训话,只抿了抿唇。
“你的剑比以前更快,很准,也更狠了,这确实是一个进步,只是出下一招时心中却多了很多杂念。”冲田一郎叹了一口气,道:“剑道,讲究心无杂念,可是你的心已经乱了,往往乱了的心剑出的再准再快也好似一把钝了刀,不锋利了。”
“……我知道了。”冲田春政收了竹刀,将它仔细的放在刀架上。
脱下了头盔,视线扫及冲田一郎,便见他目光似乎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他第一次见到祖父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好似带了一丝忧伤和惋惜。
冲田春政继续解着身上的护具,听着祖父的话语。
“春政,你需要好好想想,你为什么心中会有这种杂念,这可能会是你突破的关键。”
为什么心中会有这种杂念吗?
二十八号一大早家中的客厅便被姆妈放上了镜饼,这是一种由米做成的饼,因为形状做成铜镜一样,所以叫做镜饼。
镜饼过了供奉的时间后,便会拿下来敲碎发给小孩子吃,以前小时候冲田春政好奇吃过,味道却不如外表看起来一样好吃,那是极为冷硬的口感,这时候家中的大人们总是会说吃点镜饼便会获得福气,当然这话骗骗小孩子还是可以的,他却是不愿意吃的。
忽然的他看了看放在客厅供奉的镜饼,有些想尝尝它的味道了,许是因为小时候吃的太少了,所以现在才会没什么福气吧。
冲田春政摇了摇头,他在想什么呢,他有这样和睦的家庭,这样美好的妻子,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这还不是福气吗?
屋外经过一夜的飘雪已是厚厚的累积了一层冰雪,一眼望去真是一片雪白,唯独那颗置放在玄幻处的门松没有浸染风雪,依旧翠绿。
拿了雪铲开始清扫门前的积雪,不多时便清理出了一条小道。
做完这些后,便回了屋与猫儿一起坐在被炉旁取暖了,视线却是飞向了屋外,看着白色寂静的雪景,心中却是杂乱无比。
他的祖父说的很对,他心中的杂念太多了。
杂念阻滞了他出剑的速度,让他心绪纷乱,带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困扰。
未来梨佳初次来到他的房间时,便喜欢上了他的那满满几个书架的藏书,藏书上千本,几乎各种类型都有涉猎。
此番她看了会书,从楼上下来时,便看见了他双眼失神的坐在被炉边,手上动作僵硬的撸猫。
这是一只橘黄色和白色相间的猫,都说十橘九胖,这只也不例外,硕大而柔软的身子压在他的腿上,倒是很有分量,只是摸起来的手感太好,他一时间舍不得放手。
一开始猫儿也愿意被他摸,不过很快猫儿便被他乱糟糟的动作撸痛了,挣扎出了他的怀抱,跑进了被炉里藏了起来。
“旦那,在想些什么,好像很困扰的样子。”未来梨佳坐在了他的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冲田春政喝了一口茶水,“只是闲下来的时候,脑子里难免会想些有的没的,有时候想到了一些事情,便难免会忍不住想如果换种做法,会不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在我看来,旦那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啊。”未来梨佳笑了笑,不懂他最近几日怎么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在她眼里,以一种批判的视角去看他,也没觉得他那里做的不够好了,为什么他会有那种改变的想法。难道这就是学霸追求完美的内心世界吗?
冲田春政笑了笑,换了个方式:“你觉得是初心重要还是后来获得的经历所总结的经验重要。”
未来梨佳思考了一下,开口道。
“都重要,初心可以使你做事不偏离原本预定的轨道,经验则会使你在那个预定的轨道上更加平稳的走下去。”
听了她的这番话,他点了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一抹欣赏和惊艳,脸上好似写满了“不愧是我的老婆”这种话。
未来梨佳成功的被他看的红了脸。
“梨佳酱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初心是最难保持的,因为很多人在获得了经验后,便开始质疑初心,也开始抛弃初心。”
“那么……旦那的初心还在吗?”
