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逢月点头:“以霍家灭门为契机,各大宗门世家皆欲除去霍诀。他纵使天生英才,又如何比得过正道修士的重重围攻。”
感受到身侧凝滞的气息,秦萝悄悄偏过脑袋。
哥哥的表情……好像很难过。
“霍家也是有意思,不敢堂堂正正对决,反而要一个小姑娘深入魔域。”
断天子嘿然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霍诀宠他妹妹,当年可谓人尽皆知。让她亲手送上那份点心,可不是往霍诀心口上捅刀子么——那颗屠龙后的留影石亦是如此,其实记录得模模糊糊,我反正看不出什么决定性的证据。霍家倒好,为保全名声,直接把亲儿子丢进了大牢,封印识海、打碎骨头,惨哦。”
伏魔录沉默半晌,低低“哼”了一声。
“这都是多年以前的旧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如先解决眼下的饭菜。”
这是个有些沉重的话题,江逢月轻笑着带过:“今日的卫州特色,可不像御龙城里那般全是烤虫子炸虫子炒虫子了。”
秦萝又不动声色看一看哥哥,伸出筷子夹起跟前的翡翠玉带,小心翼翼放进他碗中。
小朋友停顿一刹,很快又夹起另一块,递给同样坐在身边的小师姐。
楚明筝见她模样认真,忍不住噗嗤笑笑,传音入密:“我自己来便是。你和哥哥相处时间不多,多同他说说话。”
……呜哇。
秦萝吸了吸气,仰头飞快看她。
小师姐,超善解人意超温柔!
因为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食物,秦楼一时半会儿有点懵,不过片刻,又见秦萝夹来一份莲子鸳鸯蔬。
“哥哥哥哥,多吃青菜对身体好。”
小孩眼中是温和的关切,带了点狗狗一样乖顺又满含期待的笑:“你喜欢吃青菜吗?”
面对妹妹递来的食物,秦楼下意识觉得抵触。
可秦萝毕竟不是当年的霍家小姐,他对此心知肚明。面对心怀期待的小孩,倘若无情拒绝,定会让她伤心。
他不该迁怒于秦萝。
少年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于是那双谨慎小心的眼睛瞬间亮起星星一样的光,秦萝差点如兔子那般蹦起来,欢欢喜喜打量一圈圆桌,又递来一块水煮魔兽肉。
秦楼:……
秦楼:“多谢。”
秦萝咧开嘴笑,露出白亮亮的小虎牙:“不用谢!哥哥你多吃一点!”
她已经有七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能够分辨出周围人们的好意与恶意。
哥哥虽然避开过她的触碰,但他和爹爹娘亲也同样不怎么亲近。那场烟花来得轰轰烈烈,如果哥哥讨厌她,一定不会如此煞费苦心。
妈妈曾经说过,如果有人对自己好,那就要加倍地回报。
她如今没有太多的钱,买不了贵重的礼物,至少应该在哥哥伤心难过的时候,努力让他高兴一些。
但是……哥哥为什么会觉得不开心呢?是因为听到了霍诀的事情吗?可他们之间分明没有任何关系呀。
秦萝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困惑很快被丢在脑后。随着圆桌上的空间一点点被盘子填满,秦楼碗里的高度,也随之越来越惊人。
当他整整吃下五碗饭、无数稀奇古怪的肉块与无数不知道名字的糕点后,就连前来上菜的侍女与他对视,眼神中都是带了满满的惊恐。
秦楼:……
他真的很无辜,全怪他身边那个手舞足蹈的小混蛋。
若是以往,江逢月也会偶尔为他夹菜,秦楼与家人不亲,顶多礼貌性说句“谢谢”。
但秦萝不同。
她之前吃得太多,肚子装不下多少东西,因此得到了充分的空闲时间。
小孩伸出的每一筷都经过了精挑细选,无比神圣地来到他碗中,搭配秦萝紧张又期待、直勾勾盯着他瞧的小眼神——
他自认情感淡漠,对此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点头回应她:“好吃。”
很快,肚皮圆圆鼓鼓的小球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同样圆圆鼓鼓的大球。
江逢月看他满脸欲言又止,始终只能默默接受的可怜模样,止不住地掩嘴轻笑。
“乖徒弟多吃一些。”
断天子笑眯眯,往谢寻非碗里夹菜:“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只有长高长结实,将来才能讨心仪的姑娘喜欢。”
谢寻非从小到大没想过什么“心仪的姑娘”,闻言猛地一咳,一口饭呛在喉咙里,耳根通红。
云衡不甘示弱,给沉默不语的白也递去一块点心:“你不是喜欢吃甜食吗?给。”
秦止动作飞快,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肉片:“吃烤肉陆望。”
烤肉陆望……突然有种恐怖骇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江逢月默默瞧他一眼,又听断天子道:“来来来,还有这个!剁椒鱼,哇,红辣椒的味道全部渗进鱼肉里头,咬下去还有鲜美的汤汁,又香又嫩。”
云衡咬牙:“这个,也甜!”
