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尤四姐
时间:2021-07-03 09:54:14

  不过这龙床是真香,他不用龙涎,不用沉水,是那种天然的乌木香气,熏得厚厚的,躺下去便觉香味翻涌,一直渗透进人四肢百骸里。
  翻个身,她有些昏昏欲睡,时候真不早了……等不了,她得先睡了。
  皇帝呢,勉强在书房蹉跎着。
  说好了要锤炼她的耐心,结果自己却熬得油碗要干。看看座钟,将要亥时了,让她干等两刻钟,这段时间够让她反省了吧?懂得伺候君王需要耐心了吧?
  怀恩在边上看着,双眉耷拉,嘴角却拱出了笑。
  “万岁爷,东边寝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纯妃娘娘不会睡着了吧?”
  皇帝说不会,“朕还没就寝,她不敢私自先睡下。”
  “万一娘娘熬不得夜,先眯瞪了呢?”怀恩成心戳人肺管子。
  皇帝听了不受用,“她也是学过宫廷规矩的,朕想她不至于那么没体统。倘或真睡了……朕非叫醒她,好好教教她什么是为人妻的道理不可。”
  然而话显见的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自己都听不下去,拂袖道:“算了,朕去瞧瞧。”说罢负着手穿过正殿,推开了寝室的门。
  结果打眼一看,还以为眼花了,老姑奶奶果然毫无意外地自己睡下了。别的嫔妃就算是躺着,也得拗出个楚楚的身形来,她偏不。上半身侧睡,下半身扣在那里,一个膝盖拱得老高,几乎要贴近自己的下巴。鬓角垂下一绺头发,正随着她的呼吸,十分有规律地飘拂着。
  皇帝看了半天,气得没话说,心道眼里如此没人,当这龙床是什么,上来就睡大头觉?
  越想越恼,忍不住上前打算推醒她,可是走近了一瞧,发现枕边端端正正放着一只荷包,虽然绣的是个对眼的蝴蝶,却也是丑得可爱,丑得讨巧。
  这人……总算有心,这种绣活儿一看就是她亲手做的,这么厚的裱衬,得一针一针穿透,拿绣线绷紧,实在很不容易。
  先前的气她先睡,变成了心疼她手指头受罪。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她的车辇围子上贴满花样子的情景了。老姑奶奶虽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但她也有心,懂得礼尚往来,不占人便宜的道理。这种人,你得长期对她好着,源源不断地善待她,她就会源源不断地回报你。感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倘或只知索取不知回报,那就真成了白眼狼,时候一长就不招人待见了。
  皇帝盘弄着这荷包,大有爱不释手之感。老姑奶奶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审美毫不含糊,栀子黄配赤色,翠绿配朱砂,两面四个颜色,不挑衣裳。他站起身,提溜着往自己腰上比比,看吧,果然十分相配。还有明天的行头,他又把荷包搁在了那件佛头青的单袍上,左看右看,愈发相得益彰,美轮美奂。
  于是眉眼间都含了笑,轻轻踩上脚踏,轻轻坐在她身旁。
  不忍心叫醒她了,自己小心解开纽子,把罩衣放在一旁的榆木山水香几上,然后崴身躺在她身旁。
  多奇怪,两个人并没有夫妻之实,却也让他欲罢不能。心里想着就这么一直到天荒地老,天天有她在身边,睡醒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人生也因此变得无可挑剔了。
  她咕哝一声,终于调整了睡姿,应该做梦了,忽然睁开眼说:“主子,奴才给您侍疾。”
  皇帝吓了一跳,“朕好好的,侍什么疾!”
  她没有应他,重新闭上眼睛,但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怕他跑了似的。
  皇帝心里涌动起柔软来,尚家大败,落难那会儿她一定也曾很害怕,却还是自告奋勇进宫来了。这是她糊涂半辈子,做的最正确的抉择,反正她就算不愿意,也还是会被薅进来的。
  他探过手臂,试图让她枕着入睡,这才有恋人之间的感觉,即便不去想肌肤之亲,也会觉得满足。只是她睡得正香,他尝试了几次,想从她脖子底下穿过去,都没有成功,难免觉得有些沮丧。
  可能是因为不够小心吧,还是弄醒了她,她啧了一声道:“您这手法要是有治理江山一半的娴熟,也不会招我笑话了。”边说边拖过他的手臂,倒头压住,喃喃说,“别折腾啦,快睡吧。”自己背过身去,睡意却全没了。
  皇帝很失望,想搂着她睡,不是为了看她的后脑勺。而且她压根儿不懂怎么枕人手臂,耳朵像个支点,结结实实压住了他的小臂,不消多会儿他的手就麻了。这回不用她拒绝,他自己把手抽了回来,然后认命地闭上眼,什么旖旎的想头都没有了。
  唉,这就是她的侍寝,两个人同睡一张床,什么都干不了,其实也怪无聊的。
  颐行睁着眼,茫然拿手指头扒拉枕头,这是玉片和竹篾交叠着编织出来的,中间有细缝,她的一根手指往里钻呀钻,起先勒得爪尖疼,后来不知怎么忽然一松,枕头就塌了。
  心头一蹦哒,暗道完了,她把皇上的枕头弄坏了。忙翻身坐起来,悔恨交加地看着散了摊子的玉枕,无措地拿手拨拨,一副闯了祸的亏心样儿。
  皇帝终于掀开了眼皮,瞧瞧枕头,又瞧瞧她,“你脑袋上长刀了?”
