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意思, 她是真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意思。
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厌烦到极致的人, 每天都是数不清的看不见的算计, 做什么都要在他的监视之下,她想梦里的海浪就该直接把她吞噬。
谢行之似是有感应一般,也睁开了眼。
他一抬头见霍长君已经醒了,刚想开口,却见她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光亮, 只是静默且木然地看着前方, 眼底一点生气和活力都没有。
他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里,他们很少这么平静地都醒着了,没有争吵, 没有逼迫,没有哀求。
大多数时候霍长君都不太搭理他,只有在他逼急了或者是她生气了的时候会出言讽刺几句。可是只要他一不说话或者是什么都不做,他在她眼里就宛如空气,什么都不是。
他悄悄地将自己的脑袋移到霍长君的肩上,低声道:“你醒了。”
霍长君看着那帷帐上用金银丝线绣出来的龙凤呈祥,凤鸟高飞,龙身缠绕,交颈缠绵,至死难分。
霍长君唇色浅淡,低笑道:“真可怜。”
谢行之心脏一揪,她如今与他说话不是讽刺就是斥骂,他分明已经习惯了,却还是会忍不住难受。他靠近着霍长君,鼻尖都是他熟悉的气息,骂便骂吧,总比她眼底没有他好。
他低声讨好道:“林山河那儿,我会让太医去医治,我不会薄待他的。至于孩子,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随时将谨言抱来长春宫。长君,这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你不必担心。”
可霍长君听着这些话却只觉得烦躁,她微微回头,注视着他黑亮的眼睛,她想起在承乾殿里听见的那句话,和那时还真是一模一样呢。一个恬不知耻地缠上去,另一个极其厌烦地想将人打发,然后他说:“蠢是蠢了点,倒是条好狗。”
她唇瓣轻启,讽刺道:“谢行之,你不觉得现在的你也很像一条狗吗?”
谢行之心神一颤,她看着他眼底受伤的神色,冷嗤了一声,他也会觉得这样的话很侮辱人吗?他也会觉得这样的话难听吗?
“摇尾乞怜,低三下四。”霍长君想起那些毫无尊严的日子,忍不住又恶毒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一条没人要的丧家之犬。”
谢行之看着她浅淡的眸光,她语调平静又温和,还有些痛快。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然后伸手拨开她额间的碎发,沉默地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低头缓缓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他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道:“长君,你说什么都可以。反正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就行……”
丧家之犬如何,疯狗又怎么样,只要霍长君还在,这就够了。
他们离得那样近,霍长君都能听见他胸腔里沉重有力的心跳声,那像是来自地狱的丧钟,在告诉她,霍长君,你逃不掉,哪怕你们一样的疯。
她感受着他带来的黑暗,温凉的手掌遮盖住了她所有的光线,她沉溺在黑暗里,道:“你真是又疯又可悲。”
爱你的时候,你不当回事,不爱了,你又开始发疯,像条疯狗摇尾乞怜,逼着别人爱你。
“长君,我是疯了。”她那么倔他不疯怎么留得下她。谢行之抵着她的额头,苦笑道。
她能感受到从指缝间流出来的水渍,“你就当是养了条疯狗吧,只要你留下来,我就乖乖地在你身边摇尾乞怜。好不好……”
“长君……”
他低微的呢喃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
霍长君闭上眼睛,压抑的情绪在心底沸腾,她恨不得连自己耳朵都给关上。
谢行之把头埋在她肩上,只要她在,只要她在,一切都好商量。疯也好,狠也罢,她在他就还能留存三分理智。
他微微张嘴,有些发狠又不敢用力地咬在她肩上,像是面容凶狠的野兽亮出了獠牙却又小心委屈地收起,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长君……”
空荡的房间里,没有人气,只有两个人都无力再维护的易碎的平静。
静得让人浑身难受。
霍长君听得心里烦躁却又发泄不出去,睁开眼,哑声道:“谢行之,别让谢谨言过来,我不会善待他的。”
“好。”
“你能不能也别再出现了。谢行之,我困死在这长春宫里是不是也算如你的意,不曾离开了?”