秦止:“来吃,陆望。”
三个男人莫名其妙开始了异常幼稚也异常令人困惑的竞争,伸筷子时速度惊人,甚至生出了一道道残影,恰值此刻,忽然听得江逢月一声疾呼:“停停停,酒来了!”
筷子的残影这才停下,一道道目光看向门前呆愣着的小侍女。
大人们的酒酿闻起来怪怪的,虽然香,但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刺鼻。
江逢月与断天子品罢连连称道,两个师兄却被呛得咳了几声。
谢寻非与白也被各自塞了一杯,两个小少年平日里冷冷淡淡,一副不好招惹生人勿近的模样,喝下酒酿的第一口,同时脸色通红地咳了出来。
真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酒,为什么大家的反应会相差这么大呢?
秦萝想不懂,也没有机会弄明白。
他们几个小孩不能碰酒,面前只有断天子提过的百花清。
秦萝端起玉杯,闻见一股清新干冽的花香。
她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花的味道,只觉得甜香浓郁、沁人心脾,比曾经喝过的所有饮料奶茶都更加清爽,一丝丝一缕缕,仿佛能融化在骨头之中。
她没做多想,一饮而尽。
那边的断天子还在悠哉悠哉:“百花清适宜孩子品尝,但切记小口慢酌,莫要一口吞下,否则酒气凝结——”
话没说完,秦楼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小不点晃了晃脑袋。
秦萝双眼呆呆,白玉般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刻染上酡红,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抬眼的时候,恍惚着打了个嗝。
秦萝皱皱眉头,徒劳张牙舞爪晃手手,露出有些惊恐的神色:“哥哥……你怎么长了三只眼睛四个鼻子?”
秦楼:……
好,这是喝醉了。
从来没喝醉过的江逢月:“萝萝——!还认得娘亲吗萝萝?记得自己是谁吗?还会讲话吗?”
曾喝米酒醉倒过的秦止:“醉了她是,不是失忆。”
秦萝整个人晕晕乎乎,肚皮也是胀鼓鼓,显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间厢房。
秦止对品酒兴趣不大,醉酒后还会被江逢月记录下晕晕乎乎的模样,本打算送她回房,猝不及防听秦楼开口:“我带她回去吧。”
剑圣把即将出口的话狠狠咽回去。
秦楼与家里人一向不怎么亲近,会主动说出这句话,全然在夫妻两人的意料之外。
江逢月很是高兴,连连点头:“那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妹妹。”
少年无言,半晌应了声“嗯”。
——其实他并非是想关心秦萝,只不过与厢房里热热闹闹阖家欢乐的场面格格不入,借了这个理由赶紧离开。
修士们所住的客房位于山中,距离小镇尚有一段距离。
秦楼御剑而起,念及此刻的秦萝神志不清,犹豫片刻,将她背在身后。
这个动作,梦里的霍诀曾经做过无数次,于他而言却是今生头一遭。
女孩脸上生了婴儿肥,身上没有太多的肉,他轻轻松松一抬,便将秦萝固定在脊背上。长剑乘风而起,身后的小孩被吹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抱紧他脖颈。
她没完全睡着,只是意识不太清醒,这会儿被风一吹,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睛,侧脸往他身上轻轻一蹭。
秦楼觉得有些痒,像背着一只不安分的猫,尤其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自言自语什么事情。
他只是闲得无聊罢了,并非想要关心她。
少年轻轻叹出一口气:“怎么了?难受?”
埋在他后颈里的小脑袋摆了摆:“不难受。”
秦萝顿了顿,努力捋清混乱的思绪:“可是……哥哥不高兴。”
秦楼一讪:“我哪有不高兴?”
