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筝哑然失笑:“我只是灵力损耗过度,休息一日便好了,你莫要担心。”
被邪魔所伤的后背与手臂,她一个字也没说。
自己承受痛苦已经够难受了,哪能让小朋友也一并分享这份糟糕的感受。
秦萝听罢松了口气,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露出有些急迫的神色:“小师姐,谢哥哥会被怎么样呀?他不是坏人,真的!当时遇上那团黑乎乎的怪物,全靠有他保护我。”
在她看过的所有电视剧动画片里,全都是这么演的。
黑气代表坏蛋,妖魔鬼怪也全是不好的反面角色,一旦落到好人手里,便会被关进小黑屋。
谢哥哥就被关进了小黑屋。
……她她她不想看到谢哥哥受欺负呜呜呜。
小朋友心里急切,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收留她到带她去买绵绵羊奶香糕,就差把谢寻非说成感动修真界十大人物。
楚明筝耐心听她讲,中途一次也没打断,直到秦萝说得累了闭上嘴,才柔声应答:“我们不会对他怎样。谢寻非伤势太重,必须马上得到治疗,师兄师姐们是为他疗伤去了。”
对于常人来说,妖魔鬼怪皆是异类。尤其半魔,出身不纯、天性阴戾,因魔气紊乱,随时可能暴起伤人,是最应当敬而远之的种族。
但他们好歹是仙宗。
这世间的修行之道千变万化,鬼道、魔道、妖道皆是其中一种。比起寻常百姓,仙门弟子见识过更为广阔的世界,虽不排除仍有歧视存在,但对于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魔并没有多么可怕或低劣。
谢寻非舍命救过萝萝,虽然受心魔影响创造了幻境,但自始至终没有害人之心,孰好孰坏,他们自然心知肚明。
秦萝呆呆吸了吸气:“真、真的?”
她对楚明筝的话不做怀疑,话音方落,便两眼弯弯地笑开:“谢谢师兄师姐!师兄师姐真好!”
楚明筝抿唇笑笑,又见小豆丁眨了眨眼,双手撑在床边,把腮帮子托成圆鼓鼓的两个粉团:“小师姐,谢哥哥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果然是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自从秦萝从山腰坠下,记忆混乱之后,仿佛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天真、纯善、懵懂,更黏人,也更容易亲近和相信别人。
谢寻非救过她的命,两人又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以秦萝如今的性子,提出这个请求并不叫人觉得意外。
“以他的资质,应该能吸引不少长老的注意力。”
楚明筝温声:“骆师兄已向门内传了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长老前来——到时候再做商议也不迟。”
伏魔录在识海里耐心翻译:“商议,就是商量的意思。商量你总明白吧?我的小祖宗。”
翻译完了继续碎碎念:“有时间多读书。我跟你讲,读书很重要的,比修炼重要得多。你就算将来有千般修为,只要被人发现大字不识一个,那还是得闹笑——”
啊不对。
它在说啥,在说啥。
它是这丫头无偿的老妈子吗?之前在幻境为她放弃全部灵力也就罢了,这会儿居然——
居然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解释,还打算教育她多读书?拜托,它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曾经让无数小孩闻风丧胆的邪道法器好不好!邪道法器是干这种事儿的吗?
秦萝心里的小人认真点头。
她从异世界穿越而来,之前认识的汉字与这里的文字有很大不同,两种记忆彼此混淆,时常会变成支支吾吾的小文盲。
伏伏真好,和宋院长秦老师一样,始终不忘教导她努力读书。
“好啦萝萝,让你的小师姐休息一下吧。”
留在医馆里的医修师姐敲了敲半敞开的房门,温和笑笑:“她太累了,最好睡上一觉哦。”
小豆丁藏不住情绪,露出有些难过的神色。
楚明筝察觉到这一丝情绪波动,动了动被子里的指尖。
“小师姐,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秦萝正色,笨拙抬起右手,为少女别好耳边的一缕碎发:“有不舒服的地方记得说,千万不要藏在心里,还有还有!等你睡醒,我会很快来看你的!”
