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妇人绞着衣摆,一副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模样。
中年妇人则直接道:“夫人初来京城不晓得,我们这些家里男人在战场上受伤,又没挣下什么前程的,从前多是仰仗国公爷接济。再有一月就要入冬,您看……”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顾茵恍然状,又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上一口,道:“不过这事儿我虽初初上京,却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那就该直接给银钱了啊。那中年妇人略显焦急地看着她。
顾茵这要张嘴,这档口武青意沉着脸过来了。
他戴起了那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加上征战多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尤其是他沉着脸的时候,那气势更是惊人,就像是一只随时要挣脱桎梏的野兽一般。
他的面具即是身份的象征,传闻那常年在面具之下的半边面容覆满了红疤,面目全非,也正是因为那面容,配合他的武艺和手段,才有了恶鬼将军的称号。
两个妇人连忙起身见礼,一下子连呼吸都放轻了,屋里一下子安静极了。
他闷不吭声走到顾茵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下。
顾茵抱歉地朝着两个妇人笑了笑,又转头小声询问:“是谁惹您不高兴了?”
武青意微微眯眼,并不言语。
然而他越是沉默,便越让人忍不住去想他发作出来是何等的骇人。
有客人在场,顾茵也不再多问,让丫鬟呈上来茶水和点心零嘴,放到一边。
“二位真是抱歉,怠慢了。将军的脾气……”
那两位妇人连道不敢。
开玩笑,眼前坐着的可是开国第一猛将,传闻能空手取敌将首级的。
谁敢说他一句不好?
顾茵又问道:“方才话说到一半,两位是需要我们府里出钱接济吗?”
那年轻妇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中年妇人也害怕的很,但想到前头领回去的白花花的银子,她还是大着胆子道:“就是这个意思,夫人不知道,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咔嚓”一声,武青意拿起一个核桃捏成了齑粉。
那声音虽轻,但中年妇人还是吓得打了个激灵,到嘴边的话也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不知你家中的伤员是哪位?”顾茵状若无事地接着询问。
中年妇人哆嗦着嘴唇,报了自家儿子的身份。
昨儿个才盘的账,顾茵记忆犹新,立刻就道:“春分、端午、中秋,你家已经来过三次,半年领走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可是又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的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半点儿不轻视嘲笑的意思。
可那中年妇人却是面色涨成了猪肝色。
她家从前确实困难,但是自打一趟趟领回去银钱,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先是在京郊置办了田地,她那断了一条腿的儿子还取了个美貌娴静的媳妇儿。
媳妇儿刚怀上了身子,想往京城里头搬。
京城寸土寸金,好一些的民居动辄上百两。
她这才又寻摸到英国公府来,想着前头都来过三回,那病歪歪的英国公都没把她记住,这次肯定还能得手。
没想到平白冒出来个国公儿媳、将军夫人,上来就把她每次来的时间都点出来了。
一百五十两是什么概念,即便是在京城,几口之家省吃俭用些,也够花一辈子的了!
又是“砰”一阵巨响,武青意把手拍在桌上,那一盘子核桃,连带着装核桃的盘子都成了粉碎状。
那中年妇人两股战战,立刻道:“我想起家中还有事,叨扰了叨扰了。”
说完不等顾茵喊人送客,她软着腿就往外跑。
顾茵喊一声“石榴”,宋石榴立刻跟出去,一路跟到大门外头,宋石榴扯着大嗓门道:“这位夫人您跑啥?不是上门来求救济,说日子过不下去吗?我们夫人又没问罪您怎么半年来求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还不够……只是问您家现下是不是又遇到什么困难,您跑啥?”
那妇人头也不敢回,心道还跑啥?不跑难道等着被恶鬼将军拍碎脑袋吗?
真真是猪油蒙了心,只想着英国公病歪歪的心又软,十分好欺负,忘了他们家是如何起家的,敢在地府爬出来的恶鬼面前弄鬼,有钱也没命花啊!
宋石榴那大嗓门一喊,立刻引起了附近百姓的注意。
有人笑道:“你这小丫鬟忒不懂事,再困难的人家得一百五十两都能顺遂过一辈子了,人家肯定是自知理亏才跑了。咋还追着问呢?这不把人臊死了!”
