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里,也不会有人这样叫她。
毕竟谁都知道,苍梧仙宗赫赫有名的齐薇道长,今年已有整整八百岁高龄。
“我名齐薇,乃是云衡师尊。”
修真界有驻颜的不老之术,人人皆知不可凭借外貌推测年龄,然而秦萝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思维一时间很难扭转。
长相年轻的漂亮姐姐,那就理所应当是姐姐,总不可能让她叫一声“奶奶”或“阿姨”。
“喔——齐薇姐姐。”
小姑娘探头探脑,细声细气,“那个叔叔怎么哭了?”
让姐姐来得更猛烈些吧!
齐薇笑容更甚:“可能是感动的泪水吧。以德服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品质。”
秦萝恍然大悟。
云师兄已经开始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了,虽然她听不太懂,但果然还是好厉害的样子!
伏魔录:……
它还是不要告诉小傻子真相好了。
男人平日里嚣张跋扈,一向只有拿着木棍往陆望身上砸的时候,哪曾受过这种委屈。
如今被打得痛哭流涕,眼看向云衡求饶行不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边的红衣女人身上:“救、救命!他是你同门,你不管管他?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秦萝呆呆张大嘴巴。
云师兄的以理服人果然有用,陆望他爹居然也开始说“君子以厚德载物”了!
“首先,我与他并非同门,而是云衡师尊。其次——”
姿容绝世的年轻女人立于雪中,貌若白玉无瑕,袅袅婷婷。一双明眸宛如璞玉,道不尽清绝温雅,好似远山芙蓉,淑丽无双。
而当她开口,嗓音亦是婉转如鹂:“阁下脑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尽快找个大夫,啊不,兽医开个颅。不过我看你这情况吧,恐怕眉毛以下全得截肢。不会做人就别做人,当个牲口乖乖闭嘴,还世界一份清净不好吗?”
伏魔录:……
好家伙,他以为云衡那厮自学成才,没想到居然是臭味相投一唱一和的师门传承。不愧是仙门大宗,牛!
男人满脸世界崩塌的表情,彻底不说话了。
“对了,还有件事,我必须纠正一下。”
齐薇扬唇笑笑:“阁下方才说过,甫一抬手,便被我二人的灵力震开——然而在那时候,其实我们并未出手。”
男人显出茫然的神色,目光一转,落在秦萝脸上。
“也不是我!”
她赶忙摆手,特地加重语气:“我没来得及把法器拿出来。”
可彼时在场的,分明只有眼前这几人而已。
不是来自苍梧仙宗的修士,莫不成还能是——
不可能吧。
一个念头迅速划过脑海,男人毫不迟疑将它摒弃,眼中现出淡淡轻嘲。
陆望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除了供他泄愤,浑身上下找不出分毫可取之处。他怎能凭空生出灵力,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甚至将他这个大男人轻易击倒。
他可是那小子的爹!
齐薇对他不做理会,微微俯身低头,目光流连于男孩漆黑的瞳孔,又恢复了温和如水的语气:“孩子,你方才可有感到自经脉里涌出的气?”
陆望眼睫颤了颤。
之前把秦萝护在身后,举起双手的刹那,他的确察觉过一丝异样。
像是骨髓中有什么东西剧烈一抖,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把脑海尽数包裹,再猛地炸开——
可陆望不敢继续往下想。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呢。
“所以说——”
秦萝看见他眼底生出的暗色,佯装一无所知的模样,猝然扬高嗓音:“是陆望保护了我吗?”
满身伤痕的男孩耳根发热,匆匆看她一眼。
“是哦。”
齐薇点头,手中灵力浮现,为陆望拭去脸上的灰尘与血迹:“小朋友,你很了不起——在最关键的时候,是你的灵力保护秦萝没有受伤。”
她见多世事,从这孩子腼腆沉默的模样来看,定是被他爹磋磨了性子,生不出信心。
女修微微一顿,面上笑意加深:“这是你第一次觉醒灵力吗?”
瘫倒在雪地里的男人徒劳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事情。
因为笃定陆望一事无成,打从一开始,他便将其视为累赘。然而那个被他当作出气筒的小子,怎么可能拥有灵力,得到仙宗长老青睐?身为父亲的他落魄至此,陆望——陆望只是个没用的结巴,怎能就此平步青云?
