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他说着顿了顿,“可能会动一些阁老的族人。阁老您虽从未贪墨,但家大族人众多,难免会有管束有失的地方,我答应您,会尽量保全这些人的性命,但为保您无虞,他们的家业和家产,我会……”
  “用东厂的名义没下来是吧。”
  邓瑛点了点头,“是。”
  “邓瑛。”
  白焕忽然唤了他一声,邓瑛听到这一声唤,手上不禁一顿。
  “邓瑛在,阁老您说。”
  白焕低下头看着邓瑛的侧脸。
  “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的学田,是不是也是为了救杨伦才没下来的。”
  邓瑛抿了抿唇,“阁老不必在意这些,那不重要。”
  “我亲自写弹劾你的折子,让你落到如此境地,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邓瑛拿起白焕的鞋子一面替他穿一面道:“其实,是我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和阁老还有杨大人都没有关系,我知道,您也不想这样对我,但情势所逼,折子只能您写,满朝上下的人心,只能您来平复,而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别人也走不了。所以我没有怨怼,我问心无愧。”
  他说完,放下白焕的脚,自己复又跪下,向白焕行了一个叩拜之礼。
  “从今日起,我对您所有的冒犯,都先用这一拜暂抵,等您脱罪出厂狱,我再向您请罪。
  白焕咳了几声,摆手挡掉家仆递来的茶水,怅道:“你本不必如此,为何不肯退一步。”
  邓瑛站起身,“我虽是刑余之人,但我不想做一个被剔了骨的废人,当年老师惨死在狱中,我救不了他,此事我愧恨终身,一辈子都无法饶恕自己。今日您身陷囹圄,我一定要救下您。”
  白焕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邓瑛的鬓角,邓瑛背脊一僵,喉中脱口道:“老师您……”
  说着一哽,忙又改口道:“大人恕罪。”
  “无妨……”
  白焕笑了笑,“此时没有旁人。”
  他说着托起邓瑛的手腕。
  “把袖子挽高一些。”
  邓瑛忙照做了。
  白焕看着刑具下的伤口,忽又咳了几声。
  “给大人端茶来。”
  白焕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说着吐出一口腥潮的喉气,“我寿数将近,老病缠身,你年纪轻轻,竟也落了一身的伤病,张展春当年是教你读过《易》的,你自己的寿,你心里有数吗?”
  邓瑛摇了摇头,“我不曾向《周易》问这些。”
  白焕点头,“不问也好,不问也好……”
  说完扶着椅背站起身,“让你的人进来吧,我今日觉得硬朗,还能自己走出去。”
  ——
  贞宁十四年春天,《明史》上出现了最为荒唐的一段记录。
  邓瑛待罪审羁审白焕。
  曾经的师生二人,一道披锁于路。
  邓瑛自行于前,白焕则被厂卫架着,踉跄地跟在后面。
  那一日杨婉从清波馆出来以后,并没有立即回宫。
  她藏匿在人群里,被骂声裹挟着,陪邓瑛走完了从白府到东厂厂狱的那一段路。
  其间她不断地回想《明史》里的记述,以及后来的研究者们,对这一段荒唐历史的阐述。
  那些言辞比百姓的“恶言”要理智,抽离得多。
  然而越抽离,也就越冷漠,越犀利。
  杨婉看着人群外的邓瑛,他用袖子藏着自己手腕上的刑具,温和地避着拥看到他身边的行人和孩童,偶尔停几步,回身等待走在后面的白焕,轻声对厂卫说:“走慢一些。”
  无边恶意载道,杨婉却在邓瑛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
  很淡,但足以让她看入眼。
  杨婉转身朝白焕看去,这个迟暮之年的老人步履蹒跚,面上的表情却也很平和。
