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安紧紧盯着顾明恪。裴家这么多郎君,便是最闹腾的裴纪宏都没有出面,如果不是因为裴楚月和李朝歌,裴纪安也未必会以身犯险。顾明恪一个不算亲近的表兄,为什么每次都在最后关头出现在打斗现场呢?
而且这一次,裴纪安还是没有发现顾明恪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仿佛一眨眼,顾明恪就出现在回廊对面。
这只是裴纪安的怀疑,没有任何实际依据,裴纪安没有继续纠缠,而是问:“表兄,你和盛元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她未免太过关心了,连她住宿这种事都能注意到。”
顾明恪难得被问住了,他回眸,静静瞥了裴纪安一眼,道:“很难吗?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会注意到吧。”
裴纪安梗塞,他还真没有注意到。如果是其他女子,裴纪安一定会注意到女方走夜路不安全,但李朝歌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她自己都习以为常,裴纪安见得多了,便慢慢忽略,李朝歌也是女子。
顾明恪见裴纪安噎住,随即陷入一种似怔松似茫然的情绪里,明显又跌入前世的回忆中。顾明恪不想陪他浪费时间,便说:“我明日还要去大理寺,恕不奉陪,告辞。”
裴纪安亲眼看着顾明恪转身离开,夜风阵阵而来,将他的衣袖吹得鼓起,越发有衣带当风、月下仙人的清姿。
裴纪安对顾明恪一直处于一种很矛盾的态度里,一方面他觉得这是他的表兄,他和李朝歌已经过去,他应该大方祝福李朝歌和表兄;另一方面,裴纪安又忍不住敌视顾明恪,处处和顾明恪对比。
裴纪安逐渐认识到他亦不过是李朝歌的收集品之一,现在,她的新收藏品变成顾明恪了。理智谁都明白,但情感上就是无法释怀,而且,顾明恪还有不想负责、玩弄李朝歌感情之嫌。裴纪安心头这一口怒气总是难平,但是今天夜里,他看着顾明恪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好像没什么资格指责顾明恪。
至少,顾明恪会注意到她的衣食寒暖,注意到她一个姑娘家深夜出门不安全,可裴纪安呢?
他没有,从前世到今生,都没有。前世,他们可是夫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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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客房里,侍女提着灯在前引路,李朝歌和莫琳琅走在回廊中。莫琳琅一路走来忍不住东张西望,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庭院重重,每一处都是莫琳琅想都想不到的富贵雅致。如果不是身上还残留着打斗的气息,莫琳琅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相比之下,李朝歌就显得平淡多了。到岔路口时,李朝歌对莫琳琅说:“你救了他们家娘子,不必有心理负担,安心住下就是。我就在你隔壁的院子里,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直接来找我。”
莫琳琅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从小到大没怎么离开过家门,出门在外有许多危险之处。也正是因此,李朝歌才忍着排斥住在裴家,而不是去外面找客栈。
一来客栈这个点已经关门,他们大动干戈将对方吵醒不好,二来客栈毕竟云龙混杂,万一没有上房,那就很麻烦。李朝歌不可能一整夜留意外面,相比之下,裴家至少住的干净放心。
莫琳琅点点头,被侍女带走了。随后,裴纪安身边唤翡翠的侍女躬身,说道:“公主,请。”
李朝歌回到客房,她粗粗扫了一眼,虽然不能和宫里比,但是房间清雅,一尘不染,没什么可挑剔的。李朝歌说道:“备水,我要沐浴。”
厨房早就准备好了,翡翠行礼,正要出去吩咐水,却被李朝歌拦住:“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伺候你们大郎君吧,不用待在我这边。”
翡翠愣住:“可是,大郎君说……”
“我用不着他好心。”李朝歌眸光淡淡的,静静瞥了翡翠一眼,“出去。”
裴纪安的人,就算只是个丫鬟,李朝歌都不想看到。
李朝歌毕竟是公主,翡翠不敢再说,叉手道:“是。小丫头们粗苯,如果有怠慢之处,请公主海涵。”
翡翠转身,敲打身后的丫鬟:“公主是府上的贵客,你们当值时打要起十二分的小心,知道吗?”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翡翠这种是跟在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自己也有小丫鬟伺候,算得上半个小姐。而屋子里其他人,就是普通的打杂丫头了。
小丫鬟们战战兢兢应下,护送翡翠出门。她们见盛元公主赶走翡翠,本以为这是位脾气很大、不好伺候的主儿,没想到,翡翠走后,李朝歌却很好说话,沐浴床铺等没提什么意见,基本她们怎么安排,李朝歌就怎么使用。
裴府里没有李朝歌的衣服,裴家找了两套全新的中衣,送来给李朝歌暂用。李朝歌洗去了身上的灰尘,将全身蒸的热腾腾的,才挽着头发出来。
小丫鬟手里捧着毛巾,跪在塌上,给李朝歌擦拭头发。丫鬟小心翼翼捧着李朝歌头发,生怕拽疼了公主。屋里静静的,灯花哔剥爆了一声,李朝歌不经意般,问:“你们府谁的生辰在正月?”
