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大郎说的对!”王氏笑道,“戏文里咋说的,这叫救驾之功!你这伤可不是白受的,咱家的功劳也有你一半。”
察觉到孩子们濡慕的眼神,武重心中郁结一扫而空,还罕见地昂了昂下巴,自豪道:“那是,当年青意可不如我。”
一家子说笑了半天,王氏把手往武重面前一伸。
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怪让人不好意思的。武重老脸一红,还是把手覆了上去。
王氏疑惑地说你干啥,又把他的手拍掉,说:“拿钱啊!”
得,合着是要那个。
武重看他一眼,让人把送来了家里的库房钥匙。
王氏揣起库房钥匙,拉起顾茵就走。
被下人引着去库房的路上,王氏还同顾茵耳语道:“大丫,咱家真发达了。往后这钥匙就你收着。你不是想开新店?你拿着银钱自己买,看中哪里买哪里!”
在寒山镇的时候,她就想着要给顾茵买个铺子。
虽然那会儿是为了给儿媳妇添产业,好再嫁,眼下自然不是为了再嫁,但王氏是个重诺的人,一直把这件事记挂在心里。
英国公府开府没多久,武重和武青意父子也不是讲究人,家里的金银珠宝就都堆在一个大库房里。
看到一个个到人小腿高的大箱子把开阔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王氏眉开眼笑,忍到让下人下去了,她才笑出了声,豪气干云道:“娘刚说的不对,这么些好东西,买一间哪儿够?你喜欢的都买,买它一条街!”
顾茵也跟着笑。哪儿有人不喜欢银钱呢?自家再不用为生计发愁,那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事。
王氏说完就去开箱子了,第一箱是各色珠宝,她抓了个大金镯子就往顾茵手上套,第二箱子是大件古董,她不懂分辨,就让顾茵自己看,让她挑喜欢的放自己屋里。第三箱子是字画卷轴,王氏没动。第四箱是一些纸张发黄的书,她就说回头都塞武安屋里去。第五箱是布匹料子,她选了个颜色好看的,说回头给顾茵裁新衣。
接着第六箱,第七箱……一口气开了泰半,王氏汗都出来了,奇怪地嘟囔道:“金银呢?难道家里就没有能直接花用的?”
自然是有的,最后一摞叠在一起的、个头小一些的箱子,最上头的一个里头装着的就是一箱子银元宝。
王氏又笑起来,再开下头的……然后她脸上的笑就戛然而止。
第二箱装的是金元宝,但是空了一大半,只剩不到两层。
其他几个箱子更惊人,居然是空的!
王氏一口气把剩下的十来个全开了,脸黑的比锅底还黑,拉着顾茵回了主院。
那边厢,武重知道武安和顾野都学了本事,俩孩子正一个表演舞拳,一个表演背书给他看。
武重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一会儿看看小儿子,一会儿看看的大孙子。
要不是他现在身子差了,真恨不得把俩孩子都搂怀里掂掂。
他正享着天伦之乐,冷不丁,王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了。
“这个年纪了,你慢些。”武重笑着笑着,发现老妻面色不虞,立刻止住了笑,小心翼翼地问她:“咋了这是?谁、谁惹你?”
武安和顾野可比他有眼力见儿,两人从王氏的脚步声就察觉到不高兴了,早就停下来站到一旁去了。
王氏把钥匙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惹我了!”
吵架没好话,他们夫妻久别多年,没得刚见面就因为钱财伤了和气。尤其武重说话不利索,怕是急起来解释都解释不清。
顾茵先让王氏坐下,又解释道:“娘方才和我去了库房,看到家里金银珠宝和古董字画都没动,只是金银那些所剩不多。”
又劝王氏:“爹和青意是什么样的人,娘难道不知道吗?咱们农家人最是俭省的,娘先不忙生气,咱们先问问清楚。真要是他们乱花销,我就和娘一起……一起生气。”
王氏听到这话忍不住抿了抿唇,“咋的光我一个人生气不够,还得加个你一起生气呗?”
顾茵笑了笑,“那我能干啥?我总不能和娘一道把爹揍一顿吧。武安快来,背背律法,这要是揍了当朝国公,我得关几年?”
