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尤四姐
时间:2021-07-03 09:54:14

  皇帝犹豫了下,还是同她提了件事,“鄂尔奇这回来承德,随行的人员里头有他妹子……”剩下的就不多说了,抛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颐行心头一蹦,扭头仔细打量他,“您的意思是,这世上还有王公愿意把自己的妹妹送进宫来?图什么呀?”
  “图朕地位尊崇,图朕文治武功。”皇帝得意地说,“而且朕年轻有为,长相上乘,当初多少妃嫔见了朕走不动道儿,你是没瞧见。”
  结果换来她的嘲笑。
  “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您还为此沾沾自喜呐?真是肤浅!”
  皇帝窒了下,“话也不能这么说,有钱有势有相貌,才能让人觉得进宫不亏。”
  颐行看了他一眼,长吁短叹:“您知道我见了知愿第一面,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这宫是白进啦,早知道她过得那么好,我头选二选上应该动动手脚,不就可以留在家找个上门女婿,给我额涅养老送终了吗。”
  可皇帝听了却连连冷笑,“你以为这宫是你不想进就能不进的?你可别忘了,你是尚家人,尚家一门的荣辱全在朕手上攥着。你哥哥在乌苏里江是穿鞋还是光脚,也都由朕定夺,细想想吧,还打算招上门女婿吗?”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仗势欺人吗,颐行撇了下嘴,“果真旗下人活得就是憋屈。您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打算破格让蒙古公主进宫吗?”
  皇帝心虚地抬眼看看天,其实她误会了,他只想让她知道,世上可是有很多人觊觎他这个皇帝的,她应当更加珍惜他,待他更好,别老和他顶嘴。
  可他不好意思表达得这么明确,其中的意味他希望她能够自己体会。顺便开开窍,懂得拈酸吃醋,那么将来夫妇才能和谐,才能你在乎我,我也在乎你。
  “帝王后宫的人选,不由自己决定。”皇帝无奈地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颐行说明白,“我只是您后宫的一份子,但我晓大义,知道一切以社稷稳固为重,您要愿意让蒙古公主进宫来,我作为前辈,一定好好看顾她。”
  不知是不是他听岔了,总觉得那句“好好看顾她”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说句心里话,你也不愿意让人家进宫,是吗?进宫后又得像那些嫔妃一样独守空房,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很残忍。”皇帝自以为了解她,给她搭好了台阶,只差请她麻溜下来了。
  可颐行说不,语重心长道:“皇上,您是一国之君,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听说蒙古台吉是您发小?发小的妹妹跟了您,您也不亏,要不再斟酌一下?”
  皇帝愣眼看着她,“你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意思?”
  颐行站住脚,笑着说:“我最善解人意了,哪能不知道您的意思呢。今儿晚上有大宴,能见到远客吧?台吉的妹妹长得好看吗?八成很好看……那台吉长得一定也不错。”边说边比划,“蒙古人,那么高的个儿,一身腱子肉,别提多有男子汉气概。”
  皇帝的眉头逐渐攒起来,“别说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颐行说是,“我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呢,所以就算您往宫里填人,我也觉得理所当然。”然后抽出帕子来,装模作样擦眼泪擤鼻涕,“我是个被三纲五常毒害的可怜人,就知道唯皇命是从,所以哪怕心里头有想法,也是敢怒不敢言……这日子,简直过得太糟心啦!”
  皇帝总算从她的口是心非里,咂出了一点甜蜜的苗头,“你不愿意人家进宫,你怕人家分走我对你的专宠,所以你吃味儿了。”
  然后她嗳了声,撑了撑腰,说肚子疼。
  看吧,这是在撒娇啊。皇帝立刻会意,往前面的四角亭一指,十分体贴地说:“上那儿坐坐去吧,我再替你把个脉。”
  于是腾挪着,腾挪着,腾挪出了身怀有孕的滋味儿。
  两个人就那么并肩坐在亭子里,晒不到太阳,还有微风徐来,倒坐出了一种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的相濡以沫。
  颐行只是不便说出口,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心思细腻着呢。皇帝说蒙古公主要进宫,她心里就不怎么痛快。
  宫里人不够多吗?还要往里头填?究竟荒废多少段青春,才不枉做了一世皇帝?
  他对知愿好,对她好,应该是尚家独有的恩宠,做什么弄出个发小的妹妹来。到时候难道又要念着和鄂尔奇汗的情义,让人家妹凭兄贵,那她怎么办?又不能学知愿请辞,真得在深宫里形单影只一辈子……她才十六岁,人生还很长呢,找人天天抹雀牌,那也没意思啊。
  皇帝却对现在的一切很满意,心爱的姑娘在身边,牵过她的手腕搁在自己腿上,静静把上脉,指尖触到脉搏的蹦哒,也有由衷的快乐。
  颐行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脉象,她偏头问:“您果真要让蒙古公主进宫吗?”
