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忘记自己的愿望嘛。”
明珠拿指节敲了敲她脑袋:“说好了,谁先变卦谁是小狗!”
她已经……很久没回想过那天说过的话了。
七年前逝去的愿望,七年前逝去的伙伴,此时此刻,无比鲜活而炽热地重现在她眼前。
从小时候起,她们就约定好要一起成为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大家从来没有忘记过。
眼眶里滚烫的水滴终于落下,楚明筝安静垂头,指尖抚过玉笛冰冷的笛身。
也许她永远不能成为理想中完美的大人,可至少,她能做一个心怀愿望,并朝着它努力靠近的大人。
如今的一切,已经与七年前大不相同。
懵懂脆弱的孩子们挺身而出,实现了名为“守护”与“英雄”的遥远心愿。
守城的清衍门不再孤立无援,在拼死抵抗到最后一刻的少年少女们身边,多出了一个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手握长笛的女孩眸光轻闪,当唇瓣触碰到一片冰凉,澄澈灵力向无边黑暗浑然荡开。
旋即,笛音悠起。
说不定……他们当真能创造一个崭新的、与当年截然不同的未来。
心魔之中杀机四伏,即便在魔气稀薄的最深处,也仍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这小子真麻烦,我还以为他的心魔能就此破掉呢。”
伏魔录跟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你都说了会一直陪着他,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到底要怎么办?他难道还想保住这座城么?”
它说着冷冷一哼:“如今你们置身于心魔最深处,谢寻非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站起来都难。除非有人把外面的魔气破开,否则你得跟他一辈子留在这里。”
秦萝很快给出应答:“对啊!伏伏,谢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伏魔录:……
其实重点不是这个。
“出去的事情不用担心啦。”
小不点信誓旦旦:“你不是说过吗?小师姐会来救我的。”
其实那只是一时情急,被脱口而出的话。
秦萝感受不出来,伏魔录却是清清楚楚。谢寻非的心魔融合了龙城浓郁的魔气,必然很不好对付,之前秦萝之所以能将它们驱走,全得归功于它暗暗相赠的灵力。
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又成了一团空空如也,伏魔录悲伤地想,它已经是本被彻底榨干的废录了。
这地方凶险重重,指不定就会让外面的人心生惧意,不敢接近。正道多的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之辈,对于它来说,全跟又傻又呆的窝窝头没什么两样。
这种话说出来,可能会让小孩伤心。
伏魔录选择闭嘴。
方才一番心魔入体,对谢寻非的损害极大。
强烈的魔气深入骨髓,每一次蔓延都宛如刀割,不仅五脏六腑,连识海也一并受到压迫,浑身上下用不了力气。
这种折磨不会在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皮肤之下,却是剧痛得难以忍受。秦萝心细,看出他身体不大舒服,赶紧低了头去,想从储物袋中翻找丹药。
然而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谢寻非突然制止了动作。
“……别动。”
小少年的右手轻轻扣上她手背,依稀可见五指修长,骨节钝钝地往外凸:“伤口不疼吗?”
对哦,伤口。
谢哥哥要是不说,她差点就忘了。
说来也奇怪,在尚未被提及的时候,那些伤口就像不存在一样。
秦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超棒的不怕痛”,一低头,就见到手臂上细细的、正往外流血的长线。
好,疼,哦。
泪,射了出来。
秦萝戴上圆脸皱巴巴的痛苦面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瞬间变成一具直挺挺的小僵尸。
扣在她手背上的拇指动了动,谢寻非松开右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有些紧张。
“我可以帮你治疗……用魔气。”
少年下意识抿唇,指节不自在地蜷了蜷:“可以吗?”
他说着顿了顿,嗓音更低:“不会弄脏你的识海。”
话音还没落下,一只短短的小胳膊便已伸到他面前。
秦萝疼得嘴唇变成波浪线:“谢谢谢哥哥。”
之前压在心里的、某个沉甸甸的东西,似乎轻飘飘落了下来。
谢寻非别开视线,悄悄露了个笑,黑气汇集于指尖,掠过女孩伸出的手臂。
与灵力相比,其实魔气也只是一种外化的气息,只要不坠入邪魔之道,就称不上罪大恶极。
灵力救人亦能伤人,魔气又何尝不是如此。
秦萝满眼好奇低着脑袋,头上小啾啾晃来晃去:“谢哥哥的小黑有颜色,我的却看不见,好可惜。”
谢寻非沉声:“看不见才好。”
“为什么?小黑很可爱啊,能疗伤,能捏小兔子小熊——”
红团子摆了摆脑袋,双眼倏地一亮:“还有还有!谢哥哥,你往墙上贴张白纸,还能让它假装成墨汁,来画一幅山水图!”
