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样的快乐尚未持续太久,便被毫不留情扼杀在摇篮之中。
——当云衡眯着眼晃晃悠悠,不经意间望向敞开的大门时,在房门外,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两两相望,对立无言。
云衡:哈哈,毁灭吧。
秦楼似是刚从房中出来,仍有些睡眼惺忪,黑发被随意绑在脑后,在阳光下溢开浅浅金色。
他之前走路时打了个哈欠,方才没来得及合上,变成一个微微张圆嘴巴的姿势。
所以,谁能告诉他。
为什么他冷傲孤高的好友正以原形躺在地上,任由身边几个小孩摸来摸去,甚至于……
云衡居然还在眯眼蹬腿,露出了无比享受的神色?这个世界怎么了?
“哥哥!”
察觉到大熊猫的停顿,秦萝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一眼见到不远处的秦楼,飞快举起右手挥了挥:“你看,这是咩咩!”
哦,咩咩。
传闻里那只又圆又胖又软的,秦萝他们的玩伴好朋友。
——可它为什么会是云衡?所以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秦楼欲言又止,亲眼看着食铁兽眨眨豆豆眼,圆嘟嘟的身子悠悠一晃,滚到了侧对着他的另一边方向,蜷缩成一只胖胖的大虾米。
似乎是已经破罐子破摔,知道社会性死亡已成定局,只求掩耳盗铃,避开他的视线就心满意足。
——云衡,你振作一点啊云衡!
秦萝兴致勃勃:“哥哥想和它一起玩吗?咩咩很可爱的!”
秦楼:……
食铁兽好像完全放弃挣扎,暂时将它眼睛闭了起来,小短腿摇摇摆摆,开始享受孩子们的抚摸,拿爪爪拍打自己肚皮。
“当初陆望和白也来的时候,都不爱和生人说话。”
和抿嘴狂笑的骆明庭不同,楚明筝不愧人美心善,在一旁传音解释:“云师兄便想了这个法子,用原形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觉得自己孤孤单单。”
秦楼面无表情地点头。
“不过,我们应该怎样联系云衡师兄,让他回来吃午饭?”
秦萝道:“而且他这几天灵力不稳,如果一个不留神,突然变回原形了怎么办?”
“无须担心。”
骆明庭轻咳一声:“他好歹修炼了这么多年,不会无缘无故变来变去,除非饮酒、过度奔波劳累、或者心绪起伏过大,才会——”
他说到这里,骇然倒吸一口冷气。
一旁的秦楼亦是怔住,楚明筝抬手捂住嘴。
就在这历史性的一刻,他们悟了。
饮酒,过度奔波,心绪起伏过大,云衡连中三箭,宛如天命之子。
他不变,谁变。
另一边,屋外长廊。
“琅霄君特意前来拜访,有失远迎。”
江逢月目含浅笑:“那群孩子应当皆在房中,这边请。”
行于她身侧的青年唇角微勾,生有一副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的好相貌,虽则只着了身没什么花纹的白衣,衣袍间却有珠光暗流,显然价格不菲。
他高挑瘦削,身携醺然清风,闻言眼尾稍扬,勾出一道狭长弧度:“听闻令郎闭关而出,理应前来探望一番;还有云衡小道友,也是仙门之中难得一遇的少年英才,他同我皆是法修,若能交流心得感悟,那也是极好的。”
江逢月笑:“云衡的确颇有天赋,前方便是他的住处。啊呀,门是敞开的。”
她步履轻盈,行至门边抬眼一瞧,口中不停:“这位便是云——”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江逢月的微笑凝固在嘴角,琅霄君蓦地屏住呼吸。
室内被阳光映得亮堂堂,在视线所及的卧房中央,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年轻人。
似乎受了某种刺激的样子,他就那样直挺挺倒在地上,偶尔用意不明地晃动双腿,一遍遍拿手掌拍打自己肚皮。
而在他身边,一个个小弟子面无血色,两个最小的孩子更是状若雷击,被吓得浑身发抖,显然遭受到了一次猛烈的精神打击。
在那一瞬间,琅霄君想起近日听过的许许多多传闻。
例如云衡神志不清,在秘境里砍下了自己亲孙子的人头,又例如他曾和公鸡一起跳舞,一起在天上飞来飞去,情绪异常不稳定,不知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他本是不信的,一个人就算再不正常,又能不正常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是仙宗名徒。
琅霄君眉毛皱成两条波浪线,悄悄压低声音:“这便是云衡小道友罢?他……他还好吗?我可以帮他联络专业的医修,孩子还小,说不定有救……”
骆明庭戳了戳云衡识海,没有反应。
骆明庭超用力地撞上云衡识海,被对方气冲冲一瞪。
一片寂静里,秦萝眼睁睁看着云衡师兄睁开双眼,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看看自己修长的双手和身上凌乱的衣物,又瞧瞧灵堂一般静默的房间,以及在场众人惊恐万分的面孔。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云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佯装不经意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歪歪扭扭,从地面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属于天道的气息浑然凝聚,一行行字迹浮现,秦萝捂住碎裂的三观抬眼望去,面色更呆。
[食铁兽妖,法修,上古血脉,天资极高。
生性高傲冷淡,不爱与人亲近,擅长口吐莲花。平日以熊猫“咩咩”与“滚滚”的形象示人,亦乃苍梧仙宗长老亲传,于门派之中……]
下面的文字,她已经没办法继续看了。
怎么会这样呢。
咩咩滚滚……全是云衡师兄?