  皇帝微微眯起眼,望着远处古树扶疏的枝叶间,撒下一丛又一丛光柱,不甚在意地说:“蒙古人在北京恐怕住不惯,到时候还得给她准备一个蒙古包,再养一圈牛羊……”
  颐行说对啊,“紫禁城里哪有那空地儿,我看还是算了吧。”
  “要不然,把她留在行宫?这里天地宽广,比较适合草原上的女子。高兴起来跑跑马,打打猎,也不委屈了人家。”
  他半带玩笑地说,招来了颐行怀疑的目光,“您和鄂尔奇汗的交情不深吧?”
  皇帝说深啊,“我们一块儿长大的。”
  颐行摸着下巴嘀咕:“我看不尽然……难道您有您的用意?把公主扣押下来,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蒙古诸部?”
  皇帝说:“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蒙古早在高宗时期就归顺大英了,犯得着再用联姻去拉拢人心吗?”
  颐行哀怨地嗟叹:“毁人青春呀……”
  皇帝蹙了蹙眉,“你就说不愿意人家进宫,不就完了,何必东拉西扯那些!”
  颐行慢慢扫了他一眼,“我听了这半天,其实不想让人进宫的分明是您自己,您非要让我开口,别不是为了证明我是个奸妃吧?”
  皇帝不说话了,好半晌才叹气:“朽木不可雕也。”
  颐行笑了笑,转头看向连绵的宫殿群,心说我怎么能不知道您的用意,可阻止得了这回,阻止不了下回。现如今自己正红,皇帝是得了新鲜玩意儿不忍撒手,再过两年呢?他真有先帝那么长情?自己真有太后那样的好福气吗?
  唉,得过且过吧!他扣着她的手不放,她也没有收回来的意思,就由他握着。只是小心翼翼舒展开戴着甲套的两指,唯恐一不小心,划伤了他。
  皇帝又慢慢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儿,说开蒙时候跟着总师傅练骑射、练布库,鄂尔奇文的不行,武的却在行,自己跟总师傅学不会的东西,鄂尔奇一教他就会。两个人上山下河地排练,应付先帝抽查,完全不在话下。
  这就是发小之间的情义啊,这么好的交情,怎么忍心糟蹋人家妹妹呢。
  只是人来都来了,就算鄂尔奇不明说,背后的深意,大家也心照不宣。
  “那位蒙古公主喜欢您吗?”颐行歪着脑袋问,“她喜欢您这种漂亮的长相吗?”
  皇帝不大好回答,略顿了下才道:“我这样长相,有姑娘不喜欢吗?”
  颐行哑了口,细想想还真是。当初他跟随先帝来江南,自己头一回见他,就折服于他的容貌。十二岁的太子爷已经长得人模人样,不像管家家和他同龄的傻儿子,还拖着两管清水鼻涕,小脸儿又瘦又黄。
  “那如果人家一味地喜欢您,您又抹不开面子,是不是就得勉为其难给她晋位分?她那么高的出身,怎么都得是个贵妃、皇贵妃。”她涩涩地说,低下头揉弄着手绢,“我扑腾了这么久,才是个妃来着……”
  皇帝当即表了态,“我不会给她晋位分的,这深宫里已经有那么多受委屈的女人了,就别再祸害新人了。”想了想道,“不过这事儿还得你来想辙,叫人知难而退,叫人看明白咱们俩才是一对。”
  颐行忽然笑了,是止也止不住的欢喜,原本她还想装端稳,可不知怎么,笑靥它不由自主就爬上了脸颊。
  忸怩,再忸怩一下,“这事儿怎么能指着我,得您显得非我不可,人家心里才明白呐。”
  皇帝说也对,“到时候咱们一唱一和。”
  颐行问:“那人家到底长得好看不好看呀?”
  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另一个女人好看,横是不想圆房了啊!皇帝坚定地表示:“蒙古姑娘健美,不是我喜欢的款儿,好不好看的,见仁见智吧。”
  这就说得十分模棱两可了,皇帝也学会了官场上那套,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
  反正心头有脉脉的温情流淌,这盛夏的天气里,并肩坐在凉亭下看云卷云舒,那份不骄不躁,那份四平八稳,就算到老了,也紧紧记在心上。
  不过爷们的敷衍,有时候也不能太当真。颐行回去之后就开始琢磨夜里该怎么打扮,晚宴设在试马埭,那地方是历代君王举行秋A大典之前,精选良马的地方。这回是考虑蒙古台吉远道而来,亭台楼阁不适合他们豪放的天性,干脆在试马埭办宴,既可生篝火,又可看灯戏、打布库。
  那样的地方,再穿金戴银就不合时宜了,得挑出她最漂亮的行服,至少气势上不能输给蒙古公主。
  于是含珍搬出一套莲青孔雀纹的行服来,领口和箭袖上端端绣着西番花,腰上一整套的蹀躞七事,金灿灿,响当当。
  颐行摸了摸火石包和匕首套子,纳罕道:“哪儿来的呀?从京里带来的?”