身后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四周浓云翻滚,只能听见呜呜风声。
“就是……就是不高兴。”
她的声音又低又软,带了点微醺的茫然,仿佛随时能融化在呼啸而至的风里:“我知道的。”
秦萝顿了顿,像是对他说,又像在喃喃自语,鼓了鼓腮帮:“我想让他高兴一点,可他能送给我烟花,我……我什么也做不好。”
……不是的。
这一切并非是她的错,全因他囿于过往的记忆,无法挣脱。
秦楼无声启唇,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他看遍了霍诀的一生,霍家那场毫不犹豫的背叛犹在钻心刺骨。
付出的真心从不会得到回报,修真界中,古往今来皆是利字当头。
既然世人之间的情愫皆是如此淡薄,那他宁可从未得到,将自己与旁人生生隔出不可逾越的鸿沟,也不愿再体验一番被舍弃的滋味。
他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今夜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消匿无踪,黑云好似翻滚的棉絮,一层又一层压在天边。
厚重夜色里,秦萝忽地扬起脑袋:“好像……下雨了。”
春天的小雨淅淅沥沥,如同千千万万勾连成片的水帘,在墨色一样的夜空中缓缓晕开,沁出凉丝丝的冷意。
秦楼并不喜欢这种阴冷潮湿的雨天,一个眨眼的功夫,莫名觉得扑面而来的雨丝少了大半。
他心有所感,抬头之际,果然见到一双白白净净的小手。
“哥哥是蘑菇,我是蘑菇上面的小伞。”
秦萝把手合成小帐篷的模样,高高抬起挡在他脑袋上,当真如同蘑菇顶上的菌盖。
她说话时晃了晃小腿,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笑:“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哥哥淋雨的——你看,啪!伞撑开啦。”
……说得这样开心,她自己定是被淋得湿漉漉的。
秦楼忽然想起那场似真似幻的梦,梦里同样是下着雨,少年与女孩一并走在街边。
雨伞被少年握在手中,向着女孩所在的方向悄然倾斜,挡去所有哗啦啦的雨水,他自己则湿透了大半个肩膀。
他心中本是铜墙铁壁,此刻却悄悄化开一处柔软的角落。
只有这一次。
秦楼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夜雨仍是纷纷扬扬,近在咫尺的人倏然开口:“秦萝。”
他冷不丁地出声,让本就不太清醒的小孩微微愣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兀地屏住呼吸——
她被秦楼背在身后,忽有一道柔和的剑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将秦萝的身体牢牢托住。
旋即手臂被轻轻一拉,整个身子瞬间打了个旋儿,再回过神来,已经被抱在了少年身前。
他动作笨拙,以脊背挡下斜斜而来的骤雨,双手则护住她的后背与脑袋,手掌修长有力,牢牢下罩。
秦萝的醉意稍稍消退一些,双手环住秦楼后颈,茫然吸气的时候,嗅见雨水冰凉的气息,以及将她整个身体全然包裹的清冽皂香。
“不用伞。”
秦楼声音很轻,听不出话里的情绪,尾音沉沉,弥散在春夜的雨雾里:“蘑菇已经足够替你挡雨了。”
第74章 咩咩滚滚……全是云衡师兄?……
所幸今夜的雨不大, 加之秦楼身怀剑气,驱散了绝大部分淅淅沥沥的雨帘。当二人御剑来到山中别院时,虽然或多或少沾了水汽, 但都没有变成狼狈的落汤鸡。
秦楼身后的衣衫湿漉漉搭在脊背上,在春夜里生出浅浅的寒凉。少年对此并未多加在意,安静护在秦萝身侧,将女孩送入客房之中。
因为有哥哥挡雨, 她只湿了点儿头发, 几缕发丝蒙了水雾,软绵绵伏在耳边和侧脸,兀地抬头与他对视,连睫毛也是水盈盈的。
“谢谢哥哥。”
秦萝的酒意散了不少,似是觉得十足开心, 眼睛清清亮亮, 淌出令人安心的笑:“哥哥赶紧回房洗澡换身衣服吧!要是着凉就不好了——对了!我房间里有一把伞,我去给你拿来!”
她话音方落, 屋子里便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 就有一把雪白泼墨的小伞被递到秦楼面前。
作为一个小孩,秦萝似乎遗传了江逢月的性子,实在有些太多话了。
其实修士身强体壮,莫说淋雨,哪怕落入水中整个湿透, 也很难患上风寒。秦楼从小到大沉心修炼, 更是从来懒得打伞,大不了用法诀烘干衣物,或是换上一身新的衣装。
身形颀长的少年剑修默然片刻, 任由灯火将自己的影子不断拉长,末了微微颔首,从秦萝手中接过雨伞:“多谢。”
“不用谢!”
小孩欢欢喜喜地笑起来:“谢谢哥哥送我回来!哥哥早点休息,晚安!”
雨伞被撑开的瞬间,击散一片繁花般盛放的雨帘。
拱形的弧度支撑起一个牢固屏障,把雨水尽数阻隔在外,秦楼莫名想起御剑飞行的时候,搭在自己脑袋上的那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