“别听你嫂嫂胡吣。”看到武安还真要张嘴被律书了,王氏总算是笑起来,“听你的,我先不气了,咱们好好问问。”
武重方才是真的急了,从前家里闹出这种阵仗,非吵上大半天不可。
他方才张嘴想解释,但焦急之下,喉咙又如同往常那样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的亏儿媳妇像老妻说的那样,今非昔比了,三言两语还真把她劝住了,不然怕是今日这团圆的好日子,就要因为一桩误会闹得不可开交。
看到武重的脸都被憋红了,顾茵端起他面前的茶盏,走到廊下让人换了新的,后头也不让下人进屋,她又亲自端到武重面前,“爹先润润嗓子再说话。”
武重从家里离开的时候,顾茵到武家不过三年,又是个只喜欢躲在人后的怯懦性子。武重对她的印象已经完全模糊了,如今虽才重见了小半日,顾茵整个人都在武重的记忆里鲜活了起来。
“好孩子。”他拍了拍顾茵的手背,喝过了茶,心中焦急的情绪褪去,也能说出完整的话了,“我们行军打仗并不洗劫。”
这是自然的,不然义军也不会在十年里尽收天下民心。
武重又接着道:“库房中的都是陛下赏赐,金银本就不多。”
王氏当然看出来装金银的箱子比其他箱子少很多,毕竟新朝的国库是接管旧朝的,旧朝国库早就空虚了,军饷都发不出。但皇帝肯定不可能赏赐些空箱子来吧?
“金银那些,大多都是分给旧部了。”
正元帝登基,第一件事自然是封赏有从龙之功的人。但追随他的人好几万,肯定不可能人人都记得住,又人人都给赏赐。
尤其是一些早年就如武重这样,受了伤从战场上退下去的残兵伤患,不知凡几。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在皇帝面前没有姓名,进不得皇宫,也不敢求到正元帝面前,便进英国公府求见武重哭诉。
尤其是前段时间武青意也不在京中,偌大的英国公府只剩个武重一人,他对昔日部下的境遇感同身受,心也软和,每次给出去几十两银子或者几两金子给对方安家……不知不觉就给出了好些金银。
他也没数,不擅理财,身边的两个小厮虽然是从前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服侍,忠心可表日月的,但也都是从前军中的穷苦孩子出身,目不识丁,自然不通庶务。
要不是王氏今日提了,武重还不知道快把库房里现有的金银都掏出去了。
“败家玩意儿!”王氏虽然不像之前那么生气了,还是忍不住嘟囔道:“他们在陛下面前没体面,难道在你面前就有了?那么些人,你全都记得?”
武重被说得没吱声。
他自然是记不全的,只是对方能说出具体所属哪个营帐、哪个队伍,他听着是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己或儿子带领过的,再看一看对方带来的能表明身份的信物,也就把金银掏了。
“算啦,确实都是可怜人。”王氏又叹了口气。
她自己穷苦过来的,当初逃难到寒山镇也是山穷水尽。若不是顾茵帮着她拿回了娘家的屋子,怕连个小摊子都一时之间都支不起来。
那些人都是被前朝逼的没办法才造反,本来的境况肯定艰难,又没混出个名堂,身上带着伤或被致残,想来便是到了新朝,日子也不会好过多少。
“就当是给咱家积德了。”王氏忍着心痛,不敢具体去想具体给出去多少金银,随后她看到顾茵手上的那个金镯子,又笑着安慰自己道:“还有好些个珠宝和古董呢,也值好多银钱!尽够给咱家大丫置办新店的!”
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是顾茵还是提醒道:“娘,这些东西怕是不好变卖。”
看到王氏脸上的笑一下子垮了下来,她接着指着镯子内圈解释道:“娘看这里,这里有记号,我猜是宫廷特有的。一会儿去比对其他珠宝首饰,应该能印证我猜的对不对。有宫廷特有记号的东西,一般的铺子不会收。而且也可能给咱家招灾。”
御赐的东西,那都是出宫前就在宫里登记造册的。
寻常人家能被赏赐一两件,那都得像祖宗似的供在家里。
也就是英国公府从龙之功甚伟的,能得到那样一库房的东西。
但这也并不代表,英国公府可以随意处置御赐的东西。
变卖御赐的东西,一来是如顾茵所说,等闲店铺看到宫中的记号就不会收。
而且就算收了,这事儿让有心人知道了,往小的闹,那是说英国公府刚得了开国的赏赐就入不敷出,把他们一家子当成笑话。
往大了闹,那就可以说英国公府居功自傲,目中无人,连御赐的东西都敢往外卖,不是不把正元帝放在眼里是什么?
更往深一层想,要是有心人先留着他们府里流出去的东西,按下不表,等到以后拿出来,作为英国公府的信物,构陷个别的罪名,还真掰扯不清!
一通分析下来,顾茵抿了口热茶,王氏都快哭出来了,道:“那要那些东西能干啥?就摆在家里看?”