伏魔录:……
姐,你好牛牛牛牛牛。
——不要用人家的魔气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魔气会哭的,绝对会哭的!谢寻非你是个男人就快教育教育她!
谢寻非:“嗯。”
伏魔录就冷笑呵呵。
“对了,谢哥哥。”
秦萝看向他眼睛:“你想起之前的事了吗?”
既然他是这个幻境的主人,那就并未在七年前死去。
谢寻非动作顿了顿:“一些。”
他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只记得大战后的龙城荒无人烟,四处尽是滔天魔气,以及亡者挥之不去的怨念。
许许多多的问题,他都想不通。
比如赵宗恒为何救他,又比如在最后关头,少年剑修没来得及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谢寻非在龙城里独自生活了七年,日日夜夜陷入心魔之中,将自己永远留在城破前的冬天,一遍遍循环。
他早就是不人不鬼的模样,更何况这具身体实在低贱,即便坏掉也没人会关心。
那不是能让小朋友开心的回忆,他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我会带你从这里离开。”
谢寻非道:“等你——”
两个字堪堪出口,少年兀地蹙眉,冷然抬头。
——静止的城中寂静无声,不知何时,竟从半空腾起一抹黑烟。
他察觉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楚明筝能猜出心魔的用意,谢寻非不傻,自然也对它的目的心知肚明。
当他想保护秦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心魔对她的汹涌杀机。
“当当当心!要不咱们丢下这小子赶紧跑吧!”
伏魔录风中凌乱,瑟瑟发抖。
这玩意儿怎会来得如此之快,它它它可没有多余的灵力,能哄着小祖宗去装帅耍酷逞英雄了啊!
秦萝被疼哭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打转转:“我……我不怕。”
秦萝声音发抖:“谢哥哥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很显然,七岁的小朋友并未弄清楚实际情况,以为魔气是冲着谢寻非而来——
因为当黑烟席卷而下,直勾勾冲向她面门时,秦萝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好在,有人替她做出了反应。
少年人修长有力的左臂将软绵绵的红团子轻揽入怀,相距不远的另一只右手,却是杀意乍起,伴随着白芒凌空。
“他是不是疯了?”
伏魔录倒吸一口冷气:“以他这具筋脉受创的身体,连站起来都——”
谢寻非无师无门,不用长刀也不用剑,手中唯有一把笔直小刀,所能依傍的,亦只有一身野兽般的本能。
但这些已经足够。
长大真的很难,可似乎并不差。
长大后的赵宗恒拼尽全力保护了孤单无依的男孩,长大后的谢寻非,同样不愿让眼前的小姑娘受到伤害——类似于某种传承,或是既定的宿命。
七年前的梦,是时候醒来了。
刀光骤起之际,层层飞雪应声碎开,齑粉如雾如纱,流影千重。
黑烟咆哮而至、势不可挡,两两相撞的刹那,唯剩一瞬清寒,宛若朔月残光。
秦萝被谢寻非牢牢护住,整张脸埋在少年单薄的衣服里,见不到那团黑烟狰狞的模样,也不晓得是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她紧张得动也不敢动,悄悄捏了捏被冻成浅粉的拳头。
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那道吓人又压抑的咆哮……好像慢慢小了下来。
“哪能总是让你来保护。”
近在咫尺的少年低声笑笑,有些虚弱,也有些无可奈何。微微发哑的声线随风掠过耳廓,带来电流一样的麻:“我才是大人啊。”
第17章 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哇哇哇我的腿被缠住了!救命啊各位姐姐!”