听说“食铁兽的眼睛能发血光,被它直勾勾盯着的人,会不由自主吓到发抖”。
可咩咩的双眼像是两颗豆豆,小小黑黑,鼻子也是圆圆的。
听说“食铁兽长着好大好大的獠牙,能一口咬断玄铁”。
玄铁咩咩从没吃过,在秦萝的全部记忆里,那团黑白相间的毛球始终抱着一根竹子,嘴巴看上去小小的,啃竹子时,会下意识歪着脑袋。
还有那什么“锋利的爪子,呼啦一撕,能把魔兽直接撕碎掉”。
……可她最喜欢的就是咩咩圆鼓鼓的肚皮,和热乎乎的手掌心呜呜呜!
想起当初熊猫滚滚晃来晃去、萌萌软软的模样,秦萝视线迷蒙,眼珠子抖个不停:“金、金凌城,金凌城三岁的大熊猫滚滚……”
云衡如临大敌,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一瞬间的沉默。
云衡目眦欲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第75章 霍诀。
当最后一个字沉甸甸落下, 宛如灵堂的卧房里,再度迎来一片死寂。
云衡双目圆瞪,绯红色泽从脖子蔓延到耳根, 洋洋洒洒填满整个脸颊,眼睛逐渐丧失高光。
好家伙。
见过自行暴露身份的,没见过像云衡这么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的,一溜烟的功夫, 就把自己卖了个明明白白。
毫无疑问, 金凌城中的大熊猫滚滚,正是此人。
白也目光锐利,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成型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轰然坍塌,看看云衡, 又低头望一望方才摸过熊猫的右手。
江星燃与秦萝同为难兄难弟, 此时此刻受到的震撼与打击,无异于和朋友一起高高兴兴看电视, 突然发现奥特曼是外星派来侵略地球的奸细, 只需脱下外面的一层金属壳, 就会露出身为怪兽的本来面目。
非常破灭,非常毁童年。
最离谱的是,云衡师兄曾经伪装过年仅三岁的小孩。
想当初他尾巴一摇一晃、走路似乎时时刻刻都会摔倒,谁看了不得说上一句惟妙惟肖。
骆明庭良心未泯,身为云衡好友, 默默低下脑袋, 不忍心接着往下看。
“我可以解释。”
楚明筝也低头挪开视线:“云衡师兄是想让孩子们尽快融入苍梧,这才出此计策,以食铁兽的原形现身, 和他们尝试着交朋友。”
食铁兽的原形。
秦萝神色复杂,目光里仍带了满满当当的不敢置信:“食铁兽……是大熊猫?”