  颐行说没有,“我就这么睡着……摸了两下,它就散架了。”
  皇帝叹了口气,盘腿坐起来打量,“怎么办呢,赔吧。”
  “又要赔?”颐行讪讪道,“我每天往您这儿送一个金锞子,荷包里已经没多少现钱了,就不赔了吧!”
  皇帝漠然看了她一眼,“你打从进宫就哭穷,直到升了妃位,你还哭穷,就算把国库都给你,你也改不了这个毛病。”顿了顿道,“朕不要钱,你想想自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另外补偿也不是不行。”
  其实皇帝的想法很简单,看在她女红还不错的份儿上,他想再要一个扇袋子,一条汗巾子。不过自矜身份不好开口,给她递了个眼色让她自己体会,如果她能顿悟,那么就相谈甚欢了。
  结果不知这老姑奶奶哪根弦儿搭错了,眼疾手快捂住了自己的嘴,“您别想亲我!”
  皇帝不由感到迷惘,难道他的眼神让她产生错觉了?自己压根儿没往那上头想,她胡乱曲解,难道是……
  “你想勾引朕?”
  好一招请君入瓮啊,颐行唾弃地想,他明明就是在设计引她自己说出来,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这是要恶心谁呢!
  嘴捂得愈发严了,“我是不会为这点小事出卖色相的,而且我也没钱,了不起把这枕头拿回去,等修好了再还回来,您看行不行?”说到最后无赖的做派尽显,“要是不行,那也没办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您随意吧。”
  皇帝觉得这种人就得狠狠收拾,“你这是在逼朕下死手啊!枕头不要你赔了,明儿朕就让人宣扬出去,说纯妃腰疼,这阵子要好好歇息,然后把这枕头挂在‘一片云’的大门上,让整个行宫的人都来瞻仰。”
  果然她迟疑了,眼神戒备地看着他道:“什么意思?腰疼和枕头坏了有什么关系?”
  年轻姑娘四六不懂,但她知道皇帝既然能拿这个来威胁她,就说明肯定不是好事儿。
  那位人君得意地笑起来,笑容诡异,什么都不说了,翘着二郎腿仰身躺倒,过了好半天才道:“你就等着阖宫看你的笑话吧。”
  这下子真让她着急了,嘴也不捂了,探着脖子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说明白喽啊。难道要让人知道枕头是被腰压坏的,这就惹人笑话了?”
  其实她挺聪明,只是缺乏点过日子的常识,姑娘家毕竟不像爷们儿见多识广嘛。看她急得鼻尖上冒汗,他也不好意思继续捉弄她了,只是含蓄地瞥了她一下,“枕头的用处多了,平常睡觉枕在脑后,夫妻同房可以垫在腰下。你瞧枕头都给压坏了……你宫里精奇嬷嬷不教你怎么伺候皇上吗?还要朕说得多明白?”
  老姑奶奶像听奇闻异事一样,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待想明白了,愈发坚定地认为,这人真是坏到根儿上了。
  可是事儿总得解决,枕头都散了架了,要是他明儿真这么宣扬出去,男人脸皮厚不要紧,自己在太后面前可怎么做人呢。
  “那咱们……再打个商量?”她犹豫地说,“您出个价,看看我能不能凑出来。”
  皇帝优雅地冲她笑了笑,“你觉得,朕缺这一二百两银子?连这江山都是朕的,朕一抬手,挥金如土你懂么?”
  颐行一径点头,说懂,“您不缺金银,也不缺美人,那您到底想要什么呀?”
  “朕缺一人心啊。”他支起身子,灼灼看着她,“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刚才那脑子转得,比朕都快。”
  这么说来人家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无可奈何,也放弃了抵抗,看着他丰润的唇说:“我也豁出去了,一口两清,怎么样?”
  皇帝说可以,并且摆好了架势,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颐行瘟头瘟脑盯着他看了半天,没好意思说,其实她也想亲他。
  犹记得头天侍寝那晚,他强行亲了她三下,当时虽然气愤,但嘴唇留下了对他的记忆,那种软糯的触感,细细品咂挺有意思。不可否认,自己是有些喜欢他的,早前还把他和夏太医分得清清楚楚,可时候越长,和他相处越多,夏清川就开始和宇文重合,到现在已经无法拆分,她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有顾忌,所以只能淡淡喜欢。她靠过去一些,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那双眼眸也烟雨凄迷。可是老姑奶奶还是你老姑奶奶,在他满心绮思的当口,响亮地在他嘴上来了一下。
  越响表示越有诚意,她是这么理解的,可皇帝脸上流露出一点遗憾来,“你不能悄悄地亲朕吗?那么大动静干什么?”
