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炎歌不由有些晃神。
“到现在……竟然也才三十年吗……”
可她在苏软软那里,在冉清秋那里,已经活过了好久好久……这时光的悖错让她一时间有些难过。
对于她来说,时间确实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对于燕葛来说,这三十年时间,已经是生死相隔的天堑。
附身于己身的神明陷入了沉默,林婉月没再说什么,径直向正殿走去。
她是很清楚柳神与威帝武帝之间的感情之深厚的。或许神明不会低眉看人间,可两任帝王如此深切的怀念,到底也还是能让神明也为之动容的吧。
想到这里,林婉月的思绪倏然横生枝节,既然柳神看中她,那么很久之后,她会不会也像那两位帝王一样,让她为之动容呢?
林婉月突然想要做一个好人。
一个连神明也会庇佑的纯善之人。
但很快她就把这个志向抛之脑后了,纯不纯善的过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得先占一个前排观礼的好位置。
人人都知道午时过后天子携百官入正殿拜祭一位神明两位帝王。
正殿前的广场上挨挨挤挤,人流之密集,是就连禁卫军都没办法控制,只得让葛衣军上前维护秩序以免发生踩踏事件的程度。
为了在午时之后的典礼上能看到天子的衣角而不是其他人的屁股,很有一部分从两三天前就开始来排队了。
总之林婉月挤不进去。
不要说前排了,她刚靠近人群,披散在身后的飘逸长发就差点儿被挤的一团糟,好在头皮刚传来一阵撕扯,她就立刻退了出来,准备另寻她法。
林婉月的身子骨不弱,作为梁上书院的优秀毕业生,她是有仔细练过武艺的,虽然和葛衣军的人不能比,但是也足够用了。
可是当人群挤成一个肉饼的时候,身子骨再强健都没有作用的。
林婉月仰头看了看天色,知道午时要到了。
她答应了柳神要去观礼的,怎么能食言呢?
林婉月抬手从手腕上扯下用来做装饰的丝带,缠在脑后将头发扎起,微微眯起双眼,在人群中搜索那些穿着葛衣的女兵。
她是刑官。
虽然级别低到不能随陛下一起入庙祭拜,但也够用了。
林婉月拿出刑官的腰牌,硬是以权谋私,在天子车架即将到来之际,在人群里开出一条血路,将柳炎歌带到了前排。
“这个视角真的好奇异……”柳炎歌默默开口说。“之前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看过她们。”
林婉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接什么好。
她位卑权轻,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也没有办法呀。
不过她心思灵敏,很快就从自怨自艾中反应过来,知道柳炎歌并不是这个意思,恐怕只是突然思绪翻滚,又陷入回忆之中罢了。
这个时候,只要不说话就好了。
秋日的太阳虽然凉爽,但林婉月挤在拥挤的人群中,到处都是人群的热气,很快她额上点的花钿就开始糊了,她虽然看不到,也能感觉到那种诡异的触感,默默地将新衣的袖子折一折去擦脸。
她静静地在人群里站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听到远处传来的欢呼。
欢呼声越来越近。
“车架要到了。”
附身在她身上那个神明,乖乖地说:“是哎。”
林婉月因为人群而郁结的心思就突然松快了。
“柳神若是见到了陛下,准备怎么做呢?要去相见吗?”
