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千秋殿时,皇帝等人已经在了。太子赵王坐在下首,李常乐照例依偎在皇帝身边,撒娇问:“阿父,你看,我这一身好不好看?”
她说着站起身,伸手转了个圈,给皇帝展示她新换的胡服。李朝歌上午穿了件白色胡服,将李常乐衬的灰头土脸,李常乐心里很不高兴,回宫后特意也换了一身胡服,暗暗卯劲儿,要将李朝歌比下去。
皇帝宠爱幼女,自然觉得李常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一时赞不绝口:“好看。吾儿天生丽质,貌比姮娥,是东都最美的女子。放眼天下,再无人能和阿乐比肩。”
李常乐被夸得美滋滋,她又像只蝴蝶一般扑到两个兄长面前,挨个问兄长:“太子阿兄,赵王阿兄,我好看吗?”
李善和李怀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妹妹不好看,自然满口夸赞。何况,皇帝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并没有说错。李常乐出身尊贵,容貌美丽,性情活泼,三项综合在一起,天底下确实再无女子可以匹及。东都里或许有比李常乐貌美的女子,但是没有财富和权势滋养,那些女子的美貌便如瓶中花,迟早都要枯萎的。
两个兄长捧场,宫女们也纷纷奉承,千秋殿里全是对李常乐的赞美声。天后听了无奈,说:“她自己爱娇,你们也惯着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能成天将天下最美挂在嘴边?”
李常乐正喜滋滋地听人吹捧,忽然被母亲浇了盆冷水,李常乐很不乐意,噘着嘴跺脚道:“我分明就是!”
还敢顶撞她!天后不悦,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女的禀报声:“圣人,天后,安定公主至。”
两边的侍女掀开珠帘,李朝歌微微俯身,穿过五光十色的琉璃帘,缓步走入殿内。她不再穿上午那身胡服,而是换了身窄袖襦裙。她上襦是白色,下面穿着红绿交接的六幅间色裙,臂间挽着一条银绿色的披帛。她这一身颜色鲜亮,大红大绿冲撞在一起,显得她五官明艳光亮,站在宫殿里简直熠熠生辉。
李朝歌两手合在身前,微微蹲身给皇帝、天后行礼:“儿给圣人、天后请安。”
她行万福时,裙裾及地,披帛逶迤,而脖颈和脊背却笔直挺着,越发仪态万方,庄重而美艳。殿中人都被镇住了,过了一会,天后含笑道:“朝歌来了,快过来坐吧。”
“谢圣人天后。”
李朝歌并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进行什么话题,她见李常乐站在大堂中,支着手,似乎在表演什么东西,看起来有点傻。李朝歌扫了一眼,没有多管,她走过李常乐身边,先给太子行礼:“太子。”
太子也反应过来,点头道:“朝歌。”李怀站起身,给李朝歌请安:“皇姐。”
李怀说着,不断给李常乐使眼色,李常乐收回手,不情不愿地行礼:“见过姐姐。”
李朝歌点头应了一声,便自己敛裙坐下。李朝歌并不知刚才李常乐正在争辩她是不是天下最美,故而也不明白殿中微妙的尴尬是什么情况。不过没关系,李朝歌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李常乐,你不是。
天后见众人来齐,便拍拍手,示意宫女们上菜。女官领着身穿窄袖半臂的宫女上前,鱼贯给几人上菜。宫廷延袭秦汉礼制,用膳采用分餐,每一样菜被分为等大的小蝶,分别放在每张案几上,每个人坐在自己的食案前,各用各的,并不混餐。
菜肴放好后,皇帝动筷,下面几人才依次开始用膳。李朝歌吃饭向来快,没过多久,她就吃的差不多了,而反观其他几人,才刚刚吃到一半,李常乐甚至没怎么动。
李朝歌也不好吃完了就走,便舀了碗汤,慢慢吹气,打发时间。皇帝见李朝歌放下筷子,以为李朝歌没胃口,问:“怎么不吃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李朝歌摇头:“并不是。我用饭比较快,这么多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皇帝听到了然,脍不厌细、细嚼慢咽是贵族的习惯,李朝歌从小在民间长大,自然没有这等用餐讲究。
大殿中气氛微微尴尬。宫女们敛息垂头,李常乐和李怀各自用膳,似乎没留意李朝歌的话。然而,众人都在想,在民间长大的,到底和宫里没法比。容貌举止看不出来,然而一到礼仪细节处,那就暴露了。
李朝歌明白周围人在想什么,前世许多人暗暗嘲讽过她举止粗俗,不通礼仪,可是李朝歌并不在意。礼仪是那群衣食无忧的贵族闲得没事,才搞出来的噱头,实则毫无用处。他们没一个人挡得住李朝歌一拳,跟她叽叽歪歪优雅、时髦,有什么用?