“正月?”这个丫鬟只是个普通的二等丫鬟,平时近身伺候这等事是轮不上她的,突然被分来伺候公主,丫鬟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如今公主问话,丫鬟想了想,如实说,“大郎君生辰在七月,二郎君在八月,都在夏天,唯有表公子生辰在正月初九。公主,您问这个做什么?”
李朝歌眼眸动了动,她一副平静模样,说:“随口问问罢了。你说的表公子,是顾明恪?”
“正是。裴府里如今就顾郎君一位表公子。”
竟然是他。李朝歌心里颇为意外,她刚才在裴楚月的衣袖里看到一张纸,她觉得兴许和女鬼有些关系,就悄悄藏下了。刚才趁着沐浴,李朝歌打发走丫鬟,自己拿出那张纸看,发现是一份婚书。
上面写着双方生辰八字,不用想,女方必然是裴楚月的,然而另一份,就让李朝歌很好奇了。
裴楚月今日闹出冥婚,多半和她的愿望有关。李朝歌知道某些地方有这等风俗,家中若有儿女早逝,父母不忍心孩子在黄泉下孤单,一般会找其余人家同样早逝的孩子结冥婚,好让两个孩子在阴间有个伴。少有些很阴损的,会找活人结阴婚,甚至会做法召儿子回来,让亡人和新娘圆房,意图传宗接代。
裴楚月好端端活着,她被结的就是第二种。只不过裴楚月的情况还要特殊些,她是被鬼俯身,由厉鬼驱使着结冥婚。要不是李朝歌阻拦及时,裴楚月第三拜拜下去,夫妻礼成,裴楚月就要去阴间找她的“新婚郎君”了。李朝歌刚刚看到婚书的时候就很好奇,上辈子没听说裴家棒打鸳鸯。裴楚月到底爱上了谁,明知道爱人死了,还要和对方在一起?
李朝歌试探着询问裴家的丫鬟,结果,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名字。
顾明恪。
丫鬟说顾明恪的生辰在正月初九,和婚书上写的一模一样。李朝歌没有继续问出生时辰,这样做太明显了,而且,这么多巧合,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
李朝歌挥了挥手,说:“头发我来擦吧,你可以下去了。”
李朝歌的头发还没完全干,丫鬟不敢违逆,乖顺地站起身,叉手道:“是。”
李朝歌打发丫鬟下人都退下。等人走后,她从塌上起身,走到自己的衣服边,轻轻取出那张正红色的婚书。
灯光昏黄,光线照映在她的侧脸上,宛如白瓷上的釉光,光洁无暇,细腻清透。睫毛在眼睛下打出细细的阴影,李朝歌再一次扫过上面的字,眸子里光芒明灭,深不可测。
裴楚月冥婚的对象,竟然是顾明恪。李朝歌并不意外裴楚月喜欢顾明恪,顾明恪那张脸招惹小姑娘很正常。她只是意外,他们结的是冥婚。
唯有死人才能结冥婚。裴楚月是活人无疑,那谁是已亡故之人?
第59章 审判
莫琳琅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早早就醒了。醒来后,衣着比她还要精致的侍女要来侍奉莫琳琅洗脸穿衣,莫琳琅忙不迭拒绝了。
她不久前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乍然间要被侍女服侍, 莫琳琅真是浑身不自在。她习惯性早起, 起来后发现无事可干,颇有些无所适从。
现在的生活, 和她以往的人生截然不同。似乎自从遇到盛元公主, 或者说,自从遇到罗刹鸟后, 她的人生就转了一个急弯, 奔向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
莫琳琅在自己院子里等,她隐约听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侍女似乎在说“公主慢走”,莫琳琅一个激灵坐起来, 赶紧往外跑。
李朝歌要出门,在路口看到莫琳琅跑出来,都吃了一惊:“你醒这么早?”
