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你们都先出去。”
  众人这才相互搀扶着往外走,邓瑛待人退尽后,方站起身走到何怡贤面前,“我不想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我以前并不识生计,但入宫这几年,我也开始明白,奴婢们生计艰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钻营私财无可厚非,但一旦过度,反噬是迟早的事。我对老祖宗说过,只要您不再阻碍杭州新政,学田一案我一人承担,但我只有这一条性命,担过这一案,您需好自为之。”
  “邓瑛,没有人想让你死,主子也想让你活,你为什么非得自寻死路,白焕还在你的厂狱里,呈报主子也压下来了,这个案子你还能重新再审,白焕获罪,学田案就不能查了,你我皆安,主子也顺心,此事皆大欢喜,你为何不为。”
  邓瑛笑了笑,“陛下也只能压这一时而已。”
  “你在说什么。”
  邓瑛寒声道:“官声可以压,民声呢?”
  何怡贤莫名一阵寒颤。
  邓瑛朝他走近一步,“老祖宗知道陛下今日为何在金台对群臣施以雷霆之威吗?”
  何怡贤没有出声。
  邓瑛低头道:“在那些文官眼中,对一个人德行的敬重,越过了对尊卑的大敬。老祖宗,这世上是黑白可以暂时不分,是非可以暂时颠倒,我可以担我没有犯过的罪行,但人心之向并不会偏。”
  “呵,邓瑛,你能活着走到,你所谓人心的那一方吗?”
  邓瑛摇了摇头,“何掌印,你杀害我视为生父的恩师,而我今日却不得不救你,我这个人,早已罪孽满身,怎么死都不为过,但就像桐嘉书院周先生死前所言——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即便我沦为一滩腐泥,我亦不会背叛我的先辈。”
  何怡贤唇齿龃龉,拍案而起,连声问道:“先辈?你以为你还能做回当年的少年进士吗?你当真觉得,主子会缺你这个奴婢伺候,当真以为,内廷不会就此弃了你吗?”
  “时至今日……”
  邓瑛平视何怡贤,“内廷要不要弃我,要看我愿不愿,弃掉我自己。”
  他说完转身撩起暖帘,门外候着的众人皆站起了身。
  “督主要走了吗?”
  “嗯。”
  “恭送……”
  邓瑛出声打断他们,“以后不要对我行拜礼。”
  “督主,我们这是……”
  邓瑛朝前走了几步,回头望着众人道:“大家净身入宫,各有各的想法和难处,但不论清苦还是富贵,都要自认为人。我在东厂厂督一任上,并没有对大家施以人情,此时也不敢有多求,唯望诸位行事从心,邓瑛拜谢。”
  他说完,拱手要拜,却被一个力道一下拽住。
  “替我铺后路啊?”
  邓瑛一怔,抬头见杨婉正提溜着他的胳膊,看着众人笑。
  “别听他的,人就是要好好过日子,吃好喝好。受了他这一拜,你们就得跟他一样苦了。”
  “婉姑娘。”
  众人笑着唤杨婉。
  杨婉听罢,松开邓瑛的胳膊也笑弯了眉目。
  “司礼监聚茶席,我们殿下赏了茶酥给你们,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我要带你们督主回去了吃饭了。”
  她说着理了理邓瑛的衣衫,“你没乱吃东西吧。”
  “没有。”
  “这就对了,走,跟我回去吃饭。”
  她说着牵着邓瑛朝后走,一面走一面道:“邓瑛,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再外面说傻话,不准随便拜谢别人,听到没?”
  邓瑛跟着她身后笑了笑,“婉婉,你会这样管束我多久。”
  杨婉停下脚步,回头踮起脚平视邓瑛,“我杨婉一辈子都会管着你,你死,我是你的身后名,你活着,我是你的后路。邓小瑛你尽管作死,我杨婉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
  “婉婉,你今年多大?”