  《明史》里记载,这是一段师徒彻底反目,相互倾轧,你死我活的官政大戏,事实上,这两个人却只是以同样的姿态,心照不宣地共走了一段路而已。
  杨婉在人群里目送邓瑛和白焕走进东厂大狱,正午的太阳一下子破云而出。
  天光洒下,落在身上已经有些温暖了。
  道旁一个摆摊卖麻糖的老人捧着糖问杨婉,“姑娘,很甜的,买一些吧。”
  杨婉摸了摸邓瑛从覃闻德那里要来的钱袋子,笑着问道:“要三包,两包多一些,一包少一些。”
  老人笑道:“姑娘买三包,那是姑娘家里的男人也爱吃糖啊。”
  杨婉点点头,“他不爱吃糖,但我叫他吃,他就会吃。”
  老人笑弯了眼,“姑娘的夫君真好啊。”
  杨婉回头朝厂狱的大门望去,轻应道:
  “是啊,别人都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1)堆拨:给胡同口值班的人建的临时居所,这些人主要是管理百姓夜间出入的。
 
 
第101章 江风寒露(八) 你吃个东西都那么认真……
  一连几日邓瑛都没有回宫。
  中和节(1)的前两日,中宫赏赐了黍面和白面给各宫摊饼熏虫。
  易琅因春燥上火,喉咙肿痛,后来还生了眼眵,连嚷了几日不受用。青蒙等人不识轻重,在文华殿多给他进了一些凉草水,谁知竟引出了腹泻,两三下败掉食欲。
  这一日连膳房送来的粥也没喝几口,泄得空了腹,人也没精神,坐在床上可怜巴巴地看着杨婉。
  杨婉帮易琅换了一身衣裳,捧来香炉给他嗅。
  “罗御医说,这里面添了薄荷,闻着爽快些,殿下试试。”
  易琅托着杨婉的手臂,凑近吸了一口,顿时打了两个喷嚏。
  杨婉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鼻子通了些吧。”
  易琅摇了摇头,“姨母,从喉咙到鼻子还都堵得厉害。”
  杨婉放下香炉,“哎……也是我没把殿下照顾好,以前娘娘在的时候,可没让殿下遭这些罪。”
  易琅拽了拽杨婉的袖子,“没事,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不受用。”
  杨婉笑道,拉起被褥捂住他,“明日我去给向陛下告殿下的假,殿下躺着歇两日吧。”
  易琅道靠在床上道:“姨母去跟父皇告假,承乾宫上下不都得遭罚吗?我没事,明日还上学去。”
  他说着伸手去拿榻边的书,杨婉忙替他递过去。
  “还看啊。”
  “嗯。这几日落下了一些,厂臣也不来了,有些地方师傅们讲了我也想不明白,一直想问厂臣来着。对了姨母,昨日是给他赐药的日子,罗御医来了,他怎么不来呢。”
  “嗯……”
  杨婉有些犹豫,不知怎么对易琅说。
  易琅将书放在膝上,对杨婉道:“姨母,最近朝里朝外,都在骂他。”
  杨婉摸了摸易琅的脑袋,“没事,这次殿下也可以跟着骂他。”
  易琅摇了摇头,“我不会骂他了。”
  杨婉怔了怔,“为什么。”
  易琅捏了捏寝衣的袖子,“厂臣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易琅抬起头道:“他不让跟姨母你说。”
  杨婉笑了笑,“殿下与厂臣之间,都有姨母不知道的事了。”
  易琅低头将书翻了两页,“不是好的话,我也不想告诉姨母。”
  杨婉正犹豫要不要往下接着问,合玉打起暖帘进来,“婉姑姑,督主来了。”
  杨婉起身看了易琅,“殿下……”
  易琅抬起头冲杨婉道:“无妨,姨母你让他进来吧,这里暖,好上药。”
  “是,多谢殿下。”
  得了易琅的话,杨婉立即走出了寝殿,邓瑛正从地屏后朝杨婉走来,他今日换了一身青灰色的襕衫,束发无冠,越发现得清瘦。
  杨婉回身打起暖帘,“进来吧。”
  邓瑛看着杨婉犹豫了一阵,“殿下也在吗?”
  “在,不过没事,进来吧,里面暖和一些。”
  “好。”
  邓瑛走进寝殿。
  易琅抬起头,受过邓瑛的礼,抬书指向榻边的椅子,“厂臣请坐。”
  “奴婢谢殿下。”
  杨婉让合玉端了一碗凉草汤给邓瑛,自己则在易琅的床边坐下,拢了拢易琅裹在身上的被子,对邓瑛道:“这汤原本是殿下的,解春燥好,结果殿下前两日喝多了……”
  “姨母!”
