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段是天后的经历,后半段是天后的梦想。天后便是皇帝的妻子,如果天后是净光天女转生,岂不是应当顺应天命,登基为帝?
李朝歌明白天后这是在试探她,聪明人说话从来不必多,话到这种程度,该听懂的早就听懂了。李朝歌听完净光天女的故事后,一脸叹服地点头道:“净光天女竟如此神通,儿臣今日受教了。”
天后微笑,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朝歌,说道:“我们中原兴儒道,和天竺多有不同。佛教中有女菩萨、女国王,孔孟却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净光天女若是投身在大唐,恐怕便成不了佛了。”
李朝歌看起来平静随意,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小心:“国家大事最忌讳一成不变,孔孟推崇周礼,但若把周天子治国那一套放在大唐,恐怕也不适宜。治国要与时俱进,孔孟即便有大圣贤,也没法预料后世方方面面。”
天后神情不变,眼睛中却流露出满意之色。李朝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天后笑着对她说:“朝歌,你自己说才疏学浅,但是依我看,你对佛法的体悟分明极高。”
李朝歌垂眸,低声道:“天后谬赞,儿臣班门弄斧了。”
天后挥挥手,说:“这是何话。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一直无法忘却。”
李朝歌闻弦歌而知雅意,接话道:“不知天后做了什么梦?”
天后道:“说来玄妙,我在梦中走到了洛水,看到洛水边腾鱼飞跃,飞龙拉车。一位满身金光的神人从云车上走下来,亲手递给我一幅图,告诉我说这张图是天机,上面记录着治国之策。但是等醒来后,我却再也想不起图上的内容。”
李朝歌眨了眨眼睛,隐约明白了什么。天后倚在凭轼上,敲了敲眉心,苦恼道:“瞧我这记性,神人赐图,我怎么就忘了呢。”
李朝歌快速地垂了下眼睑,随后她抬头,对天后说:“太后勿要着急,既然您在洛水边看到宝图,那儿臣这就去洛水上游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
天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毕竟是天授神予,不可马虎。”
李朝歌抬手,微微空拜:“儿臣明白。”
白千鹤靠在窗前,眯缝着眼睛,长长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平日他精神的很,一进镇妖司就忍不住犯困。
他半梦半醒地靠了一会,外面传来进门声,陆陆续续有人问好:“指挥使。”白千鹤支开一只眼睛,看到李朝歌大步从外回来,她身上穿着素衣,浑身素白全无装饰,走在阳光下,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白千鹤伸手遮住眼前的阳光,换了个方向,打算继续睡。然而李朝歌却没有放慢速度,她径直走向东殿,说道:“白千鹤,周劭,莫琳琅,准备行装,明日随我出京。”
莫琳琅正在整理卷宗,听到这话,她惊讶地站起身:“又要出京?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周劭也停下动作,他们三人一起被叫走,想来是非常大的案子了。白千鹤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问:“对啊,又是哪儿出事了?最近没听说有妖怪啊。”
李朝歌没有详谈,一语带过:“有大事要交给你们办。我们要去洛水,准备好换洗的衣服。明日辰时,准时出发。”等回公主府后,侍女们听到李朝歌又要出京,不由抱怨道:“公主刚刚成婚,都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要出京。”
“是啊,公主忙,驸马也忙。公主和驸马成日早出晚归,住在一个府里都见不到几面,现在公主还要出京,越发没时间相处了。”
李朝歌有些尴尬,快速朝顾明恪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和顾明恪是协议成婚,当初说好了婚后各过各的,互不打扰。李朝歌最开始还在愁怎么样名正言顺地分居,结果大婚第二天李泽就驾崩了,这样一来谁都不必为难了,顾明恪以守孝的名义搬到另一个院子里,各住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他们两人早有协议,但是公主府里的侍女不知道。她们见公主和驸马才成婚就“被迫”分房睡,着急的不行,每日想方设法让两人见面。不能一起睡觉,一起吃饭总是可以的,侍女们非要把李朝歌和顾明恪拉在一起,让他们每日一同用膳。
顾明恪没有反对,这件事就这样默认下来。没想到,李朝歌只是提了句让侍女收拾行李,她们就在饭桌上说这些话。
李朝歌忍着尴尬,呵斥侍女道:“国家大事面前,岂容儿女私情。出宫乃是太后旨意,不得多言。”
李朝歌特别怕顾明恪误会,误以为她借着婚姻名义约束他。李朝歌说完后,顿了顿,无意般解释了一句:“侍女自作主张,少卿不必在意。”
顾明恪将筷子放下,擦了擦手,道:“公主府里,公主还称呼我官职?”