  反正怎么都不称意,她忽然没了耐心,觉得他又开始穷矫情了。
  懒得和他兜搭,她把坏了的枕头掸到了床内侧,崴身倒下的时候顺便把他的枕头拽了过来,嘴里愉快说着:“夜深了,该睡觉啦。”重新滋滋润润躺了下来。
  皇帝干瞪眼,“那朕怎么办?”
  她伸出了一条胳膊,“不嫌弃就枕着吧。”
  他这才有了软化的迹象,眉眼间带着一点羞赧,虽然那胳膊太细,搁在他脖颈下恍若无物,他也还是心满意足躺了下来。
  “万岁爷,先前和妃娘娘来干什么?怎么才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啊?”她尽量显得从容,完全是随意拉家常的口吻。
  皇帝悠闲地合着眼道:“没什么,说了一车不着调的闲话,被朕打发回去了。”
  颐行听罢,想起了先前的见闻,“奴才今儿逛园子,走到上帝阁的时候,看见有个宫人和她说话。那宫人好吓人模样,半边脸都给烧坏了,想必和妃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皇帝嗯了声,喃喃叮嘱她:“先帝后宫留了些老人儿,在这行宫里颐养着,多年不得面圣,逢着京里来人,难免会出些幺蛾子。你要小心,别让她们接近你,一则提防她们心怀叵测,二则万一闹出什么事儿来,你不参与,太后就不会怪罪你。”
  颐行来了兴致,“难道和妃来禀报的事儿,还和太后有关?”
  皇帝原本打算入睡了,听她语调昂扬,蹙眉睁开了眼睛,“越不让你干的事儿,你越爱打听,这是什么毛病?”
  颐行见他不高兴,立刻萎靡下来,“奴才就是闲的。”
  他哼了声,“既然闲着,那就亲嘴。”
  这下她不敢说话了,心想枕在人家胳膊上,还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又想挨亲,又要大呼小叫,软饭硬吃的模样,看起来真滑稽!
 
 
第70章 (灯下黑。)
  不过用这种姿势睡觉,枕和被枕的都不会太舒服。起先还咬牙坚持了一刻钟,后来实在难受得慌,就各睡各的了。
  反正老姑奶奶是不会吃亏的,她一个人占尽天时地利,睡得很舒坦。可苦了万岁爷,山野间后半夜很凉,得盖上被子才能入睡,结果呢,枕头被霸占了,被子只能搭一个角,一夜接连冻醒好几回,勉强匀过来些,一会儿又被卷走了。
  后来实在困得不行,也就顾不得那些了,于是第二天醒来的颐行看见了这样一副景象,高高在上的万岁爷穿着单衣,蜷缩在床沿上。那种落魄又无助的可怜相,饶是老姑奶奶这样的铁石心肠,也生出了一点愧疚之感。
  她伸手拍了拍他,“万岁爷,您怎么睡成这样呀?快挪过来,要摔下去啦。”
  今天的皇帝分明有起床气,都没正眼瞧她,气呼呼翻身坐了起来。
  颐行讪笑了下,“怎么了嘛,天光大好,万物复苏,您有什么道理不高兴啊?来,笑一笑,整日心情好。”
  皇帝别过了脸,“朕笑不出,朕这会儿浑身都疼,心情很不好。”
  颐行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一向一人独霸龙床,某一天开始和另一个人同床共枕,而且被欺压得无处可躲,这种委屈的心情,简直无从抒发。于是她想了个辙,“下回让他们多预备一条被子,咱们分着睡,就不会打起来了。”
  皇帝觉得她纯粹瞎出主意,召她来就是侍寝的,两个人各睡各的,还怎么体现琴瑟和鸣?有些事你知我知,他身边的人一个都不知,这是关乎男人颜面的问题,千万马虎不得。
  只是这一夜的煎熬,让他不再想说话,他蔫头耷脑迈下床,谁也没传,自己穿鞋,自己穿衣裳。
  颐行一看这不成,哪儿能让万岁爷亲自动手呢,忙上去伺候,殷情地替他披上了单袍。一排纽子扣下来,复又束腰带,临了看见她那个荷包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捏在手里吱唔着:“做得不好,万岁爷可别嫌弃。”
  皇帝从她手里把荷包抠出来,蹙眉道:“好好的,你捏它做什么,都捏得走样了。”一面说,一面低头挂在行服带上,复又整整衣领举步迈出去,然后回身,重新替她掩上了门。
  皇帝早晨有机务,要会见臣工,和在紫禁城里没什么两样。不过不用鸡起五更,可以延后到辰时,再在前头无暑清凉升座。
  颐行透过门上菱花,看外面伺候的人迎他上西次间洗漱,心里慢慢升起一点温存来――这样一个尊贵人儿,好像也有寻常男人待自己女人的那份细致劲儿呢。
  出门不忘关门,因为她身上只着中衣,不能让那些奴才看了去。她有时候细品咂他的言行,窝里横常有,但对外一向有大气的人君之风。其实遇上这样的男人,若没有那些心结和将来不可预测的变故,就看当下,算得上是极窝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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