江星燃的惨叫堪比山路十八弯, 楚明筝眉心跳个不停,笛音朝他所在的方向凌然一转。
很显然,理想很丰满, 现实很残酷。
这些魔气极其难缠,江星燃才七八岁大小,明珠等人更是从未得到过仙门指导,即便拿着威力巨大的符咒, 也很难应对铺天盖地的魔潮。
不过……大家一起的时候, 总要比一个人好上许多。
“你、你们快看,前面是不是有团很小的光亮?”
姜雾被满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这会儿突然开口,嗓音激动得发颤:“好像不是幻觉,是真的光!”
楚明筝循着她的视线扭头。
那团光线只有小小一片, 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便显得尤为刺眼。
他们已经逐渐接近了心魔中心。
在那里……或许能找到萝萝。
笛音骤扬, 再度逼退狂涌的浪潮。她在乐音一道拥有惊人天赋, 远非使用法器时所能企及, 如今笛音里多出几分势如破竹的杀气,灵力愈发强劲。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就能见到她。
“可那里有太多魔气了,倘若贸然上前,肯定——”
明玉一怔,猛然蹙眉:“楚明筝, 你疯了吗!”
疾步前行的少女并未做出回应。
藤蔓般的黑雾织成漆黑巨网, 好似在阴影中静候已久的捕食者,于瞬息之间腾涌而下。女孩的身影纤细微小,却未曾有丝毫动摇。
上天保佑, 那孩子不要出事才好。
长大后的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如刃冷风破开道道血口,楚明筝闻到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左手执笛,右手祭出明灯法器。
魔气如潮,笛音催生出磅礴的灵力皎如飞镜,瞬息之间清辉尽发,撕裂那团微不可查的光斑。
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的距离——
浮光斩断重重黑暗,好似水墨画逐渐晕染,慢慢勾勒出一座静止的城池。
在纠缠的清光与黑雾里,两道目光彼此相遇。
楚明筝咳出一口鲜血:“萝萝!”
与此同时,城墙之巅。
邪魔的耐心被消磨大半,发疯一般涌入裂口。长时间的战斗早已令人疲惫不堪,小弟子们咬牙硬撑,却还是渐渐落入下风。
赵宗恒竭力斩去不知第多少个妖魔,执剑的右手微微发颤,不剩太多力气。
然而也恰在此时,身后袭来一道冷冽疾风。
他来不及抵挡,只能仓促回头,下一瞬,却望见一袭清光拂过。
“还好吗?”
骆明庭轻轻喘了口气,手中现出一面大红色圆鼓:“累了别硬撑,这儿还有我们。”
“对啊对啊,赵师兄!”
清衍门小弟子抹去唇边血迹:“只要大家一起……我们一定能把城守住!”
另一边的苍梧仙宗六师兄惊声尖叫:“别、闲、聊、啦!救命啊啊啊啊啊!”
城外是腥风血雨,绝望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一张张鲜活的脸,赵宗恒眼眶莫名发酸。
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心怀理想与希望,也都做过同一个梦,想要拯救百姓,成为无往不胜的大英雄。
如今他们汇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心愿,心甘情愿献出性命。
一定……能实现吧。
群魔的呜咽不绝于耳,杀意凝于天穹,连空气里都满是肃杀。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一道悠扬笛音。
骆明庭身形陡然停下,眸中闪过惊讶:“是……楚师妹?”
她分明许久不再吹笛。
“我们来了!”
江星燃拍出一张雷光符,生动形象诠释了何为土豪与败家:“我还剩下许多丹药法器和符咒,有需要的快来拿!”
楚明筝:……
楚明筝没说话,与骆明庭匆匆交换一道视线,在她身边,则是个身着黑衣的阴戾少年。
赵宗恒咧嘴笑笑:“谢小道友!”
瞬息罡风起,灵力与魔潮重重相撞。
城中百姓手拿棉帕与草药,自房屋内鱼贯而出;黑街中的恶徒们不再有所顾虑,终于能随心所欲大开杀戒。
浓云遮天里,有人垂头祈祷,有人挥动长刀,也有人仓促抬头,赫然发生惊呼:“你们看——那是什么!”
距离群魔攻城,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城外皆是魔气滔天,然而在遥远的天边,却有一瞬白光闪动,好似无锋之刃,将散不尽的黑暗轰然刺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