暂时还真只能供着,除非顾茵哪天生意做大了,自己整个金楼银楼的,亲自监督,让信得过的人把金银首饰直接融了炸了。
但开金楼银楼需要的资金和人脉,根本不是眼下根基未稳、刚从泥腿子脱胎出来英国公府能想的。
“还是能用的,”顾茵安慰道:“那些个头面首饰,娘和我一道戴,或是见客或是赴宴,都很体面。”
王氏根本没被安慰道,她和儿媳妇都是一个头两只手,两个人戴能戴多少?那一库房的,够她们婆媳俩从年头戴到年尾不重样儿的。
她们又都不是那种好面子的人,而是喜欢实惠的人。
王氏又问武重,说:“你送人钱财归送人钱财,没把那些御赐的东西给人吧?”
武重立刻摇头说没有,倒不是他想的和儿媳妇一样深远,只是想着那些珠宝给了人,对方肯定还要再去变卖。都是和他一样穷苦出身的人,哪里知道那些珠宝的具体价值,别回头让当铺的人给糊弄了,就干脆直接给现银。
王氏呼出一口长气,很快又想到了旁的,眼睛一亮,道:“还有俸禄呢,国公俸禄肯定不低!”
“盘盘账吧。”顾茵道。
国公的俸禄肯定不低,但这偌大的国公府,养的人也不少。光上午出去迎人的,就有好几十人。进项多,出项也多,还是得把整体的账盘一遍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顾茵说完就去看武重,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府中应该有账房先生?”
武重摇头说没有,又缓慢地解释道:“这府邸之前是王府,账房先生逃了。”
一朝改朝换代,王府里卖身的奴仆自然是不能逃、也不敢逃的,但是账房先生是从前主子的心腹,又是自由之身,自然就逃了。
而英国公府开府时间短,也没人料理庶务,还没培养那样的心腹。
说完武重看向王氏,从前家里的大事小情可都是王氏做主。
王氏再看顾茵,这才是现在家里真正的一家之主呢!
“唉,一起来吧。”顾茵苦着脸,心道幸好学会了看古代的单式记账法,也和周掌柜学会了打算盘,不然眼下还真要抓瞎。
武重又让小厮去取公中的账簿和算盘来。
一大摞账簿先送来,两个小厮合力抬过来的,多一些的是从前王府里的那些下人月钱的记录,少一些的是开府了半年多的英国公府的日常开销。
后头他们再去取算盘,府里就一把原先那账房先生剩下的老算盘。
但好在有个小厮记性很不错,记得宫里赏赐的那些东西里头有几把金算盘。
虽然那金算盘做的小巧精致,只成人巴掌大小,是用来赏玩的,但好歹能用。
“来吧!”顾茵撸起袖子,先把一个小算盘放到武安面前。
顾野同情地看了武安一眼,然后脚下开溜,跟着他奶去库房里检查哪些东西不带宫廷记号。
武青意也会计数,但不擅长打算盘,就帮着他们念账簿。
武重看着大家都忙活去了,干坐着怪不好意思的,就帮大家添茶蓄水,让小厮去厨房传话做点心吃食。
一家子从午饭前开始忙活的,一直忙到下午晌,周掌柜带着笑从外头回来了。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朝廷放租放售的店铺实在很优惠,他们来的晚,放租的基本是轮不上了,但是放售的店铺却还有不少。像望月楼那样的大酒楼,一整间连土地,只卖六七千两银子。地段市口好一些的,也就在一万至二万两出头的样子。
寒山镇的望月楼抵押的时候都能抵押出一千两,都知道黑市抵押压价压的厉害,所以望月楼市价其实是在二千两左右。这也是当初王大富在那么不富裕的情况下,散尽家财也得把望月楼赎回去的原因。
如今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这样的低价,也就是新朝开国才能赶上这种大好事了!
搁从前,周掌柜当然是想办法再打听打听那些放租的,看看剩下的那些里头还有没有能用的,从矮子里头拔高个儿。
眼下他东家背靠英国公府,当然不用再那么抠抠搜搜了,周掌柜一整天尽打听那几间大酒楼去了。
有一间他觉得最好,就在英国公府不远的太白大街街口,搭乘马车的话来回不超过半个时辰。
附近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富裕百姓,既方便顾茵照顾店铺,也不用再做利头微薄的平价生意。
进了府,周掌柜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顾茵这个好消息。
然而刚进了屋,周掌柜就看到了王氏正瘫软在太师椅上,捂着眼睛欲哭无泪道:“咋都有,啥都有!珍珠串串每颗都有,钗环首饰上的宝石也有,连金算盘的算盘珠子上也有……”
有个啥?周掌柜还没搞明白,就看到自家素来镇定自若的东家眼冒精光地激动道:“掌柜的总算回来了!”
周掌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顾野已经蹿到他身后,“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武青意也在眨眼间出现在了周掌柜身侧,铁钳子似的大手按到周掌柜肩头,“来,您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