  含珍说不是,“才刚您上月色江声请安,内务府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万岁爷下了令儿,专给您预备的。”
  颐行明白了,原来人家早就有心让她和蒙古公主一较高下。男人的虚荣心真是大得没边儿啊,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要你,是因为我有更好的。
  银朱展开了衣裳,说主儿试试吧。颐行穿上后在镜前照看,果真这行服处处透出精致来,样式是行服的样式,但隆重程度,大约也不输吉服了。
  拿青金石的领约来压上,发式一丝不苟梳燕尾,看上去既有后妃的尊荣,尊荣里又透出那么一股子利落和果敢。临出门前,腰上配一柄月牙小弯刀,镜子前一照,耀武扬威的,很好,她得给皇上挣脸!
  从如意洲到试马埭不算远,中间隔着烟雨楼和澄湖,坐上车轿,一盏茶时候就到了。
  下车的时候天黑透了,巨大的草场上已经生起了好几处篝火。不像从北京来承德,露宿在外的几晚,大伙儿灰头土脸凑合驻扎,今天都是盛装参加,连太后都穿上了行服。想当年先帝秋A之前,每回都带她上试马埭挑选御马,如今故地重游,很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颐行当然照例陪伴在太后左右,这厢方落了座儿,那厢皇帝便引了鄂尔奇及随行官员前来行礼。
  蒙古台吉是个高壮的汉子,头上编发,身穿暗红的宽大袍子,向太后行传统礼,胸口抡得砰砰响,一面满满俯身下去,“蒙古汗臣鄂尔奇,恭请我大英上国皇太后如意吉祥。”
  太后笑着让免礼,毕竟是皇帝幼时的玩伴,当初在宫里一块儿呼啸来去,太后也算看着他长大的。
  “我还记得你回蒙古时候的光景,转眼就是十三年,如今长成这样威武模样,可真是光阴如梭啊。倒是怎么想起入关的呢,王城离这儿有程子路吧?”
  鄂尔奇的样貌虽然是蒙古人长相,但少年时期都在京城度过,中原的礼教从来没有相忘,便呵了呵腰,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回太后,臣前阵子正巧带着部族巡视阿巴葛左旗,听说圣驾来了热河,便绕道进古北口,日夜兼程赶到这里,来向太后及皇上请安。臣与皇上多年未见了,虽然年年遣人进京,自己总不得来,心里很是挂念。今儿总算见着了……”他一面说,一面含笑看看皇帝,憨厚的黑脸膛上全是老友重逢的快意,咧着嘴说,“见我主龙体康健,真是我大英之福,万民之福啊!”说着引来几个少年,大手一挥,“这是臣的儿子们,臣特意带他们入关,来给太后和皇上磕头。”
  蒙古人生来魁梧,据说都是十来岁光景,却个个长得中原十四五岁模样。
  太后看着他们跪拜,忙说好,“快起来吧,不必多礼。果然塞外吃牛羊肉长起来的孩子,瞧瞧,结实得小山一样。”
  待那些孩子都行完了礼,鄂尔奇终于从身后拽出一个年轻的姑娘来。那姑娘穿着长袍,头上戴着缀满红珊瑚和绿松石的发饰,圆圆的红脸蛋,眼睛明亮得像太阳。
  “这是臣的妹妹娜仁,因仰慕天朝风土人情,央求臣带她入关。今儿有幸拜见太后,是她的福气。”鄂尔奇谦卑地说完,又是声如洪钟一声吼,“娜仁,来向太后老佛爷请安。”
 
 
第79章 (姑奶奶要拾掇人,天上下刀)
  太后身边围绕的妃嫔们不免对蒙古公主评头论足一番,看她大刀阔斧上前来行礼,先是觉得她姿色平平,但待她照着中原习俗跪拜下来,又不免感慨公主的腰真细,那镶宝石的腰带勒出宽宽的一道,公主的臀部就显得又圆又翘。
  “哎哟,”愉嫔偏过头,悄声对婉贵人说,“看来咱们又要迎接新姐妹啦,还是个蒙古人呢,怪有意思的。”
  婉贵人捏着帕子掖了掖鼻子,“外埠人见天和牛羊为伍,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味儿……”
  可是蒙古国公主那截小蛮腰是真不错,颐行瞅瞅公主伏地的背影,又瞧瞧皇帝,他闲闲调开视线,望向繁星如织的夜空,似乎确实对蒙古姑娘不感兴趣,只是碍于发小的情面,不好表现得太明显罢了。
  皇太后只是笑着,说快起来吧,“你们母亲早年间随你们父汗进过京,我瞧着,公主长得像母亲。”
  蒙古女子不兴小家子气,哥哥引荐之后,娜仁便落落大方地回应太后的话,含笑道:“额吉也常提起当年来京城的见闻,多次和我说,将来长大,一定要来中原开开眼界。这次正逢哥哥朝见,我就一块儿跟着进了古北口,不得宣召自行入关,还请太后恕罪。”
  大家都啧啧,这位公主口齿真伶俐呀,想必蒙古早有和皇族联姻的意思,因此从小就以汉话教导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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