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后院,丫鬟熄了灯出去,只余一盏昏暗的小灯指路。重重帷幔中,裴楚月闭眼躺着,她呼吸平稳,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守夜丫鬟忍不住开始打盹,黑暗中,裴楚月倏地睁开眼睛,瞳孔莫名散的很大,哪有丝毫睡觉的样子。
裴楚月直挺挺地坐起来,赤着脚下床,走路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径直走到屋子北墙,那里,用线香供奉着一套衣服,正是裴楚月白日所穿的那套。裴楚月盯着那件衣服,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冷笑。
裴楚月是家里幼女,平时被娇惯着长大,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性情十分天真可爱,鲜少露出这等阴鸷扭曲的表情。可是现在,裴楚月冷笑着看向衣服,缓慢用手指勾起来,一松手,就掉在地上。
“护身符水,捉鬼阵法?”裴楚月嗤了一声,这类表情出现在她娇憨可爱的脸上,颇为格格不入,“又是一个虚有其名的草包。凭你也配?”
裴楚月用胳膊轻轻一撞,供桌上的香灰炉落在衣服堆上,没烧完的线头若隐若现。裴楚月就这样坐在镜子前,也不开灯,对着镜中黑幢幢的人影,缓慢梳动头发。
她手很灵活,似乎做惯了这种事,很快就挽好了发髻。她满意地看着镜中人影,起身前往落地罩后。那里,用衣架架着一件精美的嫁衣。
世家小姐从出生起就开始准备嫁妆,裴楚月虽然还没订婚,但是嫁衣已陆陆续续绣了大半。她换上嫁衣,手指抚过上面精美的鸳鸯绣纹,神态间颇为可惜:“这么美丽的嫁衣,可惜没有绣完。”
守夜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是被一阵烟味熏醒的。她咳嗽着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小姐闺房里传出火光,竟然已经烧着了!
守夜丫鬟吓了一跳,慌忙跳起来救火。她一边呼喊来人,一边在心里心惊。她从出生起就学着伺候人,在小姐身边侍奉惯了,平时睡觉并不重,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为什么这次都烧起火来,她竟没有发觉呢?
守夜丫鬟忍着咳嗽,又是泼茶水又是盖东西,好容易把火扑灭了。幸而烧着的是一件衣服,火星小,好控制,没有酿成大祸。这时候守夜丫鬟定睛细看,发现正是盛元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碰水和火的那套衣服。
丫鬟皱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偏偏是这套衣服着火了?她刚才灭火那么大的动静,按理娘子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早该醒了,可是这么半天,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而且,屋里失火,别人听不见就算了,娘子怎么会听不见呢?守夜丫鬟突然脊背生寒,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她猛地冲到床前,用力掀开帷幔,发现床榻上是空的。她伸手一探,已经冰凉。
丫鬟环顾四望,注意到梳妆台上的东西被人动过,而且,屏风后准备给小姐的嫁衣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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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楚月穿着绿色嫁衣,手里握着团扇,缓步走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四周十分安静,唯有夜风穿过树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她脚上的绣花鞋精致柔软,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留下一道莲印。裴楚月一直走到中庭,这是裴家最大、最隆重的正院,一年中唯有婚丧嫁娶才会启用。裴楚月用团扇遮着脸,缓慢站好,明明只有她一人,她却给身边留了位置。
仿佛,那里也有一个人一样。
云涌月沉,一大团乌云遮挡住月亮,地上的影子也时隐时现。裴楚月对着正北,缓慢下拜。
一拜天地,结夫妻。
这些娇小姐胆怯,想要和表兄结为夫妻,却不敢说也不敢做。裴楚月不敢,那她来帮一把。
她的表兄顾明恪已经死了,按他们阳间的规矩,两人这辈子情缘已断,只能期待下辈子再续连理。不过对阴司来说,所谓阴阳殊途并不成问题。人死了又如何,结冥婚便是了。
“裴楚月”对着正北方娇娇一拜,随后她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座椅,俯身二拜。
二拜高堂,共生死。
人间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结了夫妻,那就要去阴间侍奉丈夫了。
“裴楚月”拜完后,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如同她对面还有一个人般,盈盈下拜。
夫妻对拜,从此礼成,便不能反悔了。
她帮裴楚月实现了愿望,之后,就该轮到她收取报酬。
属于裴楚月的身体正在下拜,忽然从对面飞来一柄飞刀,砰的一声打掉了裴楚月面前的团扇,中断了夫妻对拜的仪式。“裴楚月”霍得抬头,她瞳孔散大,幽暗无光,如同一个盲人一般。然而她靠着声音,依然准确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谁?”
对面屋檐上,白千鹤默默缩到了李朝歌身边:“公主,我有点害怕。”
“少废话。”李朝歌十分嫌弃,一脚把他踹到墙角下,“下去干活!”
