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杨婉怔了怔。
  其实清波馆保存了《岁末寄子兮书》的刻板,后来清波馆迁至广州,那块刻板也被带去了广州,后来这个刻板几经易手,流落到了国外,但杨婉曾在广州博物馆里,看到过它的照片。
  “说不定没烧呢。”
  杨婉挽着邓瑛的胳膊,冲他露了一个明朗的笑容“去看看。”
  邓瑛点了点头,笑应了一个“好”字。
  清波馆是前店后厂的形制,店前是科举前临时摆的考摊,热闹非凡。邓瑛驻足,扫了一眼摊面上的书。杨婉抬头问他道:“你和我哥,谁读书比较厉害。”邓瑛笑而不答。
  正说着,前店里的掌柜迎了出来,见杨婉与邓瑛站得离考摊远,便道:“两位客官,不是来瞧科考的书吧。”
  邓瑛应道:“是,想带……”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杨婉,谁知杨婉却接道:“夫君想带我进来逛逛。”
  掌柜只当他二人是有学问的风雅夫妻,“夫人也读书吗?”
  “是,略认识几个字。”
  “您这么说就是谦虚了,您请进。”
  杨婉挽着邓瑛的手走进呈书堂,看倒了清波馆编刻的《西游记》《列国志传》《三国志传评林》《水浒志传评林》《东西晋演义》《西汉志传》等书籍,有些版本甚至保存到了现代。
  杨婉拿起一本《西游记》翻开,随口问道:“这本书刻板,你们厂里还有吗?”
  掌柜道:“夫人这么问,可是要跟我们做生意啊。”
  杨婉挽了挽耳发,看了一眼邓瑛笑而不语。
  掌柜以为杨婉持重,要等自己先附上去,便殷勤道:“这一本的刻板我们东家已经毁了,不过,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刻板现下还存着。我们东家存板子,那得看板子他喜欢不喜欢。有些书虽卖得好,但板子奈何我们东家看不上,那也得烧。”
  “哦?那你们东家一定是个讲究的人。”
  “那可不。”
  掌柜自豪道:“我们清波馆是怎么比过宽勤堂的,不就是因为我们东家是举人出身,真正的读书人。”
  杨婉合上书,“那《岁末寄子兮书》的板子还在吗?”
  掌柜道:“哎哟,您问这篇文章的板子,我就知道您是有见识的,我们东家很喜欢这一篇文章,那刻板当时是他亲自监着刻的,虽然写这篇文章的人是个罪人,而今这篇文章不能再印刻了,但东家一直都留着当年刻板。”
  “我们能看看吗?”
  “这个……”
  掌柜有些犹豫。
  杨婉道:“您别误会,既然是你们东家亲自监刻,那自然是最好的,我就是想看看你们书局的最好的刻面儿是什么样。”
  掌柜听她这么说,这才松开了脸。
  “可以,您先坐坐,我们厂里在招待贵人,怕冲撞着,我进去给您瞧瞧,若是不妨碍,我再带您进去。”
  “好。”
  杨婉扶着邓瑛坐下,自己却挽起裙摆蹲下身。
  邓瑛忙道:“做什么。”
  往婉伸手撩起他的衫脚,“趁着这会儿闲,帮你捂捂吧。”
  邓瑛赶忙弯腰捂住自己的脚腕,杨婉捏着他手背上的一层皮,硬是把他的手提溜了起来。
  “听话邓瑛。”
  邓瑛一怔。
  “我不能……”
  “装夫妻就要装像一点。”
  她打断邓瑛,说完用双手合握住邓瑛的脚踝,用掌心的温度帮他抵御寒痛,一面含笑道:“今日过来真是有收获。”
  邓瑛看着杨婉轻按在他脚腕上的手,抿了抿唇:“为什么……要看那个刻板。”
  杨婉低着头温声道:“想要你知道,虽然你不能再写文章,但你的过去并没有被抹杀掉。你有迹可循,后世也有人循迹。”
  她说完抬起头,“邓瑛,你以后想写文章就写,写了我抄。”
  邓瑛笑道:“你抄了也只有你看。”
  杨婉正要回话,忽然听到背后的屏风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东家不在,这事儿我们就只能谈到这里,剩下的,等你们东家回来,我还会再过来一趟,与他细谈。”
  杨婉站起身,侧躲在屏风后面,朝后堂的通门看了一眼。
  邓瑛轻问道:“是谁。”
  杨婉道:“蒋贤妃身边的太监庞凌。”
  她将说完,又听书局的人道:“这个其实我们掌柜的也能做主,只是要在《五贤传》后面再添一贤,这本册子,我们宽勤堂都还没有定板,倒不难。”
  杨婉听到《五贤传》,不由一愣。
  这本册子是明朝一个叫杜恒的文人写的,记录了历史上五位贤德的后妃,并不是一本很有名的书,但这本书并没有流传下来,原因不明。杨婉曾在零碎的史料里晃眼看过这本书的名字。
  “邓瑛。”
  “嗯?”