第六十三章
他的初心啊……
冲田春政的记忆向前回溯, 想到了她们一同出去约会的时候,她问他的志向是什么, 他没有告诉她,只说未来的某一天会告诉她。
他的志向与他的初心一样, 从来没有变过。
“我的初心仍在, 从来没有变过, 只是在施行它的时候,出现了很多令我困扰的事情, 这些事情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放下。”冲田春政将趴在他脚边的猫重新抱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未来梨佳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也无法感同身受, 只能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安慰的话语。
她问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含糊其辞的回答他, 她明白他也是为了保护她,可是有时候她还是想要与他并肩而行,而不是在他的庇护之下生活。
大概有时候她唯一不甚喜欢的便是他的这一面了吧,总是将什么都一个人扛着,从来不愿意说出来,真是既让人生气又让人倍加心疼。
雪后的晴天虽然有太阳出来,却只觉得天气越发的冷,走廊上偶尔袭来的东风好似要刺进骨头里, 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融化起来。
屋檐下的雪水一滴一滴的慢慢在夜里攒成了长长的冰锥, 因着化雪的缘故,第二天便是更冷了,这一天是春节, 是最为喜庆的日子。
只不过日本没有放鞭炮的习惯,除夕夜也只是吃些代表着跨过一年的荞麦面,随后一家人便去神社听敲钟了,新年的钟声往往会由僧人敲一百零八响,据说这样会获得神明的祝福。
新年的早晨喝上一杯屠苏药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除夕过后的料理便以杂煮和御节料理为主了,杂煮是年糕制品,也算不上难吃,只是口味很淡,他吃了这么多年,仍是怀念香辣口味的炸年糕。
节日里的短短几天让他一时间忘记了烦恼,不论是春节的放风筝游戏还是打纸牌游戏,他都玩的不错,尤其是打纸牌游戏更是行家里手。
过年后的第三天冲田春政便去了岳父家,因为之前见过岳父,见面时倒也不觉得拘谨,更像是老熟人一般聊起天来。
与岳父住在一起的是未来梨佳的哥哥,是家中的长子未来屿人,他已经是三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来之前冲田春政便准备了几个御年玉,也就是红包,每个红包里他都放了二十日元。
未来屿人学的和他的父亲是一样的专业,如今是他父亲的助手,基本上可以说是子承父业了。
拜访过岳父后,又接连走了几个亲戚,节日便在欢快中过去了。
立花泉他许久没有见过了,自那日下了船后,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她也不曾来找过他。
他本来还以为在春节时候会有一次新的行动,没想到春节就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过去了,当然这样平稳是最好不过了,他还不是抖M,没有受虐倾向,只是隐约的他只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可是却也说不清道不明。
春节过后,便是回中国去的时候了,之前冲田近告诉过他,如果他去中国他就又会被特高课监视。可是那里却是他必须要去的地方,也是他去实现初心的地方。
一月中旬他乘了客轮,回了上海,未来梨佳也同他一起回去了。
岁月如流,又过了数十日,中国人开始过起了新年来,这股欢快的氛围连带着公共租界这边的日本人也跟着热闹了起来,佣人获得了冲田春政的同意便跑去街上买了些红窗纸,红福字。
一九三六年的一月二十四正是春节,这边的春节氛围明显要比日本的春节热闹很多。虽然物质不够丰富,但是各式活动的组织和装点下,倒也是热闹非凡。
一年过两次春节,也是足够的幸运了。
未来梨佳对待新的事物显然也感兴趣很多,甚至写起了春联,还让冲田春政帮忙寻找一些适合做春联的句子。
只不过这边属于日租界的范围,是不被允许门前贴着春联的,写春联纯粹也只能是玩玩了。
想适合春联相关的句子,他脑海里便浮现了王安石的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未来梨佳则一边听一边写,写完了一副春联后,若有所思道:“这里的屠苏是日本屠苏酒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