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安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世。李朝歌沉默看着茶盏里舒展的茶叶,突然将东西推开,说道:“不然呢?若我不做刀俎,那就得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些酷吏无一得以善终,你为什么觉得你是例外?”
“裴纪安你够了!”李朝歌突然爆发,她用力盯着裴纪安,目光中满是了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意吗?你想说服我,帮你一起救李怀出来。我不是李常乐,没有那么蠢。天后在位,我是大权在握的镇妖司指挥使,如果换成李怀,你们能给我什么?”
裴纪安一时哽塞,他顿了下,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赵王?我是为了你。赵王仁善,他至少可以保你无忧无虑,荣华一生,但天后阴晴不定,多疑猜忌,你跟着她,焉知明日是死是活?”
李朝歌知道裴纪安这些话都是对的,她紧紧攥着手指,眼中的光明灭不定,最后,变成不可一世的恣睢:“富贵险中求,我愿意。”
外面,白千鹤趴在东殿窗户上,眼巴巴瞅着正殿:“把所有人都赶出来,还关着门窗。哎,你们说,他们到底在里面说什么?”
莫琳琅不是很能理解白千鹤对八卦的热衷,她提醒道:“安心做你的事情吧,指挥使和裴舍人说话,轮不到我们关心。”
白千鹤嫌弃地啧了一声:“谁关心朝政了,那些坑蒙拐骗、家长里短哪有风月有意思。裴舍人为什么独独来找指挥使呢?而且在门外站了那么久,颇有等不到指挥使不走的意思。指挥使虽然已婚,但是听说和顾少卿两院分居,聚少离多,见面连话都说不了几句。顾少卿那个性格确实有些无趣,公主换个口味倒也能理解……”
白千鹤正在尽情畅想,突然见对面的莫琳琅用力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往后面看。白千鹤感觉到不对,僵硬地回头,见他口中“无趣”的顾少卿正站在廊下,面如冠玉,星眸点漆,平静地看着他。
显然把白千鹤的话全部听到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冷气,那一瞬间觉得他此生圆满了,可以安安心心去投胎了。莫琳琅赶紧跑到殿外,用力推了白千鹤一把,把他从窗户边推开,然后笑着对顾明恪说:“顾少卿,您怎么来了?”
莫琳琅因为心虚,语气中小心翼翼,充满讨好。顾明恪朝门窗紧闭的正殿扫了一眼,问:“指挥使呢?”
莫琳琅干笑,眼珠子乱瞟,飞快想辙:“指挥使她有事在忙……”
莫琳琅话音没落,正殿的门从里面打开。李朝歌站在门口,面色倦怠:“顾少卿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镇妖司?”
顾明恪扫过李朝歌身后,轻轻一笑:“大理寺新接了一个案子,需要指挥使配合。不过,指挥使看起来在忙?”
李朝歌回身,淡淡扫了裴纪安一眼,说道:“不算。大理寺有什么案子?”
裴纪安走到门口,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实在算不得愉快,裴纪安潦草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顾明恪清冷貌美,不紧不慢道:“寻常案子。若是指挥使有客,我稍后再来。”
李朝歌已经走出殿门,将房门大开,说:“已经谈完了,裴舍人这就要走。公务要紧,顾少卿有什么需要我配合?”
话已至此,裴纪安不走也不行了。裴纪安只能说道:“既然大理寺有公务,我不便打扰,这就告辞。指挥使,顾少卿,回见。”
李朝歌和顾明恪微微颔首,就算是回礼。裴纪安不想和顾明恪打照面,便挑了另外一边长廊。他走出去时,听到顾明恪和李朝歌说:“有人向大理寺报案,但卷宗前几日送到镇妖司这里了。请指挥使移交卷宗至大理寺……”
裴纪安迈出中门,后面的声音也听不清了。裴纪安讽刺一笑,谈公务,这可真是一个万能借口呢。
他在镇妖司门口站了那么久,顾明恪都没有反应。等李朝歌回来,他才和李朝歌私聊没一会,顾明恪就突然需要卷宗了。
裴纪安冷冷一嗤。虽然不屑,但还是被气得不轻。
镇妖司和大理寺功能重合,府衙也比邻而建,经常有些卷宗是公用的。李朝歌见怪不怪,带着顾明恪去取卷轴:“这么点小事,派跑腿来就够了,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顾明恪微顿,随即面不改色道:“此案严肃,未查明前资料不得外泄。跑腿来取卷宗不安全,还是我来吧。”
李朝歌点点头,倒没有怀疑顾明恪的话。她走入东殿,在墙壁上抽了几个抽屉,问:“最近的案子都存放在这里,再久远些的就得去翻档案室。你要找哪个案子?”