  杨婉脸一垮, “邓小瑛,不准没礼貌。”
  “是。”
 
 
第106章 杏影席地(三) “还记得南海子里我跟……
  二月底的东厂厂狱中,杨婉在邓瑛脸上看到了很真实的笑容。
  虽然外面开始流传白焕在厂狱里被邓瑛折磨地命悬一线,对邓瑛的斥骂之声也越来越大,他们在广济寺外的那间宅子也被愤怒的书院学生砸地乱七八糟,覃闻德等厂卫听说的时候已经气得要杀人了,杨婉怕他们看见要去和学干架,便想找清波馆的人过来收拾,邓瑛却不让。
  整整几日,他一点也不生气。
  仍然清清淡淡地做饭给杨婉吃,自己有闲时就在院子里敲敲打打。
  他手脚不方便,做活得很慢。
  但做完之后,他会洗干净手,挽起袖子坐到杨婉对面研墨蘸笔。
  杨婉在整理邓瑛近几日与白焕的《对谈录》。试图用一种比较现代的文本形式去记录这两个传统文人的思想,邓瑛则开始提笔写文章了。
  不过比起杨婉的从容,邓瑛下笔之前一直在反复地读杨伦的政论文章。
  杨婉捧着脸问邓瑛,“你以前从来不动笔的,现在怎么这么认真。”
  邓瑛含笑答他:“老师说他想看。”
  杨婉翻了翻杨论的文稿,“老师想看你写的,你看我哥的做什么。”
  邓瑛道:“我已经很久不写经论文章了,手已经生了,但子兮这几年是越写越好,我怕我冒然下笔,会让老师失望。”
  杨婉听完这句话,静静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好好看,好好写。”
  说收起自己的笔记,抓了一把坚果,坐到灯下一边剥一边陪邓瑛。
  白焕在狱中讲评邓瑛的文章,听讲的人时常只有邓瑛和杨婉两个人。
  白焕认真而严肃,邓瑛依旧谦卑温和,哪怕这些文章没有办法刊行,他们二人还是在牢室内字斟字酌。邓瑛听得有心得时,会含笑点头。温暖的烛光映照着他的面容,让杨婉有这一种说不出的放松感。
  如果说,杨婉在大明的自卑,源自邓瑛的自卑。
  那么邓瑛逐渐修复内心的这个过程,对杨婉来说,也是一段救赎之路。
  文本是不会骗人的,当邓瑛再次提笔之时,杨婉的笔记也不再只为记录,她自如地运用着现代的各种文体,引用,摘取,评述,贯通各种“主义”提炼她自己的观念,她不再对“历史的洪流”充满恐惧,反而试图在文本里寻找这些无形之水的规律。
  这些规律,是以邓瑛这个人,为导引的。
  杨婉抱着膝盖看向灯下对谈的两个人。
  白焕慈爱地看着邓瑛。
  “你对南方新政的理解不输于杨子兮。”
  邓瑛向白焕揖礼,“幸得老师此句。”
  白焕示意他免礼,抬头又道:“等我身子好一些,你们可以到我家里书房中来,我腾出地方,让你们两个人尽兴地辩一辩。”
  邓瑛听了这句话,垂头应“是。”
  “我能去听吗?”
  杨婉在一旁举手。
  白焕笑而不语,杨婉把手举得高了一些,“白老师,我也懂一些的。”
  邓瑛回头看了看杨婉,又转向白焕轻声道:“老师,学生此生都是受她管束的人,她不能去的地方,学生也不敢去。”
  白焕笑了一声,“好,到时候杨姑娘也来。”
  杨婉笑弯了眼,站起身道:“白大人您真好,您坐累了吧,杨小婉给您按按。”
  她说着蹦到了白焕身后。
  白焕有些无奈地看了杨婉一眼,“你这个丫头啊,一点不懂闺礼。”
  杨婉侧了半张脸出来,“您看起来,不也没生气吗?”
  “婉婉。”
  杨婉冲着邓瑛“哦”了一声,又把头缩了回去。
  白焕笑了笑,正声唤道:“符灵。”
  “老师您说。”
  “你能让我见一面玉阳吗?”
  邓瑛道:“老师出去见吧。”
  白焕直起腰,“陛下肯放我出狱吗?”
