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顶夜明珠清辉的光。
外头夜色冗沉。
高悬宫檐上的灯笼似沉沉兽眼。
楚修胤眼底闪过血色,忽捂住绞痛的胸口,一声闷声,吐出一口黑血。
第70章 回家 ……
扬州。
樊将军府。
唐泱泱看着坐在上头, 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的老人,甜甜地唤了声, “樊爷爷,您找我?”
“泱儿,过来坐。”
樊老将军抚着花白的长须,“你明儿就要走了?”
唐泱泱正坐下捧着茶杯, 闻言点了点头。
“西枭路遥途坷, 你可想过这一去, 几时能回得来?”
樊老将军看着唐泱泱垂下眼, 又道, “你姨母住在樊爷爷这,你大可安心。樊爷爷只是忧虑你……西枭不比咱们北楚安定。爷爷跟西枭人打了半辈子仗, 他们生性狡诈, 以利是图。更别说现在王族是各有各的反心, 一旦卷入……”
“樊爷爷,我应了兄长, 会回去一趟……而且,泱泱也想见见爹长什么样。”唐泱泱手指抓握着茶杯壁,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垂下, “……樊爷爷您不用劝了,泱泱必须得去的。”
樊老将军背往后靠,摸着花白胡须,长叹了一口气。“樊爷爷要是年轻十岁啊, 定护送你过去。老了,不中……”
“樊爷爷你说什么,您才不老呢。”唐泱泱将剥好的坚果端到樊老将军前, “樊爷爷牙口好着呢,牙口好身体也好……”
“傻妮子。爷爷那是馋。”樊老将军哈哈大笑,接过唐泱泱给自己剥的最爱的坚果。
“泱儿,还有个人想见见你。”
唐泱泱好奇:“谁?”
*
扬州。
观音茶楼。
倚栏端着酒壶的,是一身脂红软烟绸裙的高挑,外罩着翠蓝褙子,结着簪鬓,未语三分笑,端得柔媚亲和。
唐泱泱远远只一眼便认出了她。
是闫州遇见过的书坊掌柜,君姑。
唐泱泱迟疑了会,还是走上前,“……你找我?”
君姑细长的眼打量着唐泱泱。
走到近头的人,穿着缃色的襦裙,外罩粉色薄袄,腰间是芙兰绸带。入冬之际,带着牙白的缎帽,白嫩小脸倒是比之前长开了些,婴儿肥不见了,面上线条利索干净。倒是一双黑葡萄的圆眼,一点没变,还是扑闪扑闪的。
君姑忽笑了一声。
手里的酒壶和腕上的手镯子相碰,一声清灵的响。
唐泱泱没忘记君姑和殿下认识,惊疑防备地看着她。
君姑笑完,直起腰来,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陪我走走?嗯?”
唐泱泱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人已经往下走了,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湖畔的柳树已经秃了枝桠。
迎面的凉风有些寒。
君姑晃着手中的酒壶,眺眼望湖,眸子里尽是温情。
“我和娟儿小时,常来这湖边玩。”
君姑继续:“那时候樊将军常年在外,府里也没人能管得住娟儿。我们从扬州城头,跑到扬州城尾。没人知道两个灰头土脸,嬉闹疯癫的姑娘,其中有一个就是大将军的唯一千金……”
唐泱泱琢疑不定,看了看湖,又看了看人,“你也是扬州人?”
君姑弯唇笑,抿了口酒。“我爹娘去世得巧,来扬州做商得了风寒走的。我能说会道还识字,取了点巧,进了樊家给樊小姐当陪读伺候的丫鬟。”
唐泱泱:“那娟儿是……”
君姑看了她一眼,“樊将军所出只有一女。自然是殿下的生母,元皇后了。”
唐泱泱眼眨了眨。
“娟儿胆大又聪慧,樊将军不在,府中也只有樊大少爷震得住她。但做官的哪得清闲,一月也没几日能着府。”君姑叹气,“所以啊,我那傻小姐,就稀里糊涂和别人好上了。”
“可笑的呀,娟儿不喜欢读书。好上的偏偏是一个书呆子。”君姑像是想起什么,嗤笑了一声。
唐泱泱听得有些入神,“但元后娘娘不是……进宫了吗?”