“那还是不了。”柳炎歌说:“其实我和燕云不熟……而且她皇帝做的好好的,我一个姥姥辈的人突然出现,坐在她脑袋上,肯定要闹的不愉快了。”
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位置,做惯了皇帝的人,是很难忍受头顶上再有个随便什么人的。
但如果是燕九的话,柳炎歌也就去了。
她和燕九是很熟的,不用太担心这种问题。
燕云就算了。
“以后我就跟着你啦。”柳炎歌笑眯眯地说:“请多指教呀,林大人。”
林婉月眼帘微微抬起,突然就觉得她那糊了一脸的妆容,物有所值。
“我的荣幸。”她笑着说。
燕云的车架近了,林婉月抬起眼睛,注视着当今天子。
她是见过燕云的,梁上书院的学生们毕业时,天子都要按例去致辞。后来做了刑官,她也跟着上司出入过宫廷,她对天子的圣颜没什么好奇心,只是那位柳神在催促而已。
“我看看,燕云已经长这么大了呀。”柳炎歌说:“我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有一米四呢,现在长得这么高。"
林婉月还以为她要夸一夸当今天子武德充沛,结果柳炎歌话锋一转,说:“看来九儿果然是个天才,就连孩子都养的这样好。”
林婉月:“……”
在漫天欢呼声和激动的平民百姓之中,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沾染到丝毫狂热。
她简单地说:“陛下年轻时,数次出海远航,领兵灭敌,武艺是很让人敬佩的。”
柳炎歌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抬头看看燕云,说:“可她现在也不老呀,才四五十岁,也不是回忆当年勇的时候吧。”
林婉月在人声鼎沸之中,轻声说:“自从诞下太子,陛下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柳炎歌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正在这时,燕云的车架逐渐从她眼前驶过去了,她看到紧随其后两个稍小些的车架。
一个穿着葛衣,不施脂粉的女子跟在燕云之后,嘴角微微含笑,向百姓们挥手示意,而在她之后,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年坐在车上,往这边投来一瞥。
柳炎歌有些懵。
她问:“太子是——”
林婉月轻笑出声,说:“柳神大人,你觉得呢?”
柳炎歌不是傻瓜。
“燕云生了一个孩子……”
好巧不巧,生了一个儿子。
“前面那位是——?”
林婉月好整以暇地解释说:“燕绝殿下是从葛衣军抱养来的孤女,抱回来的时候年岁还小,还没来得及立太子,第二年陛下就怀孕了。”
“之后陛下生下了燕远殿下,前年才立了太子。”
当时林婉月刚从梁上书院毕业,就搅进了立太子的风波中,一直沉沦到今日。
柳炎歌明白她到这个世界来,要做什么了。
她问:“你选择了燕绝,是吗?”
林婉月笑了。
没错,正是如此。
“为了这天下。”
第69章 权臣
天子一家的车架很快就从林婉月身前驶过去, 林婉月久久地凝望着三人的背影,立足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像是乱流中的磐石。
她当初刚从梁山书院毕业就卷入了立太子的政治暗流, 只是因为说了一句话,就在五品之位沉沦三年不得重用。
而燕绝甚至从未听闻过她的名字。
她不后悔。
但是——转机近在眼前, 她不会放过。
林婉月开口向那位神明说:“燕绝殿下有威帝风范,当为天下主。”
柳炎歌缓缓说:“是的。”
燕绝未必真的像燕葛,林婉月这么说来,只是为了争取她的支持,但柳炎歌早就已经决定要支持燕绝。
燕葛、燕九、燕云,三代女帝传承, 未来也必然要有第四任。
“自古男帝有四百位,女帝自然也当有四百。”
这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 阴阳平衡。
燕绝才只是第几个?
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柳炎歌都要扶她上位, 更何况今日一见, 柳炎歌对她的印象并不差。
今日这中与民同乐的大场面,燕绝穿了葛衣。
那是葛衣军的标志,象征着当初葛衣军初立之时的艰苦时光, 是葛衣军将士在正式场合的礼服。
燕葛六十岁时仍然在穿那身衣服。
柳炎歌当然知道燕绝私底下恐怕不会把这衣服当常服穿, 可是仅从这么一件事上来看, 就能看出她好歹不是个傻瓜。
而燕远……
作为皇室中人, 他当然有资格穿着华美的衣服,乘着漂亮的銮驾,在人们的簇拥下露出骄矜得意的微笑。
但也只是有资格而已。
并不是说他真的可以那么做。
“我们回去吧,”她对林婉月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林婉月欣然点头。
柳神此时的态度,正是她想要的。
只不过现在还不能回去。
“我们太靠前了, 这个位置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恐怕要等到陛下拜祭结束后回宫,人群散去之后,才回得去。”
