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帮着宋云轻摆碗筷,一面笑道:“要说听话,他比不上陈掌印。”
邓瑛与陈桦相视看了一眼,而后又双双避开了。
陈桦道:“我是笨,又没读什么书,云轻说话总是有道理,我糊里糊涂的,就听了。”
“我也是。”
邓瑛接了一句。
陈桦忙道:“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还没读书呢,您可是内学堂的讲学,不比翰林院的差,您听婉姑娘的话,那是因为人婉姑娘人好,您心里喜欢她……”
“陈桦。”
宋云轻一把夺了他的筷子,“人督主怎么想的你也知道,你知道,你也做督主了。”
陈桦忙缩回凳子上,“我做不了做不了,我不说了……”
杨婉笑着在邓瑛身旁坐下,这才发现,他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她忍不住笑道:“你就是说不得。”
邓瑛忙对宋云轻道:“没事,你让陈掌印说。”
陈桦忙摆手,“不敢不敢。”
杨姁拢着手笑道,“很多年没这么自在过了。”
杨婉替她添了一碗茶,轻声道:“我特意把锅子端到了外面,好让姐姐看月亮。”
杨姁拍了拍杨婉的手背,“你连这个都想到了。”
“嗯。”
杨婉朝青墙上望去。
“虽然这里的月亮没有蕉园梅林的好看,但是这座青墙年生久了,等月亮爬上去,映着月光,看起来青幽幽的,也很有味道。”
“是啊,清静最好。”
宋云轻道:“我们如今是清静了,只是你和督主,还清静不得。”
陈桦听完这句话,望向沸腾的汤水叹了一口气,“这倒是……内廷如今……哎……”
他叹了一口气,夹起一片兔肉汆入水中,粉红的肉瞬间发白,在锅里沉沉浮浮。
宋云轻道:“怎么了。”
陈桦摇了摇头。
宋云轻追道:“你话不说完,怎么让人放心。”
陈桦夹起烫熟的兔肉放入碗中,却没有立即吃,搁筷道:“内阁的大人们在清剿司礼监一党,好多旧案被翻了出来,这一个月拿了好些人。”
他说完朝邓瑛看去,“督主,听说您要掌司礼监了,这个节骨眼上您接手司礼监,就跟捧个刚从火堆里刨出来的芋头一样,竟难得很啊。”
宋云轻道:“你还是只看到了宫里的事,要我说……”
她一面说一面握住了杨婉的手,“最让人忧心的,反而在外头。”
陈桦道:“外头怎么了。”
宋云轻低头没有出声。
陈桦不解道:“我只知道,如今外面挺惨的,张先生的独子,和桐嘉的书院的遗属们进京了,顺天府外头的几个书社写了好些悼亡的文章。桐嘉书院周先生在刑场上说的那一句绝命词,什么望……什么血肉……”
杨婉接道:“望吾血肉落地,为后继者铺良道,望吾骨成树,未后世人撑庇冠。”
“对,就这两句。”
陈桦抿了抿唇,“这两句,被东林学派的李庆林写成了一幅字,被好些人拓了去。哎……这个案子虽然已经了结几年了,但听说,当时是真的惨。还有张先生的案子,听说也是冤案,都是因为老祖宗……呸!都是因为何怡贤要隐瞒琉璃厂的贪污案,才把张先生的逼死的。”
“行了行了。”
宋云轻打断他道:“你别说了,督主什么都还没吃呢,光听你一直说,说得也不是让人开心的话,来,督主,您吃兔子肉。”
“好,多谢。”
邓瑛笑着接过宋云轻夹来的兔肉,低头咬了一口。
陈桦不敢开口了,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杨婉舀了一碗热汤递给邓瑛,抬头对宋云轻道:“我发觉你自从掌管了内坊以后,就越发像姜尚仪了。”
宋云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杨婉,本来吃得好好的,我们又少督主的兴致了。”
杨婉摇头道:“没事,我在他什么都要吃。”