  ”这个庞凌,你让厂卫盯住他。”
  “为何。”
  杨婉抿住唇,“我还说不清楚,但我想清楚以后,也许就跟郑秉笔的事一样,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1)坊刻:商业性质的出版社
 
 
第76章 蒿里清风(三) 试着反杀。
  邓瑛站起身走到杨婉背后,顺着她的目光朝屏后看去,“这个写《五贤传》的人我认识。
  杨婉回头道:“谁啊。”
  邓瑛低头看向她,“你也认识,你弟弟杨菁。”
  “什么?”
  杨婉听到杨菁这个名字,险些没压住自己的声音,“不是杜恒写的吗?”
  邓瑛低头看向她,“你说的是翰林院编修杜恒?”
  杨婉疑道:“还有别的杜恒吗?”
  邓瑛摇了摇头,“此人病重,已经离院一月有余了,但《五贤传》是上月底写的,全篇不长,执笔者大概写了十日。你为什么会提起杜横这个人”
  怎么回答?
  告诉他史料与事实不符吗?
  杨婉心里大骇,下意识地抠住了屏风的边沿。
  历史研究究竟多困难,她浸淫其中十年,早已吃尽苦头。
  开始写贞宁年间的笔记时,她曾为笔记搭建框架,然而短短两年的时光,框架中却空洞百出。被上位者当下抹杀掉的,被后世人执笔修改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如此看来,流传至现代的那一堆文献,虽然珍贵至极,可信的字竟然也不多。
  “欸……这位夫人。”
  掌柜的送了人回来,见杨婉站在屏前出神,正试图上前唤她,却被邓瑛拦下,“有话与我说。”
  “哦……是是,和官人您说也是一样的。我去找过夫人将才说的那个刻板了,还在,我这就让人取出来,给夫人看看。”
  “好。”
  邓瑛朝门口看了一眼,顺势将话题旁引,“我将才恍惚听到你们清波馆要印制《五贤传》。”
  掌柜听他这么问,略有些迟疑,“这个……”
  杨婉在旁接下邓瑛的话,“宽勤堂也印制《五贤传》,你们虽不同版,但却是同时贩售,有什么赚头呢。”
  掌柜听她这么问,也不敢再答了,退了几步,审慎地上下打量着二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杨婉将手抱入怀中,挑眉道:“北镇抚司的人。”
  “什什什……么。”
  掌柜的脸刷的白了。
  杨婉对于自己张口说瞎话这件事完全不以为意,“你不信是吗?”
  她说着抬手往外一指,“你现在就可以跨出去,不过,你出了这个门,也是换一个地方受审罢了。”
  掌柜听完她的话,颤巍巍地朝外面看去。
  顺天府春闱的书市此时正热闹非凡,杨婉敲了敲屏风面儿,冷笑一声,抬脚就往外走。
  掌柜忙“扑通”一声跪下来,“求二位上差给条活路,我们东家南下探亲还没有回来,小人……实在是惶恐啊。”
  杨婉停下脚步,邓瑛顺势道:“带我们去里面说话。”
  “是……我这就带二位上差进去。”
  清波馆后面即是印厂,掌柜带着杨婉与邓瑛走入印厂中的内后堂,亲自合上堂门,也不敢站着了,跪倒地上颤声道:“两位上差有话请问。”
  杨婉道:“将才从这里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哦,我看过他的牙牌,他是宫里的人。”
  “哪个宫的。”
  “说是承乾宫。”
  杨婉眉心一蹙,“承乾宫?”