英国公府日常就有平民百姓进出,附近的人稍微一打听,早就知道英国公多番接济伤兵。
也早就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那中年妇人被看热闹的百姓一阵调笑,臊得把脸一捂,拔足狂奔。
而府里待客的花厅内,那年轻妇人嘴唇都发白了。
她也想跑来着,但是一来是吓得腿不听使唤了,二来是头一回来这样的高门大户,进来的时候都看花了眼,就算跑都不知道大门在哪边。
“民妇错了,民妇再也不敢了!”那年轻妇人颤颤巍巍地就要下跪。
顾茵看武青意一眼,武青意立刻出了去。
顾茵把人搀起来,温声道:“你别害怕,我知道你和方才那人不同。你是怎么个境况,你慢慢说来。”
顾茵的长相是没有攻击性的美,笑起来的时候笑意温暖,直达人心。
那年轻妇人被她安抚住,又想到家中境况,这才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道:“民妇的夫君追随过将军,但运道不好,受了伤,家里实在……实在是有些难。民妇的丈夫对此事并不知情,是民妇自己听刚才那个婶子几次说国公爷乐善好施,救济了好多伤兵,这才自作主张,跟她一道过来的。”
她说完脸就涨的通红,“民妇只想求五两……不不,二两银子买药。”
顾茵又问清了她丈夫的身份,出去和武青意说了一声。
没想到武青意对她丈夫还真有印象,叹息道:“那是个好兵,上战场那年才十四岁,我本有心提拔他,但一次行军途中我们遭遇埋伏,他为了救人被砍去了双腿。”
即便是在现代,没有双腿的人都很难生活,在古代,那人能活到现在俨然是个奇迹。
后头武青意让人收拾了一些药材出来,请了府中一个御医,再带了几个仆妇,又让人套了辆马车,把那年轻妇人送回家中。
那妇人的家中真的是家徒四壁,唯一的男人躺在炕上,面无生气。
猛地见到武青意,他立刻爬起身,先是难以置信地对着妻子道:“你果然去了?你竟去了?”
后头又挣扎着给武青意行礼。
武青意把他按住,“你妻子全是为了你,堂堂男子汉,这么和妻子说话吗?”
那年轻妇人落下泪来,求情道:“我夫君平素从未这样的,是我违逆了他的意思。”
那男人也跟着红了眼睛。
这样的人家,武青意纵使是铁石心肠也于心不忍,先让御医给他诊脉,写下方子,又留了药材和汤药费,这才在夫妻俩的千恩万谢中离开他们家。
后头这村子的人议论起这件事,那中年妇人本要趁机嚼两句舌根子的,但村里人早就看不惯她几次三番去打秋风、没骨头的做派,这次又都是亲眼看到堂堂大将军亲自过来赠医施药的,根本没人理她就是。
顾茵这边,今天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她刚回了后院,就看到王氏已经在等着她了。
听说事情算处理好了,帮到了真的需要帮助的人,也赶走了浑水摸鱼的人,王氏面上一松,道:“还是我儿有办法。”
顾茵也跟着笑了笑,问起王氏那边如何。
王氏拍了拍自己胸脯,笑道:“不就是打听一下人对婚事的看法吗,这有啥难的?三言两句就问清楚了,那沈姑娘人很不错,知道咱家眼下有些困难,置办不起她的嫁妆,一点儿怨气没有呢!”
顾茵点了点头,没再想这个,只还想着伤兵的事儿。
一次两次的来人还是好处理的,也不用次次出动武青意吓唬人,下回也能换其他法子打发。
可如今天的年轻妇人家那样,是真正需要帮助又为国献力的,若是见死不救,怪让人心里难受的。
在现代的时候,顾茵就看过一些老兵晚景凄凉的报道,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然而那时她也只是个小老百姓,能做的也就是捐款捐物资。
现下身份不同,她是不是可以做的更多一些呢?
当然,光自家出手肯定是不成的,家底都掏空了也不够。她想的是怎么样让别人一道出手帮忙,或者直接让朝廷出面。
她等着武青意回来再一起商量。
没成想,武青意还没回来,下人突然来报,说沈寒春吐血晕死过去了!
第71章
吐血晕死, 在这个时代真跟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没区别了。
王氏大惊,说:“怎么可能,她刚才还好好的呢!”
顾茵让御医去给沈寒春瞧病, 又唤来她院子里的下人, 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说真没发生任何事,“只有老太太和大少爷去过, 后头沈姑娘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半个时辰前,王氏去了沈寒春住着的院子。
小院子清幽雅致, 还有好几棵桂花树, 芳香怡人。
王氏很喜欢——没用一点贵重的东西呢, 是个知道俭省的!