现在宵禁还未解除,天空尚是蒙蒙亮的。李朝歌小时候被周老头押着习武,长大后回洛阳成了指挥使, 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可能有睡懒觉这种习惯。但李朝歌知道李常乐、裴楚月这类小姑娘向来是睡到自然醒的, 莫琳琅和她们年纪差不多大,没想到竟然起这么早。
莫琳琅有些拘谨地说:“我在家里要喂鸡做饭, 这个时间点早就该醒了。公主,您怎么这么早就要出门?”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对, 去见一个人。”
托了顾明恪的福,李朝歌昨夜一晚上都没睡好,她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出婚书和裴楚月穿着婚服的背影。李朝歌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想看看最重视规矩的裴家是如何培养出一位私定终身的嫡小姐的,万万没想到,热闹看到了自己身上。
裴楚月结冥婚的对象竟然是顾明恪。李朝歌见过顾明恪那么多次,李朝歌觉得自己再不成器,也不至于认不出人和鬼。顾明恪绝不可能是个死人,那么,只能说明,他不是顾明恪。
真正的顾明恪已经死了,所以裴楚月许愿后,才会被结冥婚。其实李朝歌早就在怀疑顾明恪了,前世她回到洛阳,根本没有听过任何姓顾的人,若顾明恪真实存在,以他的容貌气质,绝不会籍籍无名。
李朝歌本来以为顾明恪假借养病之名离群索居,实则在外面游历。他在永徽十八年和今年正月去过剑南,恰巧被李朝歌撞到,前世永徽二十四年,李朝歌回到洛阳时,顾明恪或假死或游历,彻底离开洛阳,所以才和李朝歌错过。但是现在,李朝歌突然意识到,万一,他压根就不是顾明恪呢?
真正的顾明恪确实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是一位多愁善感、擅长文史的表公子,寄居裴家多年。听说顾家祖传体弱,真的顾明恪极可能在前段日子病逝,现在那位,只是一个乔装成顾明恪模样,蛰伏在裴家,不知道想做什么的神秘人。
这样一想,李朝歌很多疑惑迎刃而解。她先前就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顾明恪今年十八岁,永徽十八年时,顾明恪只有十四岁,但李朝歌很确定,她看到的男子是成年人身量。而且,这么大一个活人,一边瞒着裴家一边在外游历,足迹远到剑南,就算顾明恪在裴家不受重视也很难实现。何况,以李朝歌这段时间的观察,裴家对顾明恪不能说视若亲子,但也谈不上苛待。
顾明恪不可能瞒着裴家在外行走,所以,李朝歌十二岁看到的男子,以及在黑森林见到的面具人,是现在这位顾明恪,却不是真正的顾尚之孙、顾家独子。
怪不得裴纪安说他的表兄性情文弱,不善交际,只喜欢研究史书,而李朝歌看到顾明恪时,他却深不可测,武功深厚,而且对历史兴趣平平,反而擅长文法。怪不得,天后引荐他入仕时,他选择了大理寺。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裴纪安的表兄啊。
这样一来年龄和行踪都能对上,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顾明恪的父亲、祖父都死了,其他亲族也七零八落,但顾明恪的生母还活着。作为母亲,总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儿子,而且这些年顾明恪一直住在裴家,要是顾明恪换了人,裴家为何毫无察觉?
李朝歌昨天想了一夜,越想越惊悚。今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位神秘的顾寺丞。
莫琳琅安安静静地跟在李朝歌身后,没有问她要去见谁。李朝歌和裴家丫鬟问了表公子的住所,便等在西苑门口,等着顾明恪出来。
天光逐渐变亮,清晨的风拂在人脸上,清爽又舒适。李朝歌等了没一会,就见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对方穿着深青色服饰,肩宽背阔,腰细腿长,明明是一样的制服,硬是被他穿出一种贵气感。
李朝歌蹭的一声站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顾明恪的脸,笑道:“顾公子,早啊。”
“早。”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声,说,“公主大清早等在门口,有什么事吗?”
“没有。”李朝歌笑容灿烂,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却藏着打量之意,“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而已。”
莫琳琅没想到李朝歌要等的人竟然是顾大人,更没想到不苟言笑的顾大人和公主看起来很熟的样子。莫琳琅吃惊地张大嘴,等听到公主最后一句话,又默默把嘴合上。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李朝歌语不惊人死不休,而顾明恪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点点头,道:“好。你现在已经看到了,然后呢?”
一大清早的,李朝歌跑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恶心顾明恪一把?
那她成功了。
李朝歌笑着,故意说:“我昨天一晚上都在担心顾公子,好容易等到天亮,一得空就来寻你。为什么顾公子看起来却不太欢迎我?”
“有劳公主记挂,我不甚荣幸。”顾明恪没理会李朝歌的调侃,一板一眼地说道,“不过我一会要去大理寺当值,现在须得去给长辈请安。公主,建议你有话直说,我赶时间。”
“都说了没什么事。”李朝歌一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样子,善解人意地说,“正好我也要和裴老夫人辞行,我们一起走吧。”
每日宵禁解除时,坊门和宫门会一起开放,李朝歌昨天在裴家住了一夜,今日无论如何都该回宫面圣了。顾明恪见李朝歌绕了半天,就是不说来意,索性不再问,颔首道:“谢公主抬爱。公主,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