  掌柜吓得肩膀都颤了起来,“是啊……他他……他就是这么说的。”
  邓瑛问道:“他与你商议什么。”
  掌柜的忙道:“小人不敢欺瞒,他说承乾宫娘娘近日身子不安,在蕉园调养,发心要做些功德,教化世间妇人,所以要为《五贤传》写一篇序,上差,您将才不是问我们清波馆赚什么吗?这可是宫里的金贵娘娘亲自写序啊,那宽勤堂能比得上我们清波馆的这一版吗?有了娘娘的序,这就是有第六位贤妃的《六贤传》啊。我们还怕卖不过宽勤堂。”
  邓瑛道:“把那篇序取过来。”
  掌柜的一刻也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取来了序文。
  邓瑛接过摊开,低声对杨婉道:“看一眼字迹。”
  杨婉快速地扫了一遍邓瑛手上的序文,字句工整,但字迹并不是宁妃的。
  杨婉收回目光,抿住唇,掐着虎口朝阴影里退了一步,尽可能快地将这件事的头和尾在心中过了一遍。
  表面上看起来,杨菁写《五贤传》,歌颂后妃的贤德事迹,宁妃在囚中作序,一旦这个版本的《五贤传》在京城流传,朝廷舆论会是一个什么导向?
  杨婉想起前朝胡姓的大臣,上书请求先帝善待当时患病而被冷落的皇后的事,不觉背脊一凉。
  但此事和那位真正患病的皇后还不一样。
  蕉园虽名为宁妃疗养之所,事实上是贞宁帝囚禁弃妃的牢狱,既然是牢狱,宁妃就绝对无法将这篇序言递出去宫。这一点别人不明白,但贞宁帝本人清楚。
  所以,在贞宁帝眼中,这就是一篇假序。
  谁会在宁妃被囚的这个时候,有立场替宁妃写这样的序言,并将它与《五贤传》关联在一起刊印呢。
  只有杨伦。
  这一招用心之险恶,思虑之周全,也令杨婉百思不得其解,蒋贤妃那个人,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脑子。
  掌柜见杨婉一直不说话,吓得赶紧膝行了几步。
  “该说的,我都说了,求上差不要带小人去北镇抚司……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几口人,全仰着小人吃饭呢。”
  杨婉松开唇笑了一声,伸手将掌柜的扶起,“掌柜的莫慌,这就是误会了,宫里娘娘发了这般贤德之心,是好事。您把将才说的那块板子找出来我们看看,接着安心做生意吧。”
  掌柜惊魂未定,听了这句话顿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替杨婉找板子去了。
  杨婉扶着邓瑛走出清波馆,邓瑛脚腕上的伤此时有些撑不住了。
  杨婉撑着邓瑛上了马车,他已经疼的脸色发白。
  杨婉用自己的袖子替邓瑛擦了擦汗,“对不起,我一味地想弄明白那件事,没想到你疼这么厉害。”
  邓瑛摇头道:“婉婉,你真大胆。”
  “什么。”
  邓瑛笑了笑,“冒充锦衣卫这种事,说做就做。”
  杨婉也低头笑笑,诚道:“邓瑛,我差不多想明白了。”
  邓瑛点头,“我也是。”
  杨婉道:“但有一件事,还想想问问你。”
  “你问。”
  “为什么我弟弟,会在此时写《五贤传》。”
  邓瑛低头沉默了一阵,方应杨婉道:“他是殿下的侍读,事涉文华殿,我需要从张次辅查起。”
  杨婉道:“张琮?”
  邓瑛没有否认,“张琮是小殿下的师傅,子兮是小殿下的舅舅,二人政见并不相同,殿下日后必要做一个取舍。”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杨婉。
  “如果这件事和张次辅有关,那我就能理解,蒋贤妃的心计为什么有这样的进益了。”
  “怎么说。”
  “张琮与蒋贤妃合谋构陷姐姐,但实则是张琮利用蒋贤妃构陷杨伦。”
  “应该还不止。”
  邓瑛抬起头回头朝清波馆看了一眼,“这也是蒋贤妃的罪名,在杨伦被陛下放逐以后,他亦可以举发蒋氏,替小殿下除去二殿下这一碍。”
  杨婉垂眸道:“我想利用张洛。”
  “婉婉……”
  “我知道有点险。”
  杨婉打断他,“但将才在清波馆里面的时候,我就想好了。”
  她说着抬起头,“邓瑛,你只需要让人盯住庞凌,必要时护下他,千万不能让他被灭口,除此之外,不要让东厂沾染上这件事情。”
  “你要做什么。”
  杨婉道:“试着反杀,我不想把姐姐的孩子一直放在张琮手里。 ”
  她说完这句话,却没由来的一阵寒颤。
  她无法告诉邓瑛,她想在易琅身上为眼前这个人求得一线生机,但是,这个孩子的精神壁垒被张琮塑造地太完好了,她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撕开这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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