  易琅的脸刷地红了,杨婉忙笑道:“是是,姨母不说。”
  邓瑛伸手接过汤水,朝易琅道:“谢殿下赏赐。”
  易琅问道:“厂臣,昨日你为何没有来。”
  邓瑛弯身应道:“臣有负殿下恩典,请殿下恕罪。”
  易琅有些尴尬:“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不用请罪。”
  “是。”
  杨婉看着这两个久未见面,各自矜持人,笑着向合玉道:“你去把昨日罗御医留的药取来吧。”
  说着撩起邓瑛的袖子,对易琅道:“殿下不是要问他书吗?哪一本,姨母去给你拿。 ”
  易琅看着邓瑛的手臂,“算了,等下回去书房我再问他。”
  说完低头继续翻他的书。
  邓瑛抬头,轻声问杨婉,“殿下怎么了。”
  杨婉凑在邓瑛耳边道:“他拉了一天的肚子,这会儿一点都不开心。”
  邓瑛听完不防笑了一声。
  “姨母你们在说什么。”
  杨婉抬起头,“不告诉殿下。”
  “为什么?”
  “殿下和厂臣不也有话不告诉姨母吗?”
  这话说完,邓瑛与易琅互望了一眼,双双不吭声了。
  合玉取来药,帮着杨婉一道替邓瑛上药,“督主,我瞧着您的伤比上月严重得多了。”
  邓瑛缩了缩手腕没出声,合玉又去移来了灯,对杨婉道:“姑姑看看,这里肿得都青了。”
  杨婉点了点头,“我看这副东西倒像是换得轻了一些。”说着抬起头,“谁帮你求情了吗?”
  “子兮向白尚书求了情,前日换的。”
  杨婉低头,“那怎么反而伤得厉害了。”
  邓瑛欲言又止,易琅忽道:“是不是为了照顾白大人?”
  杨婉回过头诧异道:“殿下怎么知道。”
  易琅看了邓瑛一眼,把头往被子里一缩,不再出声。
  杨婉放下药站起身,对二人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对我老实一点呀。”
  “对不起……”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杨婉摁了摁眉心,有些气又有些想笑,见邓瑛坐在那儿有些无措,只好蹲下身,重新托起他的手腕,“阁老的身子怎么样了。”
  邓瑛听杨婉的声音还算平和,这才敢开口,“腿脚肿得厉害,牢里湿冷,这两日又添了些肺疾。但阁老要体面,即便这样也不让其余人近身,我自己……手脚不是很方便。”
  杨婉垂眼道:“阁老肯让你照顾他啊。”
  “嗯。”
  杨婉笑了笑,“那过几日我能去看看阁老吗?”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她已经卸了晚妆,鬓发也有些散了,细绒绒的碎发在炭火烘出的暖风轻轻拂动。
  “跟我一块去吗?”
  他轻问道。
  “对。”
  杨婉抬起头,“跟你一块去,你已经够累了。我横竖是闲人,如果阁老我不嫌弃我,我也想尽点心,如今这种境况下,不论谁送东西去厂狱都不好,就我去没什么。”
  “好。”
  邓瑛刚应下,忽听易琅在榻上唤他,“邓厂臣。 ”
  邓瑛起身道:“奴婢在,殿下请说。”
  易琅道:“把我姨母照顾好,白阁老……很严肃。”
  邓瑛不由笑了笑,拱手揖道:“是,奴婢明白。”
  杨婉与邓瑛一道走出易琅的寝殿,月正上中天,合玉笑呵呵地捧来一叠饼,“督主要走了吗?”
  “是。”
  “尝一块我们的饼再走吧,明日是二月二中和节,督主那里的粗人们肯定想不到备这些。”
  邓瑛有些迟疑,杨婉接过饼掰了一块递给邓瑛。
  “吃一点吧,我还有一样吃的要给你。”
  说完朝合玉看去,合玉会意道:“是,奴婢这就替姑姑去取。”
  邓瑛低头咬了一口饼,饼是用白面和油摊的,一咬酥皮便粉了,邓瑛忙伸手接住饼屑。
  杨婉笑道:“你吃个东西也这么仔细。”
  邓瑛道:“你给我的,不想掉了。”
  正说着,合玉取来了麻糖,杨婉接过来递到邓瑛手中。
  “用你给我的钱买的,我买了三包,我自己留了一包,给了殿下一包,这包给你。”
  “婉婉你爱吃甜的东西吗?”
  “以前不喜欢,但现在很喜欢,生活就是要甜甜的。”
  说着踮起脚,用手沾了沾邓瑛嘴唇上的饼屑,“回去吧,殿下今日不太舒服,我就不出承乾宫了,我明日备一些东西,嗯……药,衣物褥子什么的,给阁老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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