秦萝两眼发亮地盯着他瞧,心里的小人开开心心打了个滚。
陆望垂下脑袋:“我、我不知道……我一直——”
他快要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他分明从来都是普普通通的,或许连“普通”都称不上,胆子不大,性格怯懦,每天都会被爹爹骂没用。
可是——
如今发生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头一回,对吧?”
齐薇仍是温声:“灵力的觉醒需要契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因为想要保护朋友,才拥有了能够保护她的力量。而且——”
她说着垂下眉眼,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脑袋:“你不仅勇敢,还拥有十分珍贵的天赋。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了不起的资质,名为天生剑骨。”
话音方落,男人脸色愈白。
他明白这个词汇象征的意义,仅仅四个字,便能奠定一生的不凡。
他本应是未来剑道天才的父亲,享受无尽天灵地宝的优待。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望、陆望不会报复他吧?!
一瞬间心绪流转,仿佛有无数沉甸甸的情愫落在心头。
陆望自然不会知晓何为剑骨,却已能从对方的话里明白几分大概。
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觉得眼眶莫名发酸。
“所以陆望很了不起啊!”
秦萝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双颊被冻成浓浓粉色,声音也像经过了冰冻,清清脆脆的:“我爹就是天生剑骨,他可——厉害啦!”
不知所措的男孩双目发红,仓惶对上她的眼睛。
“你以后肯定能变得和他一样,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变成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
她说着笑容一停,用力吸了口冷气:“呜呜哇哇你别哭啊!眼、眼泪擦一擦!”
陆望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泪。
直到秦萝笨手笨脚凑上前来,用袖口拭去他脸上的水渍,男孩才发觉那些滚烫的水珠。
“对、对不起。”
他下意识感到羞赧,狼狈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下一瞬,后背忽然笼上一股温和热度。
秦萝力道很轻,双手柔柔一压,便让陆望的整个身子骤然前倾。
小朋友的怀抱并不大,却足够温暖舒适,斗篷上的绒毛软绵绵拂过他脸颊,带来热乎乎的痒。
“好啦好啦,那些事情都过去啦。难受就哭出来,没关系的。”
她一下又一下拍着他脊背,奶音温柔得像猫:“等到明天,跟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日清早,齐薇在龙城主办了超度与驱邪仪式。
如今龙城里的怨气消散大半,她身为苍梧仙宗举足轻重的高位长老,将其尽数驱散并不太难。待得日上三竿,萦绕于城中的黑烟已然了无踪迹。
久违的日光伴随落雪悠然落下,于漫天莹白中缓缓铺开,逐一填满干枯的枝头、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生有碧绿杂草的幽暗角落,以及那面破损腐朽的城墙。
隔着七年遥远的时光,这个故事终于落下了句点。
离去的人们去了往生的另一头,活下来的老老少少,则将齐心聚力,重建这座被无数人奋力守护过的城池。
至于苍梧仙宗,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比起来的时候,在返程的飞舟里,多出了两道影子。
“为、为什么不能见谢哥哥!”