她说不出漂亮话,措辞亦是极为简单,楚明筝看着口型,心口却像淌过一抹柔和的浪。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她了。
如同一团扑面而来的火,无比直白,也无比炽热,没有成年人世界里的弯弯拐拐,倏地一下落在怀中,让整具身体都变得暖烘烘。
楚明筝想,其实她真的真的算不上好,孤僻寡言、自我厌弃,孑然一身孤零零,还拖着这样一副苟延残喘的身体,什么也给不了她。
然而在那一瞬间,女孩的整双眼睛里只剩下她。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善意。
灵动且专一,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能因它而活过来一样。
楚明筝长睫微动,半晌,用仅存的几分气力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女孩头顶。
毛茸茸热乎乎的,很奇妙。
她发自内心地笑:“嗯。我等你。”
医馆位于正南方向,苍梧仙宗驻扎的院落则在最北面,靠近龙城主城的地方。
城郊的小镇不大,房屋规规矩矩地一字排开,即便是对此地不甚熟悉的小孩,也不会轻易迷路。
秦萝离了医馆一路往前,不时打量身边景象。正中央是笔直绵长的大道,铺着厚厚雪花,在道路两旁,则是树枝那样散开的小巷。
这会儿正值傍晚,太阳将倾未倾,向地面洒落最后几缕澄黄色的柔光,团团簇簇的雪仿佛蒙了层朦胧的雾,隐隐约约显出几分柔黄色泽。
自从龙城中残魂散去,萦绕其上的魔气也有了消退的趋势。
居民们要么前去探望受伤的小弟子,要么回到龙城城中,缅怀自己七年前的故乡,如此一来,城郊便显得萧瑟许多,见不到什么人影。
“这地方住的,应该大多是曾经龙城的幸存者。”
伏魔录啧啧叹息:“世事无常呐。”
它正要大肆感慨一番,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就被全部扼杀在肚子里——
在不知哪一道巷子中,骤然爆发出男人粗砺的怒吼:“成天就知道鬼混!怎么,你还真以为能跟那群小孩混成一路人?做梦!”
秦萝前行的脚步兀地停住。
“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叫你乱跑、叫你乱跑!知不知道昨天下大雨,把我们萝卜全给淹了?没用的东西!”
“念书?你学堂也不用去了!讲话都结结巴巴,脑子能好到哪里去,还有这些废纸,浪费老子的钱!”
伴随着男人的骂骂咧咧,有闷闷的响声传入耳边。
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墙上,紧随其后,是“啪”的几声脆响。
那是秦萝从未听过的声音。
可她的脊背下意识发抖,隐隐约约地,猜出了巷子深处的景象。
“什么垃圾东西。”
伏魔录嗓音骤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厌恶与恶心:“萝萝,你快去找几个师兄师姐,照他这样的打法,陆望——”
它不忍心继续往下说,停顿几个瞬息,忽然拔高声音:“喂!秦萝!”
师兄师姐们都在城郊另一边的北方,要是先去找他们,等再回到这里……
太久了。
秦萝握紧拳头,毫不犹豫迈开脚步,朝声音源头走去。
“喂喂,你看不出来吗?那男人快要气疯了。”
伏魔录化身操心老妈妈:“你要是被误伤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一下子突然发狂,冲上前来揍你?还是去找师兄师姐吧,千万别损了夫人又折兵。”
“我是仙宗的人,他应该不敢打动手。”
秦萝却只是道:“而且我手里握了符咒,没关系的。”
伏魔录一哽。
居然好有道理,它完全没办法反驳。
或许,秦萝这丫头看起来笨,其实比它想象里的智力水平……要高出那么一点点?
而且还要勇敢那么一点点。
巷道深深,当秦萝一步步走进,巷子里的景象也就愈发明显。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望的父亲。
身形高大的男人十分消瘦,站在橘黄色的残阳下,如同一道杀气腾腾的鬼影。他看上去心情很糟,用力把跟前的男孩踢倒在地,听见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不耐烦回头。
回头见到秦萝瞬间,眼中敌意立马显然大半。
他果然不敢对宗门弟子动手。
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陆望,又望了望不远处的秦萝,从喉咙里发出低低一道冷哼,似是没了继续的心思,懒懒回身。
他……打算离开。
秦萝眼睁睁看着男人挪动一步,喉咙里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在舒适的象牙塔里长大,这辈子没见过真正的暴力,这么凶的大人,也是头一回遇到。
孩子终究只是孩子,之前纵然有天大的信心,也在与男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消散无踪。强大厚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小豆丁心里抖个不停,勉强挺直身板仰起头。
虽然她害怕到动不了,但至、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男人轻轻瞥她一眼。
男人从角落离开了小巷。
浑身紧绷的血液终于重新淌动,秦萝恍惚回神:“陆望!”