她刚说完,邓瑛就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把碗里的兔肉全部吃掉了。
宋云轻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会儿我和陈桦洗碗。”
“不用,你坊内还有好多事没做完,你去做事,姐姐去帮我理理绒线,碗嘛就我来洗。”
“婉婉,我洗。”
杨婉笑道:“你今儿怎么了,一直抢活干。”
邓瑛放下碗道:“我在你这儿……”
“你的手现在要少碰冷的水,你若真想干活,那我洗碗的时候,你就在边上站着,跟我说话。”
杨姁道:“虽然已经入春了,总觉得像是在过年,大家热热闹闹地吃饭做事。”
杨婉将蔬菜倒入锅中,“明年过年的时候,兴许还会更热闹些,我把哥哥和嫂子他们请来包饺子。”
杨姁点了点头。
有人想要做树,或者成为别人脚下的路。而有人只想要成为一座桥,不为度化,只想成为希望。然而正如她所言,满座各有各的伤痛,但她才是他们这些人当中,最绝望的那一个。
杨姁望着眼前杨婉,脱口道:“婉儿总能让大家开开心心地生活。”
陈桦也跟着说道:“是啊,婉姑娘,我之前怕云轻会伤痛欲绝,想不到……”
“是。”
宋云轻道:“我之前是很难过,还好有这么个地方,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活不活得下去。”
杨婉替邓瑛夹了些烫熟的菜,笑道:“能怎么样。”
她说着看向邓瑛,“他一直在拼命作死,我要是不知道怎么开心,早就被气死了。”
“婉婉我……”
“你别说话。”
她说着指向邓瑛的碗,“吃菜,补充维生素,免得掉头发。”
邓瑛果然没有再说话,埋头吃菜。
第148章 银沙啄玉(三) 你不对我自轻,我才肯……
最后一盘雪魔芋倒入汤,院内杯盘狼藉。
众人喝完最后的几口汤,起身各自散去。
杨婉收拾好锅碗,打水去院中洗漱。
邓瑛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等杨婉回来。
墙上的葡萄藤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四下安静,那声音也越发显得清幽。
不多时,院子里的响动都静止了,杨婉反手一面挽发一面走进来。
她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在屏风后走来走去。
“婉婉,你在做什么。”
“哦。”
杨婉应了一声,“我在倒水。”
她说着端着一壶桔梗泡的蜂蜜水走进来,放在床头,“喝了好睡觉。”
说完递了一杯给邓瑛,“快上去坐着。”
邓瑛捧着水杯坐到里侧,杨婉拉开被子捂住他的腿,自己也脱了鞋子缩进被中,两个人端着水杯并坐在一起,杨婉看着杯中的热气,随口问道:“你回宫以后,还住回护城河那边吗?”
邓瑛摇了摇头,“我住养心门后面。”
“何怡贤之前住的地方?”
“是。”
杨婉放下水杯,转过身拢起被子,侧躺在邓瑛身边,“以后要好好行礼叫你邓掌印。”
邓瑛没有说话,他合上摊在膝盖上的书,伸手将它仔细地放在床头,而后撑着床面,跪坐下来。
他低垂着头,不敢看杨婉,双手按抠在自己的膝盖上,棉质的亵裤被抓得起了皱。
杨婉也跟着坐了起来,“你干什么呀。”
邓瑛手指又捏了捏,“婉婉你想吗?”
“想什么……”
“我洗过澡,我是干净的。”
他打断杨婉的声音,说完却像等待判罪的人一般,低头闭上了眼睛。
杨婉伸手握住他捏在膝盖上的手,但他却仍然紧紧地抓着裤料。
“邓瑛松手。”
“啊?哦好……”
他忙松开手,杨婉轻轻地抬起他的手腕,“你的手腕上有伤。”
邓瑛看着自己的手指,“婉婉,我可以不用手。”
“我不准。”
她说完这句话,挪着膝盖坐到邓瑛目前。
“邓瑛,你躺下来。”
邓瑛摇了摇头,“让我来做吧。”
“不听我的话了?”
