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行傻了眼,发现这位万岁爷之未雨绸缪,已经达到一种无中生有的境地。
“将来孩子……”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您怎么想得这么长远呀?”
他回了回头,“怎么?难道你不打算生孩子?生了孩子是一重保障,将来能当太后,不好吗?”
好是好……可当太后的时候,他不就龙驭上宾了吗。
这么一思量,有点悲伤,颐行垂首道:“我就是不当太后也能活得很好,您不用为了激励我生孩子,拿那个来引诱我。”
皇帝就着皎皎月色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帝王家最缺的就是孩子,早前宇文氏在南苑时候,不生儿子连爵位都不能袭,所以祖辈上好些十四五岁就生儿育女的。如今几百年过去了,这个陋习倒是没有了,但孩子照例紧缺,多少个都不够。朕不想为了生孩子,翻那些女人的牌子,都说皇帝三宫六院享尽艳福,可那些人不知道,这件事上朕受委屈了,还不能和别人说,说了要招人耻笑。”
颐行一听来劲了,“您怎么受委屈了,和我说说?是不是像唐僧落进盘丝洞似的,妖精们个个想吃您的肉?”
皇帝有些扭捏,眼神飘飘望向了月下闪着银芒的溪流,吱唔道:“那倒不是,朕是皇帝,她们不敢那么对朕。”说着顿了顿,“你年纪还小,和你说,你也不明白,等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她认真思忖了下,“奴才也是您的嫔妃呀,您不喜欢和她们生,倒喜欢和我生,为什么?”
她还是没开窍,皇帝觉得她笨,但又怀疑她是不是装傻充愣,有意引他说实话,便道:“为什么,你自己琢磨。”
她想了半天,豁然开朗,“因为我们尚家总出皇后,认真说,您身上也流着尚家的血。您觉得尚家的后代还不错,所以您愿意抬举我。可我如今还在天天缴金锞子,您这么独守空房,得守到多早晚啊?”
皇帝有些尴尬,红着脸说:“这事儿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养身子就成了。”
颐行嘿了一声,“天底下像您这么能忍的不多见,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我还以为您身上有暗疾,不方便呢。”
她不着四六,他也堵了一口气,成心要吓唬她。于是足尖一挑,把一根枯枝踢到了她脚边,大呼一声“有蛇”!
颐行连看都没敢看,吓得一蹦三尺高,霍地蹦到他身上,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一重重,传出去老远。
第66章 (看看您腰上有没有挂荷包。)
吃了饭,刚想走两步消消食的太后听见了那声尖叫,吓得心头一阵哆嗦。
骇然看向云嬷嬷,“这是谁在叫唤?”
云嬷嬷摇了摇头,随扈那么些女人,就凭这一嗓子,当真分辨不出来。
四周围的御前侍卫和禁军都压着腰刀,飞速向一个方向移动,太后由云嬷嬷和笠意搀扶着,也匆匆赶去看个究竟。然而火把子围了一圈,中心站着的竟是皇帝和老姑奶奶……不对,应该是只站着皇帝,因为老姑奶奶像个八爪鱼似的,死死挂在了皇帝身上。
大伙儿显然不能理解他们出现的方式,也弄不清荒郊野外的,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不过那二位都是尊贵人儿,就算干点子出格的事儿,也没人敢说什么。
皇帝拽了她两下,没能把她拽下来,穿着行服就是好,两条腿多自由,可以紧紧圈住他的腰。大庭广众又现眼了,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状况,面子丢了,威严不能丢,便道:“没什么,纯妃看见蛇,吓坏了。”
众人压抑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告慰,便有些意兴阑珊。太后什么也没说,拽了拽云嬷嬷,转身离开了,走了老远才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
那厢火把都散了,重又是一个月华皎皎的清明世界。
老姑奶奶因为不好意思见人,选择将这个姿势保持到最后,皇帝只得无可奈何地,托住了她的尊臀。
“人呢?”她悄声问。
皇帝说走了,柔软的触感和沉甸甸的份量落在他掌心,他对着空空的山谷笑起来。
“蛇呢?”她又问,扭头朝地上看,鬓边的垂发擦过他的脸颊,痒梭梭的。
皇帝说:“朕也不知道,才刚还在,可能人一多,把它吓跑了吧。”
颐行松了口气,嘟嘟囔囔道:“我就说嘛,黑灯瞎火别上外头瞎跑,瞧瞧,遇见蛇了吧!”
皇帝负载着这温柔的重量,却并不后悔这次扯谎。老姑奶奶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头一回主动投怀送抱,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她现在正赖在他身上,如此贴进的接触,让他的身心都感受到了无比的舒爽。
颐行扭动了一下,“我要下来。”
皇帝承托着她,听她这么说,只好慢慢放下她。
她顺着他身体的曲线滑落,如今是盛夏季节,穿得薄了些,滑落的过程难免碰到磕绊……待站定了,朝他腰下看了眼,奇怪,明明什么都没有。
皇帝不解,“你在看什么?”