陆望的模样很糟糕。
脑袋被狠狠撞在墙上,额头已是血肉模糊。之前在幻境里,师兄师姐们为他外敷了疗伤药物,双颊边的红肿好不容易散下去,如今又鼓成了绯红的小小山丘。
在他身边……散落着无数碎裂的纸页,全是被撕碎的课本。
他爹方才说过,不会让他继续念书。
瞥见秦萝的身影,被踢倒在地的男孩脊背微颤,咬牙试图撑起身子。
孩童年纪虽小,却已生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自尊。
他的自尊摇摇欲坠,但也正因如此,想要保全住最后几分。
可是失败了。
地上冰冷的雪花刺入掌心,让他蓦地倒吸一口冷气,狼狈往下一滑。
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一定很是难看,陆望下意识垂下脑袋,听见澄澈清亮的小细音:“你——”
秦萝本来想问“你还好吗”,但这显而易见是句废话,因为陆望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好。
粉红色的小团往前走了几步。
秦萝放轻动作,在他身旁小心翼翼蹲下,目光向左,看见男孩手中死死抱着的、尚未被撕碎的课本。
他一定……很想继续念书。
可陆望身旁的小字无比清晰,每一个都标注有清清楚楚的拼音。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在渐渐变暗的夜色里,秦萝鼻尖猛地一酸。
她的情绪来得飞快,心中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偏生这种事情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只能憋在自己心里头。
“你别动。”
秦萝嗓音低落,匆匆低下头去,在储物袋里翻找伤药。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因为心中烦躁不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迟抬头。
映入眼前的,却并非陆望满是伤痕的脸。
秦萝微微一愣。
四面是笼罩下来的朦胧夜色,淡淡的,并不明显,夹杂着一些月光和夕阳的影子。
在她眼前,正端端正正立着一只用纸折成的千纸鹤,洁白纤瘦,灵活而漂亮,当女孩抬头的瞬间,笨拙动了动翅膀。
秦萝怔然仰头。
“你……是不是不、不开心?”
陆望避开她的视线,耳根因为紧张,蔓延出浅浅的红:“送、送给你。”
他的手上满是伤痕和冻疮,难看到了极点。男孩不动声色挪了挪指尖,将它藏在纸鹤的尾巴后边,声音越来越小:“它想……想让你高兴一点。”
陆望一定不知道,她是在悄悄担心他。
他只是见她不开心,就下意识想要安慰。
秦萝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药膏抹在拇指上,低声开口时,带出浓浓的小鼻音:“陆望,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抚过男孩伤痕遍布的手背。这个动作十分生涩,陆望有些害羞,手背轻轻颤了颤。
“我、我不知道。”他像之前那样回答,“……我不厉害的。”
陆望是真的不知道。
方才他爹说得不错,与秦萝他们相比,他永远只是地底的一摊烂泥。
这次的龙城之行,于他们而言只是场普普通通的历练,待得明日,整个苍梧仙宗的弟子都会离开。
他们隔着那么那么遥远的距离,等这次分开,定然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们是天之骄子,那他又是什么呢。
一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一个连讲话都不顺畅的结巴,一个被亲生父亲厌恶的可怜虫,连好好活下去都是种奢望。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九州何其之大,在修真界里,无论是饱读圣贤书的千金小姐,亦或调皮捣蛋的山野稚童,没有哪个孩子未曾设想过仗剑天涯的未来,心甘情愿去过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生活。
比如总是把“傲天邪神”挂在嘴边的江星燃,又比如能够与朋友们一起,在星空下笑着说出“行侠仗义”的楚明筝。
通常来说,孩子们的心愿最是直白天真,从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未来拥有一切可能。
但陆望不同。
当江星燃在众星捧月里长大、被爹娘唠叨着赶紧修炼时,他不得不承受日复一日的羞辱与虐待,被父亲毫不留情撕碎书本;
当楚明筝与好友们谈天说地、一同憧憬遥远的未来时,他因满身伤痕不敢见人,身边没有真正亲近的朋友,始终是自己孤零零一个。
比起绝大多数人的“担心无法实现愿望”,他连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