李朝歌被他这句话问懵了,她卡了一下,不由道:“不然呢?”
“我倒没什么所谓,但是若其他人听了,恐怕会怀疑你我夫妻感情。”顾明恪放下帕子,补充道,“自然,我并不是指责公主,公主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李朝歌转念一想也是,他们两人虽然是协议成婚,但在外人面前总要装装样子。如果其他人听到他们两人像在朝堂一样互称官职,恐怕会心生怀疑,到时候节外生枝就不好了。李朝歌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我字秉衡。”
秉衡,李朝歌默默念这两个字,随口问:“以前好像没听说过裴家给你取字。”
顾明恪神情不变,从容不迫道:“我自己取的。”
李朝歌应了一声,男子成年后自己取字很正常,她没有多想,说道:“那你也不必叫我公主了,称我名字吧。”
顾明恪淡淡点头,他似乎想起什么,说:“我其实早就想问了,你的名字朝歌,到底是早晨之歌,还是殷商都城?”
“都城朝歌。”李朝歌差不多吃完了,她将东西放下,一边净手一边闲话道,“当初天后给我起名字,特意挑了商都。她说以国都做名字,才能压得住福寿气运。”
顾明恪点头,这是确实。侍女将东西撤下,生怕搅扰公主和驸马说话。李朝歌其实想走了,但是顾明恪却没动,问道:“太后让你去哪里?”
李朝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洛河。”
既然成了夫妻,在外人眼里他们便是一体的。既然如此,事事都避着他反而没意思。
顾明恪没有问李朝歌去洛河做什么,他抬头,静静望着李朝歌,道:“注意安全,万事以自己为上。”
李朝歌恍神,顾明恪这是在叮嘱她?李朝歌心里有些意外,怔了下才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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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李朝歌带人离开京城。不过镇妖司本就神出鬼没,李朝歌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洛阳外,故而宫里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李朝歌出去调查案子。
裴纪安进宫,问:“圣人呢?”
宫女们齐齐行礼:“回裴舍人,圣人在凌波阁。”
裴纪安听到这个地方,心里一紧,赶紧赶过去。
按理,裴纪安和李常乐退婚,李怀作为李常乐最亲厚的兄长,见到裴纪安总该有些疏远。但兄长的立场和父亲不同,李泽气裴纪安执意退婚,李怀却更多惦念一起长大的情谊。何况,前段时间李怀仓促受封太子,做什么都一团乱,是裴纪安雪中送炭,帮李怀适应一切。如今李怀登基为帝,自然对裴纪安看重有加,至于妹妹那点小芥蒂,在李怀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裴纪安辅佐李怀也并不是投机,他是真的希望李怀能坐稳皇位,避免武后篡国。裴纪安记得前世李怀登基后,因为对天后身边的一个宫女不端,惹得天后大怒。天后在朝臣面前斥责李怀失德,不配为帝,故而将李怀废弃,圈禁在宫城。天后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没过多久,便自立为帝。
子辱母婢是很大的污点,天后因此废李怀帝位,臣子们虽然不忿,却也无话可说。谁让李怀真的被人拿住把柄了。
后面许多臣子轮番营救,终于把李怀救到宫外。天后恢复李怀赵王封号,李怀从皇帝又做回了皇子。李怀虽然性命无忧,但他被这一遭吓破了胆子,此后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一直战战兢兢。
裴纪安前世和李怀、李常乐走得近,他曾听李常乐抱怨过,说李怀并非对母婢不敬,而是被人冤枉的。事实的真相是,天后身边的宫女喜欢李怀,意图投怀送抱,但李怀身为皇帝,什么美人没见过,根本不屑于那个面貌平庸的宫女,拒绝的时候语气也不怎么好。宫女因此怀恨在心,后来她故意说李怀强迫她,天后大怒,将李怀废弃。
裴纪安隐约有印象,那个宫女向李怀自荐枕席的地方,就是凌波阁。
第118章 废帝
裴纪安心中急切, 后面几乎是跑过去的。凌波阁临水而建,对面就是九洲池。此刻天高云阔,秋光飒爽, 九洲池四周层林尽染,橘红、金黄和苍绿交相错落, 凌波阁掩映其中,远远看去美不胜收。
然而裴纪安却毫无赏景的兴致, 他飞快跑到凌波阁外。守在外面的侍从看到裴纪安, 惊讶问:“裴舍人?舍人遇到了什么事, 何故这样急切?”