秦萝急得一蹦一跳,眼巴巴望着飞舟尽头紧闭的房门。
“不是说了吗?他不久前被心魔所控,邪气未消,又不懂如何压抑魔气,很容易再度爆发,回到苍梧以前,必须好好看管。”
江星燃精疲力竭,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圆鼓鼓的小肚皮:“真不懂你为什么和他那么亲近。”
秦萝朝他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他们俩说个没完,一旁的陆望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双眼漆黑,安静看着窗外浮动的云朵。
直到此时此刻,他心里仍然充满了不真实的梦幻感,凌空而行的飞舟、高不可攀的仙门大宗、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朋友,全都是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梦。
“你看,那是龙城,变成好小好小的黑点点了。”
秦萝向前探出身子,右手托住腮帮子,从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下面的山也好漂亮!冬天真好,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
陆望匆匆看她一眼,又飞快把视线挪开。
“我就说吧,你以后一定能变成特别厉害的大英雄。”
秦萝看着雪景,侧脸被托成雪球般的圆团,轻轻笑笑,露出一颗洁白虎牙:“谢谢你保护我喔。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昨天晚上,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陆望没说话,下意识捏了捏单薄袖口。
好一会儿,腼腆的男孩微微侧过头去,现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
当他仰起脑袋,顺着秦萝的目光看去,见到一望无际的连绵山川。四面八方尽是浮玉般的大雪,冰封千里,霜天万物,无一例外尽收眼中。
他们凌于世界之上,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以往遥不可及的天际线——
那里有九州八荒,瀚海云天,灵力纵横万里,裹挟着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冬风凛然而过,扬起男孩额前碎发,以及坠落在眼底的暗影浮光、江山如画。
一个更为恢宏浩大的世界,在他眼前缓缓拉开了序幕。
第21章 高傲的食铁兽爪舞足蹈。……
秦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飞舟和飞机没什么两样, 她灵力不强,坐在里面耳朵嗡嗡作响。
从龙城前往苍梧仙宗,估计还有一些时候。
苍梧大多是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和几百岁的老人, 极少能见到十岁不到的小朋友。江星燃闲来无事,好不容易遇上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拉着陆望大谈特谈自己最为钟爱的傲天邪神。
秦萝有点想念她的芭比娃娃和巴啦啦小魔仙。
但比起那些远在天边的卡通角色,此时此刻, 还有个更加重要的人。
秦萝从主厅离开, 抬头望向长廊尽头的小房间。
谢哥哥被心魔缠身,当初在那座静止的龙城里,正是他最为脆弱的时候。
他把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里,没对她提及过一丝一毫,然而秦萝年纪虽小, 却能明白为了替她挡住必死的一击, 谢寻非几乎用去了大半条命。
在那之后,谢哥哥脸上一直没有太多血色, 说话也都是轻轻的。
直到现在, 他甚至因为魔气未消, 被独自关在房间里头。
因为位置偏僻,走廊尽头见不到其他弟子的身影。门前贴了几张看不懂的复杂符咒,想来威力应该很强,以防他再度魔气动乱,惹出事端。
小小的影子放轻脚步, 悄悄走到房门之前。
秦萝轻轻敲了敲门。
这道声响小心翼翼, 穿过厚重门板,闷闷一咚。
寂静房间里,伏在桌前的少年微微抬眸。
谢寻非几乎要以为那是幻听。
苍梧仙宗的人所料不错, 他本就不能很好控制魔气,自从心魔缠身,经脉里的气息就更是紊乱。
比如现在,就有连绵如丝的魔潮不断溢出,在五脏六腑之内浑然搅动,如刃如刀。
他用了个齐薇传授的清心诀,虽然将魔气勉强压制大半,却还是难以消磨疼痛。
好在这种感觉他早已习惯。
空空荡荡的小屋,四周寂静无声,见不到分毫人影,他独自伏于桌面上,咬牙等待魔潮褪去——这是曾经无数次重复的日常。
不知怎么,谢寻非忽然想起一抹小小的影子。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曾有人陪在他身边。
可那时的秦萝与同门失散、流离失所,之所以随他回家,不过是因为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到宗门,身边尽是光风霁月、温良泠然的少年仙君,对于从小到大并不缺少关爱的孩子来说,一个性格孤僻、身怀魔气的怪人,似乎并不值得花费时间。
譬如现在,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
少年动了动鸦羽般漆黑的眼睫,目光流转,望向安静如往常的门边,露出自嘲轻笑。
他真是疯了,竟会矫情到生出幻觉,甚至以为——
一个念头未落,门外咚咚的声响再度传来。
在浑身上下沉闷的剧痛里,谢寻非听见熟悉的、被压得很低的童音:“谢哥哥,你在吗?”
他兀地抬头。
谢哥哥说不定睡着了。
秦萝在门外眼巴巴地等,半晌没听见回音,本打算最后再敲一次,没想到右手还没伸出来,就听见另一道咚咚敲门声。
那是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她双眼一亮,脑子里稀里哗啦涌出好多好多话,一并来到舌尖:“谢哥哥,你还难不难受?师兄师姐应该给你送了东西吃吧?你坐飞舟耳朵会不会疼?不会恐高吧?有没有换新衣服啊?冬天很冷的。”
完完全全毫无关联的一些话,听起来有些傻。
谢寻非却无声扬起唇角,竭力遏制住体内剧痛,安静靠坐在门板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