“白马寺丢失鸡禽案。”
李朝歌取卷宗的手微微一顿,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恪:“你不是说大案子吗?”
顾明恪坦然又无辜地看着李朝歌:“众生平等,鸡禽的命也是命。在佛家净地发生这种事,更可见性质恶劣。这个案子还不大吗?”
李朝歌瞪大眼睛,嘴唇微动,最后没说出话来。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准确拎起一卷卷轴,用力朝顾明恪丢过去:“你抢我们案子?”
白马寺这个案子分明是报给镇妖司的,大理寺竟然截胡。
顾明恪毫不费力接住卷轴,手指一转就将卷轴又扔回给她:“那你来。”
李朝歌接住,展开看了看,再次扔回去:“客气。”
白马寺丢鸡,这么严重紧迫、难度高超的案子,还是交给大理寺吧。
第120章 花仙
早朝上发生的事情慢慢传到外面, 东阳大长公主听到,失手打翻了茶盏。高子菡连忙上前,用帕子给东阳大长公主擦手:“阿娘, 小心烫。”
东阳大长公主哪还有心思搭理手上的水,她连忙问:“圣人呢?”
“圣人和皇后都被关起来了, 具体关在哪一座宫殿……奴等还不知道。”
东阳大长公主脱力靠在塌上,久久无法回神。武照她竟然关押了皇帝!她到底想做什么?
作为李家的一份子, 东阳大长公主本能嗅到一丝危机。
义安公主府里, 李贞听到这些事, 也惊讶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天后把她自己的儿子拉下来了?”
侍女低头, 不敢言说。义安公主府不久前才被大清洗过, 如今府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线, 侍女哪敢议论天后的是非。因为猫妖的牵连,李贞被天后强压着剃度,现在头发都没长出来。她头上包着帕子,看起来不伦不类。李贞一直很排斥见人, 但是现在, 她还没来得及带假髻,就这样直接站在侍女前, 竟也毫无反应。
李贞愣怔了好一会,喃喃道:“他们都疯了吗?”
东都王孙公卿觉得亲母囚子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没想到, 更疯狂的还在后面。十月,雍州一个渔民捕鱼,在洛河中捞起来一块白石,上面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渔民深以为异,就将白石献给朝廷。
圣人的母亲,那不就是天后吗?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水中发现图乃是大吉之兆。朝中有人称赞这是天降祥瑞,天后大喜,下令封这块白石为宝图,同时率领群臣,亲临洛水接受宝图。
受图当日,镇妖司随行,也跟去洛水祭拜。白千鹤、周劭、莫琳琅看到水里打捞起来的那块“宝图”,一起回头,默默看着李朝歌。
李朝歌挺直脖颈目视前方,就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献宝图一事后,天后造势的步伐明显加快。她代替皇帝执掌朝政,大赦天下,兴建明堂,并且大肆推行净光天女和大云经。永徽二十四年的秋冬,大唐各地不断有祥瑞现世,朝廷顺应天命,给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
但是,天后觉得还不够。
李朝歌下朝后没多久,又被天后叫去。镇妖司的人都习以为常,他们照例各干各的,但是今日等李朝歌回来后,她却变得极其沉默。
指挥使非但沉默寡言,而且行为奇奇怪怪。白千鹤悄悄撞周劭,压低声音问:“指挥使已经在花圃跟前站了一炷香了,她到底在看什么?”
周劭往外瞅了一眼,漠不关心:“哦。”
白千鹤嫌弃地瞥了周劭一眼,他颇觉无趣,便跑到莫琳琅身边八卦:“莫妹子,你用你的眼睛看看,那块土下面是不是有东西?”