第57章 朱砂
白千鹤学轻功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次掉下半空时这样害怕。他哇的一声喊出来,本能调整身姿。他刚刚站好,都没来得及缓口气,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女鬼举着指甲, 凶神恶煞地朝他冲来。
白千鹤吓得险些晕过去, 他当即运行轻功,一路跑一路叽哩哇啦乱叫。李朝歌站在屋檐上, 烦躁地按了按眉心:“真的太吵了。”
“啊啊啊有鬼,公主, 快来救我啊!”
“闭嘴。”李朝歌从屋檐一跃而下,在半空中拈了片叶子, 随手一射挡住女鬼长长的黑指甲。李朝歌落地, 轻轻一跃,对白千鹤说:“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要你不发出声音, 她就找不到你。”
白千鹤一愣,这是真的?女鬼的攻击被李朝歌拦住, 白千鹤趁机窜上廊柱。他倒挂在横梁上, 悄悄观察女鬼, 发现没有声音后, 女鬼的动作确实变得杂乱无章, 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白千鹤多少松了口气。看不见就行, 他轻功好,如果女鬼看不到,他还是有把握从女鬼手下逃走的。刚才真是吓死他了。
李朝歌在地上轻轻一落,在女鬼扑过来之前,又悄无声息地飞到其他地方。女鬼本来不是瞎子, 但是上次在东阳长公主府,女鬼看了顾明恪一眼,一瞬间被灼瞎。李朝歌也不知道女鬼看到了什么,但是她视线受阻是好事。李朝歌藏在树上,对另外两人授意,示意他们慢慢包抄女鬼。
有了李朝歌提醒,周劭和莫琳琅十分乖巧,自觉保持安静。莫琳琅不会轻功,由周劭把她从墙上带下来。周劭毕竟身体重,轻巧程度不能和白千鹤比,他带着莫琳琅落下,在地上发出细微的闷响。夜风中这样的声响并不明显,普通人是听不到的,奈何他们面对的不是人,而是瞎了眼睛后,听觉格外敏锐的厉鬼。
女鬼霍地转头,死死盯着周劭和莫琳琅的方向,眼睛无光,神情凶恶,看起来很骇人。李朝歌见势不对,立刻跳下树,对白千鹤喊道:“白千鹤,引走她。”
白千鹤悲伤地发现他就是一个风筝,随时随地舍己为人。打黑熊精的时候是靶子,杀罗刹鸟的时候是靶子,现在捉女鬼,出去吸引火力的还是他。对上黑熊精、罗刹鸟等庞然大物白千鹤反而不怕,但是面对这种阴恻恻黏答答的女鬼,白千鹤真的浑身汗毛林立。
白千鹤痛苦地跳下房梁,一边故意发出声响,一边溜着女鬼在院里跑。他们这里的动静很快惊醒了裴家人,一个护院胡乱穿好衣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怎么了?何人在此喧哗?”
他话没说完,看到一个黑影从他眼前一掠而过,随后,一张阴森扭曲的脸迎面朝他扑来。对方长着小姐的面容,穿着小姐的衣服,但是指甲漆黑尖利,脸上鬼气森森,很明显不是裴楚月。
护院吓得呆住,他两眼一翻,直接被吓晕过去。女鬼听到了护院的动静,张着五爪就要往护院心口掏,结果被一柄长剑架住指甲。李朝歌单手执剑,一翻手将女鬼远远掀开,冷冷道:“孽畜,还敢伤人。我忍你已经很久了。”
裴府其他人陆续赶来,他们看到了“裴楚月”掏心那一幕,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裴楚月的嬷嬷在丫鬟们的扶持下,步履蹒跚地跑过来。她一看到庭院中央“裴楚月”的模样,吓得尖叫一声,险些晕倒:“娘子,您怎么了?”