“不是,我听你的话。”
“那你躺下。”
邓瑛沉默了很久,最终伸开腿仰面躺下。
杨婉待他躺好后,侧头吹灭了近床的灯。
屏后的灯仍然亮着,透过屏风落在床帐上,温暖而柔和。
“闭眼睛。”
“婉婉……”
“别担心,闭眼睛。”
邓瑛闭上眼睛,额头上便落下了一个温柔的亲吻,与此同时,一只手笨拙地撩扯着他的汗巾,显然不知道带结的要害在什么地方,邓瑛忙摁住那只手,“婉婉,不要这样对待我。”
“行。”
那只手应声轻轻地从邓瑛的手掌下抽了出来,反覆在他的手背上,“好,那你自己来。”
他不敢不听杨婉的话。
巾一开,他又要面对衣冠之下那必输的局,但在杨婉的居室里,他自认连投子认输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杨婉不准他输。
“邓瑛,你的背太硬了。“
她说着,手掌轻轻地笼住了他的刑伤处。
自从他掌管东缉事厂以后,再也不必像其他太监一样,三年一“刷茬”,那点刑余之后的软骨,逐渐有了知觉,能带给零星半点的愉悦。但更多的还是又酸又胀的痛楚。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杨婉不要“怜悯”他。
那毕竟是杨婉啊。
“别捏被子,邓瑛,捏我另外一只手。”
她说着,将手递给了他。
邓瑛怕自己捏疼她,只敢松握住她的手指。
“邓瑛你别老是憋着气,放松。”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轻轻地在flesh之间打着转,邓瑛的小腿微微有些痉挛,他不自觉地绷直腿,漏了一口呼吸,以至于gasp。
杨婉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将五指收拢。
她并没有抽开手,而是静静地放在那里,等着邓瑛平息下来。
但她似乎撑得有些累了,索性伏下身,将头靠在邓瑛的身上。
“好些了跟我说。”
邓瑛低下头,看着杨婉的面容。
柔和的灯影落在她的脸上,她两颊飞霞,眼底若月光下白浪翻涌的海,晶莹闪躲。
邓瑛试探着伸出手,抚摸杨婉的头发。
杨婉的肩膀颤了颤,背脊却软了,任凭邓瑛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地抚摸着她的后脑。
“邓瑛。”
“你说。”
“你以前跟我说过,你会觉得难受是不是。”
“嗯。”
“这次有没有好一些。”
邓瑛摇头道:“你不用管我,婉婉,以后都让我来做好不好。”
“你可真霸道。”
她说完轻轻地将手拿了出来,垂到邓瑛的肋骨下。
邓瑛没有说话,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托着杨婉的身子,让她侧躺下来,自己穿好衣衫,翻身下床。
杨婉有一些累,身上的衣衫也被汗水濡湿了,她咳了一声,“你去做什么。”
“我去端水。”
他说着,穿着拖鞋走到屏外去了。
杨婉听着邓瑛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眼皮有些发酸,她闭上眼睛,朦胧中有人轻轻地把她的手从被褥里牵了出来,搭在膝盖上。一张温暖的帕子包裹住了她的手指,
杨婉勉强睁开眼睛,见邓瑛蹲在床边,低头着头。正一根一根地细细擦拭她的手指。
“你又不脏。”
“擦干净你会舒服些。”
“你还是傻。”
“婉婉。”
“嗯?”
邓瑛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向杨婉。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用嘴……”
“你愿意让我用嘴吗?”
“如果我让你那样做,我宁可受凌迟而死。”
“邓瑛。”
杨婉反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不要说这种话。”
“对不起婉婉。”
杨婉牵着他站起来,在榻边坐下。“其实你那样做,我因该也会很愉悦,只不过……”
她抬起头望着灯荫处坐着的邓瑛,“只不过,我舍不得让我一生爱重的人,在他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傻傻地乱来。”
邓瑛垂下头,“婉婉,我其实都懂。”
“就看那几页书,就懂了啊?”
“我还问过…… ”
“陈桦?”
“嗯。”
“他也是憨的,你们交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