  邓瑛点了点头,“就这两天了,老师,厂狱里潮湿,您的膝盖如今已经肿得走不得了,这两天您忍一忍,我可能不会给您用药缓解,但您回府以后,一定要仔细调理。”
  白焕道摇了摇头,“符灵。”
  “老师,您本来就在我这里受苦。”
  他出声打断白焕的话,“您出去以后,不要为我说话。”
  杨婉在白焕身后道:“白老师,您听他的吧,您不听他的,他晚上回去又睡不好。”
  白焕看向邓瑛道:“老师能帮你做什么。”
  邓瑛道:“我以后会试着写写诗文,如果能带给老师,还望老师继续指教我。”
  “符灵啊……”
  “老师。”
  邓瑛再度打断他,“学生真的尽力了,也不能回头了,但求老师和子兮平安,将杭州新政推行下去。”
  他说完又看向杨婉,“还有你,婉婉,万事不要勉强 ,你一定要平安,”
  杨婉“嗯”了一声。“放心。”
  话音刚落,覃闻德在牢室外道:“督主,杨伦杨大人来了,就在厂狱外面,说要见您。”
  杨婉道:“怎么了。”
  覃闻德道:“好像是内阁出了事。”
  邓瑛沉默了需要,方起身朝外走。
  杨婉也站起身,弯腰去收拾邓瑛的手稿。
  白焕唤她道:“杨姑娘。”
  “老师您说。”
  白焕道:“我们都是不得不弃他的人,望你……”
  “我知道。”
  杨婉理齐邓瑛的文稿,放入自己的怀中,“你们也没有弃他,他最近比以前开心多了,您放心,不管怎么样,您这个傻学生我管一辈子。”
  说完转身对白焕笑道:“我去管他了,白老师您好好休息。”
  ——
  厂狱的正堂内,杨伦面色凝重。
  邓瑛道:“你先坐下来再……”
  “你都快死了,你干脆让我跪下来跟你磕头算了。”
  邓瑛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杨子兮,你怎么一急就乱说话。”
  杨伦“哼”了一声。
  看了一眼邓瑛身后跟过来的杨婉,对邓瑛道:“你问她慌不慌。”
  邓瑛回过头,见杨婉一面走一面对杨伦道:“我是有点慌,但还不至于急得咒他。”
  杨伦哽了哽,拍案道:“什么时候你还抵你哥。”
  邓瑛劝道:“好了,你说正事。”
  杨伦颓道:“老师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怎么外面都有人再传他被东厂厂狱折磨地快死了。”
  “让他们传吧。”
  “不能再传了!”
  杨伦朝邓瑛走近一步,“今日一早,书院的那些学生去了白府门前跪哭,后来东公街上昌和巷里的那些考生都拥过去了。我生怕他们会出事,所以和齐淮阳赶过去看了看,结果这些学生不走,还对着我们跪述,我和齐淮阳呆不下去,只能先走了。”
  邓瑛点了点头,“督察院的人去了吗?”
  “去了。”
  “好。”
  “好个屁!”
  杨伦喝道:“我来就是要给你说这件事,白玉阳给督察院这些人大行发方便,司礼监不保你,督察院揭你折磨阁老的奏章,今天晚上估计就能送到陛下的书案上,老师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有没有把老师照顾好!”
  “我怎么敢对老师不好!”
  邓瑛也提高了声音,而后又背身走了几步,抿唇道:“杨子兮你能不能冷静一点,跟我就事论事。厂狱潮湿,老师本就病得沉重,这几日腿已经不能走了,我心里也很急,但这目前是好事,学生们去闹也是好事,至少能逼着陛下把老师放出去。子兮,关于老师的案子,我还复写了一份呈报,我今日来了,你今日来了我就把它给你。”
  “给我做什么。”
  邓瑛道:“我担心,陛下一旦治我的罪,司礼监会把持东厂,伪造首辅案的卷宗,所以我把这份复写的给你,你捏着,但千万不要莽撞,更不要拿给白尚书他们去利用,能救下老师就好。”
  杨伦沉默地看着邓瑛,半晌方道:“我算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法子是吧。”
  “对。”
  杨伦不断地点头,捏着手在堂内来回走了一圈,怼到邓瑛面前道:“你可真行。”
  杨婉把邓瑛向身后拉了拉,“好了你别骂他了,你现在最好和齐淮阳他们再去一道白府,看着那些学生,骂邓瑛可以,扯到司礼监和皇帝身上他们就玩完!”
  “对……”
  杨伦转身道:“我得和齐淮阳再走一趟。”
  “赶紧去吧。”
  杨婉朝前送了杨伦几步,返身走回邓瑛面前。
  他受了杨伦一顿火,却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杨婉望着他笑了笑,“你现在想去哪儿。”
  邓瑛笑了笑,“我想回直房睡一会儿。”
  杨婉抬起邓瑛的手,轻轻挽起他的袖子,抿唇笑了笑,“带着这些东西奔波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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