丫鬟们慌忙扶住嬷嬷,对着庭院又是哭又是喊。裴家各房各院都被惊醒了,裴大夫人本来没打算出去,她派下人打听消息,结果回来一听,得知是裴楚月撞鬼了。裴大夫人吓了一大跳,慌忙披衣服出门。
正庭的人围得越来越多,李朝歌上次没拿兵器都能和女鬼打成平手,这次有趁手的武器,攻击越发有条不紊。李朝歌长剑又急又密,宛如织成一张大网,将女鬼牢牢罩住。女鬼用指甲做抵挡,青黑色的指甲撞在剑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这时候,周劭等人在后方喊话:“公主,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李朝歌缠着女鬼时,他们几人就在四周洒黄豆,画阵符,现在,阵法已成。女鬼感觉到四周弥漫起浓浓的寂灭气息,本能感觉到危险。女鬼突然对着李朝歌突出一口黑气,然后化成一股黑烟,离开裴楚月身体,飞快钻入四周人群中。
女鬼离开后,裴楚月的身体失去控制,软软摔倒。李朝歌用剑柄扶了一下,将裴楚月平稳地放到地面上后,转身看向惊慌失措的人群。
围观众人只看到一团黑气冲来,随后,鬼就消失不见了。众人惊慌,四处推搡,丫鬟们尖叫声不断。李朝歌看着乱成一团的女眷,轻笑:“黔驴技穷,还跟我来这招。”
莫琳琅紧紧盯着人群,她看到一个方向,忽然喊道:“公主,她在那边,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丫鬟身上。”
李朝歌听到毫不犹豫,反手挽了个剑花,直接朝丫鬟堆中袭去。女鬼见行迹暴露,立刻离开蓝衣丫鬟的身体,换了个人躲藏。
女鬼最近吸食了很多人气,再加上裴楚月是小姐,天然有身份优势,女鬼驱使着裴楚月,骗取了许多丫鬟同意。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按理女鬼如今的附身术已经天衣无缝,就算是修炼多年的道士,也未必能看出她的真身,偏偏李朝歌就像开了挂一样,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找到女鬼在哪儿。
女鬼并不知道,她藏身之处暴露,并不是因为她的附身术不够高明,而是李朝歌这边有作弊利器。莫琳琅眼睛飞快地从人群中扫过,不断喊道:“左边第三个。”
“南面第二根柱子后面。”
女鬼一会换一个地方,不知道钻到谁身上。庭院中的人吓得不轻,尖叫声和推搡声不绝于耳。白千鹤默默搓了搓胳膊,觉得可怕极了。他回头,见一个娃娃脸的小丫鬟缩在墙边,极其可爱。白千鹤出于怜香惜玉,对小丫鬟说:“小姑娘,你也害怕吗?没事,到我这边来,我保护你。”
小丫鬟点点头,小鸟依人地倚到白千鹤身边。她的身体有些冷,白千鹤正打算说些什么关怀的话,却听到后面传来莫琳琅的喊声:“白千鹤,就是你手里的这个,小心!”
白千鹤愣住,愕然低头,见刚才还楚楚可怜的小丫鬟眼眶中突然流出血来,张嘴就往他喉咙上扑。白千鹤哇地一声叫出来,惊恐之下,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蹭的一声飞出老远,叽里呱啦地跑向李朝歌:“公主,有鬼啊!还是你来保护我吧!”
女鬼发现自己的行踪屡屡暴露,她终于意识到,是后面那个说话的女子在作怪。然而那个女子躲在杀鬼阵法中,旁边还站着一个杀气、阳气都很重的男子,女鬼不敢靠近,索性狠了心,直接往人群中扑。
她就算死,也要拉一个人垫背。她在裴府中躲藏了许多时日,知道那个老夫人地位最尊贵,其次是一个叫大夫人的中年妇人,也就是裴楚月的母亲。只可惜那个老妇人没有出来,不过,拉裴大夫人垫背也算值得。
此刻,裴大夫人正被护卫簇拥着进门,她一进来就看到躺在院子中央的裴楚月,脸色顿时大变:“楚月!”
裴纪安在自己院里听到打斗声,心知不好,立刻往前厅赶。他赶来时,正好看到李朝歌和裴楚月缠抖,裴楚月穿着嫁衣,疯疯癫癫,明显是撞了邪的样子。裴纪安担心不已,既担心李朝歌砍伤裴楚月,也担心李朝歌被厉鬼抓伤。这时候,他听到母亲来了,惊讶地回头:“母亲,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您快回去吧!”
裴大夫人摇头,女儿情况不明,她哪里能放心离开?裴大夫人说:“没事,我身上有高僧开过光的佛珠,鬼怪近不了我的身的。楚月怎么了?”
裴纪安没说话,脸色很不乐观。先前李朝歌说裴楚月招惹了鬼,裴纪安不信,还强行把裴楚月带走。万万没想到,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好在鬼不敌李朝歌,连裴大夫人这个纯粹的外行人也能看出来,对战中明显是李朝歌占了上风。鬼在人群中躲躲藏藏,一个文弱的小姑娘站在庭院中央,不断播报鬼藏在哪里。裴大夫人看了一会,惊讶问:“这不是白日跟在盛元公主身后的侍女吗?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李朝歌的表现已经远超裴大夫人的想象,但她身边的侍女竟然也是异人?裴纪安沉默地看着庭院,没有说话。
裴大夫人上次没出面,所以不知道白千鹤和周劭,但裴纪安却记得。这两个男子一个是通缉重犯,一个是死刑囚徒,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听今日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话音,这个瘦弱的小姑娘也是从牢里捞出来的。
李朝歌简直胆大妄为。但抛开对错不谈,仅从效果上分析,不得不承认李朝歌挑的人极好。
灵活、力量、侦查,每一个都恰到好处,配合起来,远比朝廷成百上千的正规军还要有效。裴纪安在心中深深叹气,李朝歌到底想做什么呢?重来一世,难道,她还是想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