裴纪安哪有时间细说, 他立刻问:“圣人在哪里?”
“圣人正在楼上赏景……哎,裴舍人……”
裴纪安听到皇帝的具体位置后, 马上往里赶。他提着衣摆飞快登上楼梯,李怀正站在栏杆前看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惊讶回头:“裴爱卿?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上来后, 一眼就看到一个宫女捧着托盘站在李怀身边,双目含春, 脸颊绯红。裴纪安眼神猛缩, 就是她!
看宫女含羞带怯的样子,应当还未和李怀表明心意, 这就好,裴纪安还来得及。裴纪安佯装从容地收回视线, 给李怀行礼:“臣给圣人问安。”
李怀大手一挥,豪爽道:“此处没有外人,讲究这些做什么。裴爱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何故跑得这么急?”
裴纪安半耷拉着眼睛,说:“君臣礼不可废。臣有些国事,欲找圣人商议。”
宫女得知今日李怀在凌波阁,她特意换了身轻薄衣服,满心欢喜地来凌波阁侍奉皇上,没想到,裴纪安却在这种时候来了。裴纪安说了有国事商议,宫女没法再待下去,她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颇感遗憾,可是政事面前,她也无计可施。
宫女将果盘放下,施礼后遗憾退出。裴纪安看似正襟危坐,实则余光一直注视着楼下,等他亲眼看到宫女走远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李怀看到裴纪安的表现,颇为惊诧:“裴爱卿,怎么了?你今日看起来怎么奇奇怪怪。”
既然没有外人,裴纪安也不避讳了,直接说道:“圣人,刚才那个女子……是不是别有所图?”
李怀如今坐拥后宫,没登基前,他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皇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女人心思?那个宫女虽然没说话,可是她一进来,李怀就明白她的心意了。
他以前在母亲身边看到过她,但此女容貌平庸,无才无艺,谈吐也平平,总而言之,是一个完全没有闪光点的女人。李怀见惯了女人爱慕的目光,眼光早已被养的极高,寻常女子怎么入得了他的眼。李怀不在意,说道:“这种女人朕见多了,出身卑贱,妄想靠攀高枝一飞冲天。朕没想到她胆大至此,竟想攀附于朕。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朕身边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好看,她怎么敢跑到朕面前作怪?”
李怀直接讽刺宫女攀龙附凤,语言中很不客气。李怀有这种想法也难免,他是宫里的嫡出皇子,这些年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现在一个貌若无盐的宫女就敢动他的主意,李怀可不是觉得大受冒犯。
裴纪安叹气,李怀当着他的面就这样说,可想前世拒绝宫女时,语气也很刻薄。那个宫女虽然才貌平平,心气却极高,被人侮辱后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卯着劲要报复李怀。
这个宫女又是天后身边的人,重重因素重合之下,就真的被她报复成功了。
裴纪安欲言又止,就算是再亲近的关系,涉及男女之事也很尴尬。裴纪安不好说太直白,拐弯抹角提醒李怀道:“圣人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但那个宫女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身份十分敏感。如果圣人收下,朝臣会说圣人亲母婢,有悖孝行,如果圣人不收,保不准那个女子怀恨在心,日后在太后身边说圣人的不是。收与不收都对圣人不利,反正圣人身边并不缺才女佳人,这个女子,还是敬而远之,勿要相交了。”
李怀本来没想过这一茬,他堂堂天子拒绝女人,还要考虑对方的心情吗?但经裴纪安这么一说,李怀才意识到不对。
是啊,这个宫女不是普通女人,而是天后身边的近侍。万一此女在天后耳边挑拨,那就麻烦了。
李怀思及此处,又生气又屈辱,不由长长叹气。李怀并不把裴纪安当外人,难得避开天后耳目,李怀像憋狠了一般,一股脑和裴纪安倒苦水:“朕贵为九五之尊,幸不幸女人还得看太后脸色,天底下哪有朕这样的皇帝?父皇临终前将大唐江山交于朕,朕好容易守完孝,正待大展拳脚,结果朝廷已经被太后围成铁桶一片。中书门下都是太后的人,朕随便安排一件事情,他们推三阻四,最后直接说‘圣人需过问天后’。朕身为一国之君,发布圣旨还需要请他人同意吗?”
裴纪安暗叹,李怀小时候并不是按储君培养,没有学过帝王之术,也没有受过挫,稍有不顺心就叫苦连天。事实上,这只是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