“进宫前在外头还不能有相好的人了?”君姑笑,晃着手中快空的酒壶,“先帝下的旨,老将军也违抗不得。娟儿被逼嫁给了太子后,听说那书生也进了京城去了。”
“我早给娟儿说了,那书生就是个白面黑心的人。哪知道他们谈爱说情的,都是一根筋认死理,说不得劝不得……最后还搞大了肚子。”
唐泱泱听得愣怔,“等等,元皇后的孩子……元后娘娘把这个孩子流掉了吗?”
“她怎么舍得。”君姑扯了下唇角,眸子有些悲悯,“娟儿就这么一个孩子。”
唐泱泱因惊愕,下意识捂住嘴,堵住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
君姑笑了一下,往柳树边走。
唐泱泱好半会才松开手,跟上君姑的步子,“……殿,殿下他知道吗?”
“知道啊。”君姑将空酒壶悬挂在腰间,在一颗柳树下蹲下,“殿下他呀,八岁就知道了这事。毕竟娟儿就算当了皇后,和那书生也没断过联系。那书生也算有本事的,德化帝是太子时,便去他府里当幕僚。德化帝登基后,就入朝做了官。可把德化帝诓得信服贴贴。”
“坊间不是传言娟儿信佛么,那都是为去求福寺同那书生会见,传出来的。哪知道有一日殿下会钻在娟儿的马车底,也跟去求福寺。私情被撞破,自然是对着殿下瞒不下去。”
“只不过娟儿觉得愧对儿子,那之后便心绪落抑,生了场病后,就走了。”
君姑想扯嘴笑,唐泱泱却看见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这下好,一疯疯俩。”君姑道,“小的被送到扬州,大的还要瞒着起疑心的德化帝娶妻生子。”
君姑从柳树下挖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盒子,轻拍掉上面的灰。“应该有二十年了吧。”
唐泱泱看着君姑打开铁盒,里头是两个陈旧雕花小木盒子。
“二十年前,娟儿和我在这柳树底埋了东西。我们约定了,以后要一起来将这些宝贝挖出来。这是她埋的……”君姑笑着打开,“这手镯说是以后生了女儿就给女儿戴,生了儿子就给儿媳妇戴。这镯子可是她难产去世的娘亲遗留给她的。还有这只毛笔,别看现在秃毛了,以前可是她那呆书生亲手给她做的,她愣傻傻地不舍得用,给藏起来了……”
唐泱泱听得难受,垂眼轻声。“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事,我和殿下已经没关系了。”
“哪有为什么?”君姑笑,“那些小王八羔子已经听腻了,我又憋得慌,还不能找人说说了?”
唐泱泱哑言。
“我听樊将军说了,你要回西枭。”君姑重新将铁盒子埋起来,“我可不是来劝你不要走的,西枭如何我也没见识过,但好歹途远……能离润京远点就远点,殿下就是个恶狼崽子,他和他爹都是白面黑心样儿,没有什么他做不出来……跑远点,孩子。”
唐泱泱呆怔住。
君姑笑,妩状的眼线微挑,“跑慢了,你可是一辈子都要被笼住喽。”
*
唐泱泱从湖边回来,思绪有些恍惚。
樊老将军负手站在台阶上看她,“回来了?”
唐泱泱眸子有些湿润,摇摇头又嗯了声。
“湖边怪冷,快进屋来暖暖。”樊老将军将温热的汤婆子放唐泱泱手里。林伯一旁煮茶,摆上热腾的糕点。
唐泱泱进屋子没一会儿,樊奇麟便来了。
“泱泱姐姐,你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樊奇麟一进屋就拉起人走。
樊老将军见他没大小,呵斥:“奇麟!”然而不成器的小儿子已经带着人没踪影了。
林伯给樊老将军盛上温热的茶。“老爷,消消气。小少爷喜欢泱泱,您又不是不清楚,由着他们去吧。”
樊老将军叹气:“一个两个的,没那个福气……”
林伯:“老爷,让泱泱一个人到西枭没事吧?虽然有倩姑娘在那里照应……”
樊老将军沉默:“我担心的啊,是润京里不成器的孙子唉。”
*
樊奇麟将唐泱泱拉到了花园。
唐泱泱手里的汤婆子还没放下,好半会才抽回手,“奇麟,你做什么?”
两人单独在花园,樊奇麟反倒没有那股劲了。两手来回搓,摸了半天头,才支吾出话,“……泱泱姐,我有话跟你说。”
唐泱泱点了下头,等着他的下文。
樊奇麟眼睛四处乱飘,“泱泱姐,你真的要去西枭了吗?你去了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唐泱泱道,“姨母还在这呢。”
“那我呢?”樊奇麟一时嘴快后,耳又红了红,“我的意思是……你回来就好……”
假山边传来几声鸟叫声。
樊奇麟脸色一变,想起自己可是鼓起了勇气来的,机会或许就这一次了。
豁出去:“泱泱姐姐,你要不要考虑我!”