天子车架惊鸿而过,人群却迟迟不散,都在等待着她回宫时的再一次路过。
燕氏在天下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是这样崇高。
柳炎歌心里又自豪又不是滋味儿,闷声说:“好。”
之后她再没说一句话,如果这里是燕葛、冉清秋,或者苏软软,她倒还可以和对方谈天说地打发时间,但唯独在林婉月这里,她不适合那样做。
果真就如同林婉月所说那样,天将黑她才有机会从人群里挤出来,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中走去。
繁华散去,盛会终了,京城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在燕葛登基为帝的八十年后,此地已然是一座汇聚了天下精英,各国商贸的不夜城,和当初柳炎歌所见到的萧条荒凉完全不一样了。
“真好。”她想。
她胸中充斥着巨大的骄傲和自豪,她多么想让燕葛活过来,再看看现如今的天下。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就是燕葛的丰碑。
“所以,燕绝和燕远的斗争到什么地步了?”她问林婉月。
这盛世越好,越是要为了维护这盛世而做出不懈努力。
和平就如同逆水行舟,用尽全身力气也未必能够前进一寸,可是只要稍有松懈,顷刻间浪头就会连船带人一起打翻。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但是柳炎歌不准备说放弃。
她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精力。为了维护当前的局面,她将不惜一切代价。
“来和我谈谈当今的形势吧。”
林婉月走过两条灯火通明的长街,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灯光中,微微眯起了眼睛。
再有一段路程,就要回到她的住处了,那里的房租很便宜,没有自来水,也没有路灯,路上也并没有多少行人。
她整理了下思绪,开口说:“燕远殿下和燕绝殿下的矛盾已经非常激烈了,就连海外的红毛商人,都知道这件事。”
原因也很简单。
“陛下诞下燕远殿下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开始准备退位了。”
也就是说,这个太子之位,可不是那种三十年之太子,而是不久后就要登基称帝的。
“太子虽然已经立了,但是燕绝殿下并未就此放手,殿下执掌葛衣军,少年时又在海军做事,军中都念她的好处。”
林婉月说到这里,微微眯起了眼睛。
“梁上书院也有一部分人是支持燕绝殿下的。”
“殿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争之力。”
柳炎歌盘了盘这个逻辑,一时间有些迷惑:“军中和书院都支持燕绝,燕云就算是想扶燕远上位,也不是很好操作的吧,又是哪些人在支持燕远?”
燕云的天资禀赋虽然不如燕九——其实燕葛也未必比得过燕九——但绝对算得上是天资异禀之人,就算是为了燕远考虑,她也不会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将燕远推上皇位的。
那是送燕远去死。
他身后的势力绝对能够与燕绝相抗衡。
林婉月对此事早有结论。
“士人是都推举燕远殿下的,商人们也都支持他,因为武帝时大肆扶持海外贸易,涌现出了好些大商人,他们的话也很有些分量。”
“士人在政坛上发表言论,配合商人们大肆撒钱为燕远殿下造势,燕远殿下的名声可是相当好的。”
柳炎歌懂了。
燕九在位的时候,有她这个穿越者的启迪,是很重视贸易和海外市场的,这份重视给了她回报,让百姓和官府的经济都变得富裕起来。
现在弊病来了。
新兴的资产阶级开始准备插手政治,发出属于资本主义的声音了。
燕远就是他们选择的代言人。
至于士人——那就更好解释了。
“当初燕葛杀江南士族,燕九土地改革,到底还是没能绝了他们的根,让他们死灰复燃了。”
这件事倒是早就料到的,君臣父子男尊女卑那一套经典,可没那么容易就消失。她们早就知道要打持久仗,倒也一点儿都不怕。
真正的问题是——
“你说梁上书院有一部分人支持燕绝?怎么?还有一部分不支持么?”
林婉月嘴角含笑,讥讽着说:“当初燕远殿下在梁上书院求学——”
“等下!”柳炎歌大为吃惊:“梁上书院是女校啊!”
当初燕葛还未夺天下时,梁上书院里确实也是由男学生的,大都是绿林十八寨的子弟,后来燕葛夺了天下,绿林十八寨的势力渐渐没落下去,被葛衣军取而代之,柳炎歌轻而易举就说服了燕葛梁上书院改为了女校。
梁上书院是通天的青云之梯,与此同时也是一座女校。
如此便是女官们的立足之基。
柳炎歌对此再清楚不过,因为梁上书院的教学内容和大纲,她都插了一手,掺了很多超前的东西进去。
林婉月说:“三十年来,梁上书院也就只有太子殿下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