莫琳琅被他说的也谨慎起来:“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白千鹤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说道,“你看指挥使盯了那么久,说不定下面有藏宝图、密道、前朝玉玺什么之类。”
莫琳琅信以为真,她走到窗缝边,仔细看了好久,表情逐渐迟疑:“我觉得……那好像只是土啊。”
白千鹤跟着凑到窗缝上面,嘀咕道:“真的吗?你再仔细看看。”
李朝歌早就听到窗户后面的叽喳声了,她用剑戳了戳地上的土,说道:“出来看吧。所有人来正殿,开会。”
白千鹤、周劭、莫琳琅很快来到正殿,他们依次坐在位置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抔灰褐色颗粒状、像土一样的东西。三人见这副架势,表情不由凝重起来,白千鹤用指尖扣起一点,用舌尖舔了舔。
嘶……尝起来,竟然和真的土一样。白千鹤问:“指挥使,这是什么?”
“土。”
白千鹤愣了一下:“嗯?”
李朝歌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义正言辞,面色严肃,道:“现在,我有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们。这个任务事关镇妖司存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所有人都挺起腰来,肃穆地等待着李朝歌接下来的话。李朝歌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说道:“现在,你们将这些土带回家,每个人去库房取一包种子,全力以赴种花。务必在两个月内,种出能在冬天开放的花朵。”
正殿中鸦雀无声,过了一会,白千鹤试探地问:“种花是什么暗号,还是……”字面意义上的,种花?
“种植花朵。”李朝歌严肃道,“这些土不够你们自己挖,肥料、花苗、种子无论需要什么,都不成问题。只要能让百花在元日开放,一切花销都由镇妖司承担。完成后,给你们记大功一件。”
周劭默默将面前的土推远了些:“这么大的功劳我拿不了。我就不接了。”
白千鹤根本没心情说话,他用力呸呸呸,想把自己刚才吃进去的土吐出来。莫琳琅算是在场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她看看土,又看看种子,眉毛诡异地拧成一团:“指挥使,降妖除魔就算了,为什么这种事也归我们管?”
李朝歌也想知道。天后今日将她叫过去,说现在祥瑞虽然多,但不够天然,百姓会怀疑是人为创造的。最好,制造一个惊世骇俗、与众不同、最能证明天后受命于天的祥瑞。
比如,在天后主持元日朝会那天,让百花盛开,庆贺天后主政。
李朝歌用力在心里骂了一句,离谱。
抓妖怪她可以努力,但开花的事她怎么管?但是天后把任务下发给她,李朝歌不行也得行。她盯着花圃的土看了好半天,觉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她不能再耽误了,先种几苗花试试。
万一成了呢?
不幸的是,奇迹并没有降临在李朝歌头上,好几茬花种下去,镇妖司内外都在翻土,可是没有一株成功发芽。
白千鹤盯着眼前毫无动静的花盆,简直觉得这叫什么事。他一代神偷,就算江湖名声毁誉参半,但至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搁这养花干什么呢?
周劭举着他那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拿着花铲松土,一不留神,把鳞茎挖断了。
莫琳琅也濒临崩溃,她不行,她真的不行。她尝试了每一种和精怪打听出来的办法,在土里加了各种诡异的材料,但无一成功。最后,白千鹤三人将空荡荡的花盆放到李朝歌面前,每个人的脸几乎和土是一个颜色。
“指挥使,不是我不努力,是真的不行。”
“指挥使,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受不了这种折磨。换个任务吧。”
莫琳琅也小幅度摇头:“指挥使,冬日开花违背时令,别说我,就是花妖也没有办法。”
李朝歌头疼地按住眉心,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这几天不光白千鹤几人饱受折磨,李朝歌也不好受。她在公主府发动所有侍女,还去御花园要了好几个擅长侍弄花草的宫人,但没人能让花朵在冬天开放。
而且,天后要的不是某一种特定的花,而是百花。
李朝歌在公主府和镇妖司试验了好几天,全部失败了,更糟糕的是,这样一耽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距离天后要求的元日,仅剩短短三十天。
李朝歌遭遇了她仕途上最大的危机。她在镇妖司愁了一天,回公主府后,靠在桌前继续愁。暮色四合,顾明恪从大理寺回来,看到公主府到处都在挖土。
顾明恪看着被挖的坑坑洼洼的路面,问:“这是在做什么?”
顾明恪已经留意好几天了,最开始在花园里挖,现在可好,直接挖到他的院子里了。
焦尾同样一头雾水,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公主想要种花。”
“种花?”顾明恪抬头,望向碎雪乱飞的苍穹,低声道,“冬天种花,真是异想天开。罢了,我去问问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