唐泱泱歪了下头,“考虑你什么?”
樊奇麟:“太子……嗯皇上,你都已经不喜欢了。你就不能喜欢我吗?你要去西枭,我爹不让我跟着,但我可以等你回来……”
唐泱泱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奇麟,你还小。我只把你当弟弟,以后你就会遇见真正心喜的人。”
樊奇麟的满腹词藻卡壳在肚里。“不是,泱泱姐姐,我……”
“好了,你快回去做课业吧。我去找姨母谈谈话。别又让夫子训斥了哦。”
樊奇麟:“……”
唐泱泱离开后,偌大的花园一阵寒风拂过。
假山后又传来几声鸟叫声。而后,从里翻出来翡翠。
“啧啧啧,我见犹怜。”翡翠搓了搓手,“嘿嘿,小少爷给钱吧。”
樊麒麟眼眶红通,咬牙切齿:“你竟然还在人伤口撒盐!”
翡翠摊手:“这可是小少爷愿意跟翡翠赌的呀。愿赌服输嘿嘿。”
樊奇麟气急败坏从怀中掏出一袋钱袋扔给她,“滚!”
翡翠爱不释手,掏出钱袋子里的银两擦了擦,亲了一口。“是,马上!”
而后,没跑几步,又转回来叮嘱:“小少爷,你还有课业要写。明日那个会打人的夫子要检查。我看你作业纸上还空空,给你提醒一下哈。”
樊奇麟:“……”
*
第二日。
唐泱泱和樊府里的人道别后,同参洱踏上了回西枭的路途。
北楚还是入冬时节,西枭已经大雪纷飞。严寒的气候,至膝盖深的雪,唐泱泱裹着厚厚的裘袍,露出的点鼻尖和脸蛋通红。
前头有雪域骏马疾驰而来。
一身劲服黑氅的伽镜尘老远便呼唤着唐泱泱的名字。因激动而满脸红通。“泱泱!”
唐泱泱也笑,冻红的小脸眉眼弯弯,“兄长。”
参洱:“主子!”
伽镜尘收到了参洱的信,一早就赶过来迎接。
“父汗一直在等你。”伽镜尘将黑氅解下给唐泱泱披上。
跟在伽镜尘身后的,有数个跟随的黑锦服,异域辫子的人,略灰眸子好奇地直盯着唐泱泱看。
唐泱泱随着伽镜尘进了王宫。
辉煌高阔的宫殿建立在雪山腰,地形奇特,以凹槽环崖而建,既能挡雪崩,又能御外人侵袭。
宫殿里头四柱燃烧着烈烈火炬。
里头站满了华衣锦袍的人,看穿着,似是王室贵族。
“啊呀,可把你盼来了。我们敬爱高贵的公主,王在里头等候您多时。可怜的孩子,流落在北楚,定受了不少苦……”一个穿金带银,留着茂密浓须的男子张开双臂走过来,热泪盈眶。
伽镜尘面无表情抬手将人挡住:“三王叔,我说过了,谁都不能接近我妹妹。”
男子面上些许尴尬,几声哈哈笑着放下手臂。“诸位,诸位……公主从北楚回归不易,我建议即刻昭告咱们西枭子民……”
有王族跟着喝声支持。
伽镜尘将唐泱泱护着进内殿。“不用理会他们。”
伽镜尘示意参洱在外守着,冷冷看了外头这群名义上的王叔弟兄,眼底流过狠意。
迟早会把这些该死的,剐心丢去喂狼!
里殿。
唐泱泱愣怔地看着上位虎皮毯上的人,手脚无处安放。
男子头发已白,容颜疲惫老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出色的五官底子。一双满是威压的浅灰眸子扫了唐泱泱一眼。
只一眼。
唐泱泱便觉有什么从眼里滑落下来。
“过来。”男子沉哑的声音响起,像古老钟石的声音。“让吾好好看看。”
唐泱泱抹了把眼,缓缓走去。
男子虎皮案上,摆着一幅陈旧的画像。上面的女子,同唐泱泱有七八分相似。
“你娘。”男子道,“我们终于团聚了。”
男子抬起苍老的手,想碰触又不敢碰触,虚虚停在唐泱泱近前,而后收回。闭了闭眼,又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