天后也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周礼要求食不言寝不语,不过李家是陇西新贵起家,在那些世家眼里也是寒酸户,故而没必要讲究这么细。天后问李朝歌:“听说你今日打了许多猎物,甚至还有野猪野鹿。今日玩尽兴了吗?”
李朝歌沉默,她觉得她要是说那些猎物其实是她失手射中的,估计要被人骂装腔作势。李朝歌无奈,微叹了口气,只能违心道:“是,多谢众人让我。”
李善差不多放下筷子,笑着说:“并非我等相让,而是二妹技艺出众。二妹骑射这么好,为什么打马球的时候,不见二妹到前场玩?”
一提这个李朝歌更难受了,李朝歌笑笑,说:“被人缠住了,没法脱身。没能帮到太子,实在惭愧。”
李朝歌会被人缠住?李善不信,下意识觉得李朝歌在谦虚:“二妹勿要过谦,我枉为兄长,还要劳烦妹妹相让,我才该惭愧。”
李善没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当时的情况,天后和皇帝却看了个清楚。皇帝沉吟片刻,问:“朝歌,你觉得今日那位顾郎,武艺如何?”
李朝歌不假思索,如实说道:“时间太短,我没有试出他的深浅。不过基础功极其扎实,想来,功力应当不弱。”
李朝歌都说好,那顾明恪的骑射功夫确实相当不错了。皇帝拧眉,纳闷道:“裴相等人都说表公子体弱多病,裴纪安也说顾明恪常年抱病,朕还真以为顾明恪弱不禁风呢。没想到今日一见,明明很好。他的身体是有些清瘦,但也不至于到体弱多病的地步吧。”
这同样是李朝歌觉得费解的地方。前世她来洛阳时,完全没有听说过顾明恪这个名字。后来她和裴家结亲,逢年过节难免走动,但也没听过裴家还有个表公子。
只差两年而已,前世顾明恪去哪儿了?以顾明恪这般身材相貌,李朝歌只要见过一次,绝不会忘。
皇帝纳闷顾明恪谜一般的武艺,而天后的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天后状若无意,问:“朝歌,你对顾明恪参加科考,如何看?”
李朝歌没什么意见。她虽然不愿意顾明恪进大理寺,可是她喜欢顾明恪,和顾明恪选择自己的仕途,这是两码事。无论如何这是顾明恪的选择,李朝歌就算不情愿,也尊重他的意愿。
李朝歌回道:“天后慧眼识珠,他亦愿意参加,这是好事,我自然是赞成的。”
天后听后笑了,又问:“那你觉得,他能考过明法科吗?”
这个李朝歌就更不在意了,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一定能。”
她只见过顾明恪寥寥几面,谈不上了解深厚,但是以她看人的经验,顾明恪只要答应,那就代表十拿九稳。别说只剩一个月准备,就算让顾明恪直接去考,恐怕他也能满分通过。
李朝歌话里话外对顾明恪十分自信,而皇帝却觉得怀疑:“真的可以吗?仅剩一个月不到,明法科出题向来偏僻,莫说通过,能答完的人都凤毛麟角。顾明恪毕竟是个门外汉,他去试试明经或许还行,明法科恐怕不可。”
李朝歌虽然没说话,可是眉眼中十分笃定。她有种直觉,无论考默义四书五经的明经还是考历朝律疏法度的明法,只要顾明恪想,他就可以通过。
甚至他还能控制自己的分数。他能得什么名次,全看他的心情而已。
她喜欢他,而他是自由的。李朝歌也很期待,顾明恪最后会拿出什么样的成绩。
第26章 情障
皇帝对顾明恪科考不看好, 而李朝歌盲目信任,天后不想让他们吵起来,便开口道:“月底便开科了, 到底如何, 再等几日便知。”
李朝歌和皇帝都不再接话, 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天后顺势说起科举的事:“科举已经举办了好几年, 可是时至今日, 科举之士真正进入官场的少之又少,能升到正五品的, 更是绝无仅有。进士一年仅取二十余人,每一个新科进士都堪称万里挑一,而这其中足有半数人, 迟迟无法授官。长此以往, 天下读书人怎么会继续信任科举?真正的有才之士,又怎么能脱颖而出, 进入朝廷为国效力?”
李善听到这里,回道:“这几年弱冠的世家子弟确实少,母亲若是担心朝中无人,不妨和裴相、舅公说一声,让裴家和长孙家的几个郎君尽早入仕?”