“长君,你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霍长君眼睫微颤,又退一步,“有生之年,我不想看见苏怜月的孩子登基。”
“我可以从宗室之中过继子弟。”
他说得太轻松,霍长君心口那股气反倒郁结在此,无法发泄出去。
她忍不住道:“你可以多宠幸几个嫔妃。帝王恩宠,须得雨露均沾。”
“长君,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碰她们。”
霍长君笑了,“我只知道,苏怜月入宫一个月便有了身孕,而我此生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谢行之,你想出那些恶心人的招数时,可曾想过,我也是有心的,我也会疼?你让我养着你和她的孩子,谢行之,你怎么不看着我和林晨绍夫妻恩爱呢?”
她只要一和谢行之说话,不到十句就会忍不住出言嘲讽,他总是有本事把他的自私蛮横多疑进行到底,然后让她克制不住想抽死他。
谢行之看着她眼底鲜明的厌恶和憎恨,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想说孩子不是他的,他没碰过他们,一个都没有,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霍长君已经不信他了。
他微微垂眸,低道:“是我考虑不周。”
霍长君继续冷嘲热讽,“你不是考虑不周,你只是太机关算尽。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你都要把它的价值利用干净你才会罢休。”
想让她坐稳后位就能把谢谨言放在一个和他母亲结仇的女人身边,不仅困住了她,还让谢谨言的嫡子之位来得名正言顺,日后更是没了外戚专权的忧患。
他可真是如意算盘打得精,为苏怜月和她儿子铺得一手好路。
“长君……”他想低头辩驳。
可霍长君却是偏开了脸,斥道:“够了。谢行之,你要困住我,要我陪着你演戏,我都认了,可我告诉你,若你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我迟早会和你同归于尽。”
她看着谢行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冷笑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尸体了,和尚念经也好,道士做法也罢,谢行之,我都死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怎么折腾一具破尸体吗?”
“长君,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霍长君打断他的话,她眉眼带笑,怨毒坦荡地诅咒着自己,“你只是盼着我死后不得安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恶鬼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长君……”谢行之不想听到这些,他不想。
可霍长君却不放过他,笑道:“我如你的意,我们生如恶蛆,死后就一起下地狱好了。”
“反正,疯狗也入不了轮回道。”
第74章 复发 谢行之答应了会从宗族之中挑选皇……
谢行之答应了会从宗族之中挑选皇嗣便不曾食言。
承乾殿里, 李德让看见这一排排的皇室宗亲子弟画像,心底思量甚多。
朝堂上已经吵过一轮了。
且不说陛下正当壮年,苏贵妃虽以干涉朝政的名义被惩处囚禁了, 但陛下膝下是有自己嫡亲的血脉的,如何能从旁宗过继子嗣呢?
是以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对此事持以反对的意见。尤其是大理寺卿一脉,薛合苑一听谢行之不听劝阻,执意过继子嗣, 竟是顾不得场合, 当场就脸黑了。
下朝的时候那与他素来只是表面和谐的太史令廖思危恰是从他身旁走过,阴阳怪气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皇子弄到自己女儿膝下,未曾想竟是空欢喜一场,陛下压根没想立他做太子。”
薛合苑面容抽搐狰狞,这三年陛下唯有一子还是落在他薛合苑的女儿名下, 叫他薛家好不风光, 没成想他竟是存了这这样的算计,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叫薛家有苦难言。
可他也不能在廖思危这个死对头面前落了下风, 他反讽道:“我女儿好歹还有皇子傍身, 倒是你、你女儿可真是什么都没有。”
“你!”
“哼!”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唇枪舌战了一番, 但好歹还顾忌了几分颜面,双双甩袖负气离去。
谢行之看着这上面的画像,长眸微阖,似是不大满意,又有些百无聊赖。
寿康宫的常嬷嬷已经来过两回了, 虽没明说, 但瞧着便是太后那边对此事颇有微词,李德让是好说歹说才将人打发了。
只是……他回眸看着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指微微支着太阳穴的谢行之, 他也没猜出来陛下这回到底是什么心思。
若是说答应了长春宫那边,可是陛下从不是会因为儿女私情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人,更不是会因为儿女情长动乱自己的权势皇位之人。
他拧着眉,如今陛下的心思是越发难猜,也越发捉摸不定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做这件事不可理喻,色令智昏?”