颐行说没什么,“看看您腰上有没有挂荷包。”
皇帝愈发迟疑了,“荷包?”自己低头看看,正巧一阵风吹来,衣下的荷包倒显了形状。他忙转过身去,结结巴巴道,“朕的用度都是内务府预备的,你……你给朕做一套葫芦活计吧,看在朕送你那么些首饰的份儿上,你也应当回礼,才是做人的道理。”
颐行倒也大方,拍胸说:“我做衣裳不行,做荷包很在行。您等着,等我做完了送您。”当然这邻水的潮湿地方不敢再站了,挪动两步说,“夜也深了,咱们回去吧!才刚我那嗓子惊动太后了,恐怕明儿还要找我训话呢。”越说越担心,不禁垮下了双肩。
皇帝却说不会,“太后是天底下第一开明人,至多叮嘱你,不会敲打你的。万一她不喜欢了,说你两句,你就推到朕身上吧,就说是朕捉弄你,一切和你不相干。”
颐行听了发笑,“把罪过推到您身上,太后一听,那还得了!这个挂落儿还是我自己吃吧,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挨数落。”
皇帝想了想,说也成,走到行在边上时候问了句:“你今晚要不要侍寝?”
颐行古怪地打量他一眼,“您天天骑着马到处乱窜,您不累吗?我要是再侍寝,太后该担心您的身子了,叫人说起来也不好听呀。”
所以还是得作罢,皇帝微有些失望,却也不得不点头,说:“走吧,朕送你回你的住处。”
可她却说不必,因为含珍和银朱候在帐前,看见她的身影,早已经快步迎过来了。
她回身冲皇帝蹲了个安,“您甭送我了,快回去吧。”
含珍和银朱上前来行了礼,搀着老姑奶奶往回走,皇帝便站在那里目送她,直到她进了牛皮帐,方转回身来。
月光如练,照得满世界清辉,皇帝茫然踱步,负着手喃喃:“朕瞧纯妃,越瞧越喜欢……君王溺情,不是什么好事,其实朕也知道,就是管不住自己,像个少年人似的,常会做出一些不得体,不合乎身份的事来。”
怀恩是绝对体人意儿的,呵着腰道:“万岁爷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人一辈子能纵情几回呢,遇见喜欢的人,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造化吗。纯妃娘娘如今是您后宫的人,您爱重她原是应当,不像早前皇后娘娘在时,老姑奶奶没法子进宫应选,如今一切顺风顺水,就连太后老佛爷也乐于成全您二位,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皇帝听罢,长出了一口气,向着顶天立地的行在走去,边走边一笑,“当初她封妃时候,内阁不是没人向朕谏言,说尚家获罪,才两年光景就破格提拔尚氏女为妃,是在向臣工们昭示,触犯律法并无大碍,只要家里姑奶奶争气,一样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怀恩有些心惊,“真有这样混人,来触主子逆鳞?”
皇帝说有,“这叫良臣直言,就如早年的言官一样,越叫皇帝不自在,他们就越有功勋。可惜朕不吃他们那一套,朕偏要册封老姑奶奶,让她痛痛快快晋位,今儿当朕的纯妃,明儿就是朕的纯皇贵妃,朕的皇后……”他慷慨激昂说了一通,忽然又低落下来,“朕可能是疯了,先后册封姑侄两个当皇后,大英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将来会被后世耻笑吧!”
怀恩说哪儿能呢,“万岁爷您多虑了,头前成宗皇帝那会儿,还有姑侄俩一块儿入宫,一个当皇后,一个当贵妃的呢。只是后来定宗爷改了规矩,那也是因为一家子在宫里反目成仇,弄得水火不容,伤了人伦亲情的缘故。如今前皇后被废两年有余了,老姑奶奶进宫并未违反定宗的遗训,主子爷有什么可让后世指摘的。”
皇帝忖了忖,说也是,“后世皇帝还是朕的子孙,朕有何惧哉!”这么一想心下顿时敞亮了,大步流星迈入了行在。
夜也深了,天幕高远,繁星如织。兵士驻扎生起的篝火渐次熄灭下来,山林间夜风潇潇,沟渠间虫蝥鸣叫。人定了,几匹顶马不时刨刨蹄子,打个响鼻。山坳间营帐连绵延伸出老远,这也许是沉寂的将军关,最热闹的一夜了吧!