“修真界本就没有‘大熊猫’这种称呼,食铁兽才是它的大名。”
楚明筝看出小朋友茫然与失落的表情,摸摸她脑袋:“云师兄是为了你们好——你想呀,当时你、陆望、星燃和白也第一次见到咩咩,都觉得很开心对不对?可如果知道它是师兄,一定不敢和它一起玩。”
她顿了顿,努力在大脑里组织语句,让自己的话能被几个小朋友信服:“金凌城……金凌城也是一样。那时白也对身边的一切都不熟悉,朋友也不多,云衡师兄把自己伪装成小孩子,是为了——”
楚明筝沉默了好几个瞬息。
楚明筝:“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备,顺理成章和他成为朋友。”
什么叫能言善道,什么叫妙语连珠。
云衡就差一双荷包蛋泪眼,心里咚咚撞墙的小人停下了癫狂的动作。
说得连他自己都要信了——天仙子,楚师妹一定是下凡而来普渡众生的天仙子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秦萝听罢,虽然还是有些懵懵懂懂难以接受,但颤动不止的眼珠总算平息了下去,看向云衡时,莫名多出几分敬佩与理解的意思。
云衡决定今夜就把楚师妹给供起来。
在他干掉骆明庭那贱人以后。
“这位……是琅霄君。”
江逢月迟疑出声:“琅霄君与苍梧向来交好,听说我们来了卫州,特意前来拜访。”
她好不容易识趣一回,把“顺便与云衡交流交流”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头。
秦萝之前听说过琅霄君的名号,闻言扬起脑袋。
站在她娘亲身边的,是个非常年轻好看的大哥哥。听说剑修冷冽,乐修风流,法修则大多儒雅清隽,他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琅霄君活了千百年,模样居然还停留在少年与青年的过渡之间,眉目清和冷肃,嘴角噙了如沐春风的浅笑,茕茕而立,白衣蕴出缕缕流光。
“诸位午好。”
琅霄君俯首轻笑:“久闻苍梧仙宗的小弟子们天资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说罢抿了唇,目光忽地一转,和煦如风掠过,落在秦楼身边:“这位便是秦楼小道友罢。”
琅霄君的态度无可挑剔,可当秦萝抬头看向哥哥,却察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秦楼颔首,迅速压下异色:“琅霄君。”
“琅霄君闭关百年,此次前来,是想见见当下修真界中的年轻才俊。”
江逢月道:“午食茶点都已备好,不如我们前往亭下详谈。”
云师兄神色恍惚,仿佛受到很大的打击,面无表情地捂着头说自己肚肚疼,拒绝了午餐的邀约,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如此一来,今日尚未露面的只剩下谢寻非。
“小谢呀。”
江逢月不知想起什么,掩了唇轻轻笑:“他师傅千杯不倒,非要劝他品酒,没成想那孩子酒量浅得厉害,没喝两口就犯迷糊了。”
秦萝怎么也没办法把“犯迷糊”和“谢寻非”联系起来,听她继续说:“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模样,小谢平日里多正经一个人,醉酒之后晕乎乎的,一直念叨说自己想吃咩咩羊奶香糕。”
——他当初明明对咩咩羊奶香糕特别不屑一顾的!
秦萝成功抓到他把柄,抿了抿薄唇,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谢寻非的卧房距离云衡很近,等江逢月敲响房门,很快传来吱呀响声。
房门另一边的小少年似是刚刚睡醒,双眼满含迷蒙的黑色。他只匆匆整理了衣物,头发来不及扎起,锦缎一样倾泻在后背与腰间,其中几缕缩在颈窝里头,衬出玉似的冷白皮肤。
他没想到房间外站着这么多人,少有地露出怔忪之色。
“清醒一些了吗?”
江逢月轻声笑笑:“午食已经备好了。”
谢寻非安静点头,周身慵懒的睡意渐渐散去,重新覆上锐利剑气。
下一瞬,又听她压低声音继续说:“你昨夜想吃咩咩羊奶香糕,我今早特意为你买了一笼。”
好不容易强撑清醒的少年陡然顿住,下意识看一眼秦萝,脖子上涌起浅浅的红。
“我没有——”
他说到一半,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仓皇别开视线,加快语速:“我洗漱,马上就来。”
于是谢寻非最终还是坐在了咩咩羊奶香糕正前面。
这顿饭听说是卫州本地大厨所做,堪称色香味俱全。
琅霄君是个十分传统的修士,绝不食用五谷杂粮——秦萝听说,像这种地位尊贵的道君,往往只喝琼脂玉露、天山雪水、或是晨间露水泡的茶。
跟花仙子似的。
“我听说当年正道围剿霍诀,是琅霄君亲手把他解决掉了!好厉害!”
江星燃是个热血上头的傻仔,对正邪大战的故事颇有兴趣,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当年的大名人,忍不住两眼放光。
青年苦笑摇头:“我与霍诀,不提也罢。他本是个天资聪颖的好苗子,只可惜全因一念之差,不得已走上邪路……如今想来,唯有无尽唏嘘。”
“不过……霍诀的尸首似乎一直没被找到,千百年来的搜寻全都一无所获,成了个悬而未解的谜题。”
骆明庭随口接话:“而且百年之前,不是突然出现了一个传言,声称霍诀很可能仍在人世,还在卫州现身了吗?”
这是从未听过的消息,秦萝与识海里的伏魔录同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