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慵懒玩味的声音。
李德让抬头只见谢行之恰是在看着自己,顿时垂眸弯腰,低道:“奴才不敢。”
谢行之轻笑了一下,没有追究他,只是将自己合心意的孩子画像都挑了出来。
李德让小心地瞥了一眼,这里头不乏有皇室远亲在边关拥兵自重的郡王之子,也不缺在这盛京城里籍籍无名的侯爵之子,还有先帝兄长的小重孙。
李德让眼睫半垂,这里面哪一个孩子背后对皇位不是野心勃勃,陛下若是将他们都聚在宫里,只怕……他都能想象到这群孩子长大之后斗得你死我活的场景了。
谢行之幽深的眼眸舒展开来,似是心情还不错,笑道:“李德让,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直没有子嗣吗?”
李德让心神一颤,旁人不知他如何不知,陛下登基至今从未碰过皇后娘娘之外的人,谢谨言也并非陛下的血脉,而如今皇后娘娘不能再孕,陛下竟是竟是想出了这种法子。
他低道:“奴才不敢妄议。”
谢行之挑眉,“朕今日许你揣测。”
李德让脊背发凉,舔了舔唇,终是不确定道:“陛下爱娘娘至深?”
这话差得最远,偏他觉得如此才不会惹怒谢行之。
谢行之眼睫微颤,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光影交织的感觉。
他没出声,李德让便不敢再猜。
良久,他才道:“我不会有孩子,她也不会有。”
从他愿意碰霍长君的那天开始,从他一直没有告知霍长君沉香木床有问题的时候,就注定了他这辈子不会有孩子。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那些画像,道:“我不喜欢孩子,不喜欢有兄弟姐妹,不喜欢这里。”
他眼底的寒凉让人心惊。
李德让莫名地想起来其实很多年前太后曾有过一次身孕,只是那时候为了掩人耳目便不曾公开消息,只是没想到后来孩子不到两个月就见了红,也就再没有了得见世人的机会,而那时候恰是陛下住进延禧宫不到半年的日子,太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这些年是如何待陛下的也是有迹可循。
谢行之看着这几个孩子,然后抬眸望着李德让,眼底笑意弥漫,“你说我死之后,大汉还保得住吗?”
李德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瞬,他咽了口口水,压下心底莫名的恐慌,恭维道:“国朝安宁,有陛下励精图治,必会绵延千古,生生不息。”
谢行之却是挑眉轻笑,仿佛带着嘲讽的意味,道:“那可就无趣了呢。”
从前他心底还有一丝底线,可从他说出可从宗族之中过继孩子的时候,谢行之就觉得这场游戏可以玩得大些。
反正现在朝廷里都是些软骨头,他都觉得无趣乏味了。
他指着挑出来的那三张画像,扣了扣桌面,道:“就是这几个人了。即日起,吩咐下去,让他们把孩子送来宫里。”
“是。”李德让应声,带着画像缓缓退出去。
谢行之眉眼间带着十分的爽快,又有一丝迷惘,他活着的时候要拥有最高的权利,他死了就要这国朝为他陪葬。
啧,多好,多么美妙的礼赞。
他合眸低语,“父皇,是你不够狠,所以才会被我篡位。而我,不会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这三个孩子再加上谢谨言,谁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谁便能做上这个位置,若是都那般无能,那么他轻而易举便可再换一批。
左右他们都不过是他的玩具而已,谢谨言也一样,他原先顾念旧情,可他母亲实属愚蠢,非要挑战他的底线,如今他连这个王朝的存续都不在意了,他这最后一丝价值也就没有了,留着也没多大意思。
没有血缘亲情,没有父子忌惮,他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软。
选完了子嗣,谢行之心底有一瞬间的空洞,他想起了霍长君当着他的面牵着别人的孩子和别人站在一起时的模样,她对着别人总是会笑得很开心。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还带着三分锐气。
他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会是什么样?
他猛地摇了摇头,从畅想中回神。看着桌上新做的玉箫,光滑透亮,音色极好,他想给长君却不敢再触怒她。
谢行之自嘲地讽笑一声,然后又唤了个小太监进来,问:“玉清池的温泉可收拾出来了?”
小太监点点头,道:“李公公早就命人收拾好了。”
谢行之点点头便让人出去了。
*
天色微凉,长春宫里,近来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次数多了不少。
霍长君眉色浅淡地看着眼前的李太医,先前最了解她的张太医因为苏怜月被囚,生怕自己会被牵连,早早地就辞官归去了。
如今的李太医在太医院任副院首一职,年岁约莫四十,这般年纪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属实有几分本事。
他撤了小枕头,低声温和地询问道:“娘娘近来可曾觉得腹中有何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