次日天微微亮,随扈的厨子们是头一批醒来的人。颐行躺在帐中,听外头刀切砧板的动静,笃笃地仿佛就在耳畔。还有就地掏挖出来的土灶里燃烧的柴火,蒸腾出一蓬蓬的烟火气,使劲嗅一嗅,那种气味是活着的阳世的味道。
她撑身坐了起来,这时含珍从帐外进来,含笑道:“主儿醒了?快起来洗漱洗漱,太后打发笠意姑姑来传话,说请主儿过去用早膳来着。”
颐行哦了声,这可是大事,从紫禁城出发到今儿,在太后跟前请安的机会不多,更别提赏早膳了。以前她也有些惧怕太后,毕竟听说太后对前皇后诸多不满,自己也怕捅那灰窝子,回头自讨没趣。可如今看来,太后倒是个好相处的人,对后辈也有慈爱之心。自己依附在她座下,至今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因此听含珍一说,便忙蹦下床,由银朱伺候着擦牙洗脸,绾了头发,照着皇帝的示下,在髻子上插了一支累丝嵌宝的发簪,换上了一身丁香仙鹤纹的氅衣,就往皇太后行在去了。
进门见皇帝已经到了,端端坐在膳桌旁,一脸矜持的模样。颐行上前给太后请了安,又向皇帝行礼。
太后才盥了手,擦着手巾笑道:“外头不像宫里,随意些的好。坐吧,我只叫了你和皇帝,咱们娘三个一同用个早膳,我也有话要对你们说道说道。”
这下子颐行心悬起来了,想必就是因为昨晚上的事儿,惹得太后不高兴了。
暗暗瞧了皇帝一眼,帐门上垂帘打起来半边,蔓延进的天光薄薄洒在他一面肩头,那团龙昂首奋鳞,他却渊默深稳,从容一如往常。
有他在,颐行的心忽然又落下来,一面应是,一面体贴地从云嬷嬷手里接过太后的手,小心翼翼伺候她落座。
外头侍膳太监源源将盖碗呈上来,就算行军在外,膳桌上的饮食也不能从简。燕窝粥、各色饽饽点心摆放了满桌,太后笑着说:“这是皇帝继位后,头一回陪我用早膳呢。来,都是你爱吃的,快吃呀。”复又招呼颐行,“纯妃也吃,这么些好东西,可别糟蹋了。”
皇帝为人子,自然要亲自服侍母亲用膳,站起身取了碧玉箸来呈给太后,一面道:“是儿子疏忽了,这些年一直忙于朝政,欠缺了在额涅跟前尽孝的机会,儿子有愧。额涅放心,往后儿子一定多陪额涅用膳,或是儿子尽不着心的地方,让纯妃多替儿子伺候额涅。”
颐行道是,牵着袖子为太后布膳夹点心,“奴才日日闲着呢,往后太后要是想招人解闷子了,打发人给奴才示下,奴才一准儿立刻上您跟前来。”
她是灵动的姑娘,不似后宫多年的嫔妃,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太后瞧着佳儿佳妇在左右服侍,虽说自己才四十出头,却也似乎受用了儿孙绕膝的快乐。
“你们不必忙,坐下吧。”太后笑着说,“你们有这份心,我就高兴了,只是今儿请你们来,是有话要叮嘱皇帝。你是一国之君,千万要自省,随行的臣子扈从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虽是小两口要好,也要背着点儿人。纯妃年纪小,怵你凛凛天威,没有不听你的,你要是瞎胡闹,叫自己失了颜面不算,也带累纯妃的名声。如今世道,爷们儿刁钻,挨骂的是女人,你需懂得这个道理。倘或自己身子正了,外头人无从说起,提及纯妃也道不出错处来,这样岂不好?”
颐行没想到,太后传他们来,竟然说了这番话。
原本她以为自己少不得要碰几个软钉子,毕竟就如太后说的,男人做了错事,女人顶缸挨骂,尤其这男人还是皇帝。可太后没怪她,由头至尾都教训皇帝,对面的人被数落得低下头,讪讪说是,“儿子谨记额涅教诲”,颐行瞧着却鼻子发酸,没想到这天家,倒比市井人家更公正。
让皇帝一个人背锅,终究不磊落,她吸了口气道:“太后,昨儿那桩事不怪万岁爷,是奴才没个体统……”
皇帝说不是,“是儿子哄骗纯妃说有蛇,才把她吓得蹿起来的。”
互相推诿的常见,互相揽责的倒不多。太后一瞧,心道好嘛,再追问可要伤和气了,恰巧侍膳的送羊奶进来,便含笑招呼,“话说过便罢,那些且不提了,趁着热乎的,把羊奶先喝了吧。”
宫里常年有喝奶子的习惯,即便长途跋涉,寿膳房也不忘带上两头羊。可颐行打小儿并不爱喝那个,就算小时候一头黄毛,她额涅捏着她的鼻子灌,她也会一股脑儿吐出来。
如今可怎么办呢,太后跟前,不喝是不识抬举,或许人长大些,已经能够适应那种口味了也不一定啊。
于是硬着头皮端起来,那么漂亮的羊脂白玉盏装着,上头还漂杏仁粒呢。宫里头御厨手段高超,倘或做得服口,喝下去应当也没什么要紧。
横了一条心,颐行低下头,将盏沿贴在唇上。然而还没喝,一股膻味扑面而来,她顿时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幸好今儿还没进东西,这一嗓子吊起来,吊得眼泛泪花,忙搁下玉盏,拿手绢捂住了嘴。
太后和皇帝都吓一跳,皇帝问:“怎么了?身上不好?”
太后琢磨的却是其他,直向皇帝摆手,“快快快,你不是会诊脉吗,瞧瞧她这是怎么了。”
有些话不便说出口,太后心想你们以前还玩儿太医和嫔妃那一套,瞒着众人早翻了牌子也不是不可能。算算时候,老姑奶奶进宫都半年了,这会儿要是有了好信儿,那可真是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