李善微微拧着眉, 言辞恳切, 若有所思,看起来真心实意想帮皇帝和天后分忧。天后没有接话, 李朝歌低头喝茶, 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
李朝歌在心里摇头,李善身为太子, 却连这点话音都听不出来。皇帝和天后哪里在担心世家子太少,导致朝中青黄不接,他们担忧的分明是世家子太多了。
五姓七望在民间享有盛誉,声望甚至超过皇族,而朝廷中,也有一半官员出自五姓,另外一半是裴家、长孙家这等先帝功臣。皇帝和天后千辛万苦挑选出来的人才,等候多年,却连七品芝麻官都分不到,而裴家、长孙家的儿孙,一成年便授五品实权官,资历、钱财样样不缺。这些人真的比民间苦读多年、经历一层层选拔的新科进士强吗?恐怕未必。
如果皇帝和天后是胸无大志,只想舒舒服服混日子的富贵闲人便也罢了,偏偏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气高。无论皇帝还是天后,哪个是甘心受人辖制的主儿?天后是从后宫中厮杀出来的,自不必说,就连皇帝,虽皇位来的稀里糊涂,但是他在皇位上稳坐二十年,大唐疆域在他手下逐步扩大,至如今已超越了先皇,达到有史以来巅峰。皇帝是个温和的老好人,但他更是一个政治家。
李朝歌很清楚,当初她灭长孙、覆裴家,大肆扩张恐怖统治是天后授意,而天后推行科举、打压世家,是皇帝授意。大家都是玩政治的,谁也别说谁。
相比之下,太子实在太温和,也太仁善了。他看不懂皇帝和天后到底想做什么,反而还一心和世家亲近,发自真心地把裴家、长孙家当手足。毋庸置疑李善是个好人,而,却不是一个好的太子。
李朝歌不动声色抬眼,果,天后不说话,皇帝低头夹菜,看起来专心吃饭的样子。李朝歌心里斟酌片刻,说:“大唐地大物博,人才亦比比皆是。世家子弟如茂林修竹,而寒门中,也有不少有才之士。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倒不必拘束出身,应当广纳贤才才是。”
这话天后和皇帝就很喜欢听,天后含笑,说:“朝歌此言在理。英雄不问出身,朝廷需要大量有才学有胆识的官员,不拘寒门世家,人才自越多越好。”
李善闻言,认认真真地给母亲出主意:“母亲最擅识人,今日便发现了顾明恪。若是他能通过科考,不失为一个可用之士。若是母亲想寻人,儿臣这就让人去打听能人异士,日后多多引荐给母亲。”
天后依摇头,叹息道:“靠我来辨认才能发掘几个人才,建立一套行而有效的识别人才的制度,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大治之世无不是国泰民安,仓廪充足,贤才辈出。如今前两条已经做到,唯独后一条,迟迟无法实现。”
李朝歌听到眉梢微动,她突意识到,天后生称帝之心,恐怕并不是李泽死后才产生的。
天后一开口就是大治之世,可见其野心之大。哪个皇后会把治国强军、广纳贤才挂在嘴边呢?纵观历史,再聪明、再受宠的皇后,比如先帝之后长孙氏,也只是劝诫先帝当明君而已。而天后呢,却想着创造治世。
心胸气魄,由此可见一端。一个人的野心是藏不住的,就算她不说,也会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言的感慨,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天后便在为自己称帝做准备了。只是天后一直没人手,直到两年后李泽去世,天后占据了辈分优势,才逐渐走向台前。
李朝歌眼睛微微转动,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她本来以为要再过几年,等天后成为太后的时候,镇妖司才会成立。而现在看来,天后早有此心,那镇妖司的筹备,也不必等两年后了。
李朝歌心里暗含想法,抬头对上首说道:“圣人广开言路,乐于纳谏,天后知人善任,慧眼识珠,有圣人和天后在,真正的人才绝不会被埋没。”
李朝歌不擅长恭维人,干脆便不恭维,直接说实话。这是她真实的想法,所以说话时眼神专注,语气认真,听起来十分真诚,远比那些漂亮的、热情的奉承话还要让人动容。
皇帝笑道:“朕知你孝心,但是朕如何敢和先皇比?比起父亲,朕还是差太远了。”
李朝歌看着皇帝,一板一眼,极认真地说道:“这些话并不是我有意恭维,而是我从民间听到的。祖父是一代明君,而圣人和天后的功绩,亦不逊于先祖。”
李朝歌这话无疑说到了皇帝心坎里,皇帝最在乎的,不是政绩也不是疆域,而是怕不如父亲。皇帝面上露出笑,嘴上却还说道:“是父亲留下的功臣辅佐得好,朕不敢居功。”
李朝歌挑眉,识趣地闭嘴,不再接话。李常乐左右看看,觉得无趣,用力拿筷子戳盘子里的菜。
皇帝自我陶醉了一会,察觉到李常乐的动作,问:“阿乐,你怎么了?”
李常乐嘟着嘴,埋怨道:“阿父总是想着朝堂,连吃饭都说这些无聊的事,我都快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