单独一个王氏过来, 沈寒春并不惧怕她,特地换上一件桃粉色的银纹绣百蝶度花裙, 簪一支珍珠碧玉步摇,盛装打扮,特地把王氏晾在外头半刻钟。
等打扮好了, 沈寒春荡起一个自觉无懈可击的笑容,准备迎接王氏的怒火——
这山野村妇昨儿个才来的, 今天一大早特地过来, 显然是来兴师问罪。自己特地晾了她这么久, 想来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 最好是激得她发起火来, 倒是闹到武重父子面前, 她再柔弱地哭一哭……
闹得越难看越好, 这家越乱,越合她意!
不过让沈寒春失望的是,王氏并不恼怒, 半刻钟而已,她已经在院子里看过一圈,发现她这里的桂花极多,已经自己踩着树下的石桌上去采摘了许多,想着带回去给儿媳妇做桂花糕,儿媳妇一定高兴。
反而是沈寒春,极爱桂花的,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选这个离主院颇远的小院子,就是看中这个院子里的桂花树。
这村妇是什么意思?折走代表她的桂花,借此折辱于她吗?
王氏本来笑盈盈的,看到沈寒春的打扮后,她笑不出了。
一般的姑娘家平时肯定不会这么打扮,别是有意中人了吧!
想来可能痛失的一大笔嫁妆,王氏焦急无比,但也知道家里银钱吃紧这事儿错不在沈寒春,还得怪在武重头上。
她尽量扯出笑,道:“沈姑娘日常在家就这么打扮吗?真好看。”
沈寒春见她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在听她似乎意有所指的话,立刻警醒起来。
她将王氏请进屋子,娇笑道:“夫人谬赞了,我只是寻常打扮而已。只是国公爷说过我这样打扮好看,所以……”
王氏心道你听糟老头子胡吣呢,他懂啥好看不好看?
当初两人还是小姐和货郎的时候,她为了见心上人,穿红戴绿,穿金戴银,恨不能把所有首饰都插戴在头上,就那样,如今回想起来像唱大戏的一样,武重还夸好看呢,说看着特别富贵!
分别八年,王氏可不相信自家老夫的审美能在这八年里上去。
“他的话你听听就好。”王氏真心实意地劝道。
这人还真不好相与!既不生气,还话含机锋,有来有回!
沈寒春心中越发警醒,问道:“不知道夫人特地过来,是为了……”
王氏就道:“自然是为了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沈寒春面上的笑顿住。
“是啊,”王氏叹了口气,“我不会兜圈子,就直说了。家里现在用度紧张。怕是给你置办不出一份体面的嫁妆。”
当然其实是置办的出的,但是得先紧着自家儿媳妇用嘛!
王氏边说边打量沈寒春的脸色。
沈寒春面色煞白,这村妇是什么意思,要把她随意发嫁出去嘛?!
而且都知道英国公府简在帝心,开府那日她就在场,看着宫中赏赐的金银珠宝如流水似的抬进国公府里,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拿不出一份嫁妆?这村妇明显是睁眼说瞎话!
嫁妆明显是托词,这村妇的意思怕不是说要把她随便许个人,那样自然就不用准备什么丰厚嫁妆了。
沈寒春心里掀起了惊涛巨浪,白着脸道:“我虽是平民,但是自由身,婚配之事自己做主,并不用夫人费心。”
王氏听完大喜!
这姑娘居然不要自家的嫁妆!
到底是救了武重一命的人,王氏还是和她道,“你别客气,该给你的嫁妆肯定会给……”
沈寒春立刻道:“真不用!我现在还不想那些。”
她怎么可能让王氏给她的婚事做主?想也知道落不到好处!
而且她是要留在英国公府搅乱这个家的,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开?
“好姑娘啊。”王氏激动地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真是个好人,听说自家出不起她的嫁妆,一点儿怨气没有,坚持不用她费心。
她这一拍之下,沈寒春只觉得手背像被铁锤捶打过一般,痛的她泪花都出来了。
王氏看她眼睛一红,又心道,哪有这个年纪的姑娘不想婚配之事的?肯定是体谅自家不容易,所以故意那么说的。
“等你遇到了心仪之人,一定要和我说。”王氏语重心长道,“到时候我和国公爷一道给你主持婚礼。”
反正只要度过这几个月的难关,等到后头的俸禄发下来,眼前拮据的困境也就过去了。
说到这里,王氏又难免想起自己还没看到影儿,就让武重送出去的那三万两银子。
唉,偏人前还得给他留面子,只能在屋里罚他跪上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