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想到李容渊,心中有些惶然。她向来不会处理与他的关系,前世是这般,如今依旧是这般,她隐约知道应主动从这近似冷战的相峙中寻一个突破口,却不知该怎么做。
阿素又思索一日,终于捉到了饮澜,小心翼翼问道有没有什么事要吩咐,饮澜知她所想,犹豫一瞬还是应了她的请求。
是夜,阿素忐忑入内侍候,这还是从宫中归来她与李容渊第一次见面。
他正坐在案前看卷册,因右手受了伤,如今只能用左手写字,见她神色没有一丝异样。
到了夜半,李容渊终于熄灯就寝,阿素坐在矮榻上,见他越过自己走入帐幔中,对她视若无物。
阿素心中更忐忑,她心一横,掀开帷幕悄悄走了进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轻浮,然而但要赌,赌李容渊对她还未完全失了兴趣。
帐内榻角的熏炉中袅袅腾起青烟,李容渊阖目而眠,垂下长而卷翘的睫毛。他应知自己坐在床榻一侧,依旧无动于衷。阿素取了一旁的青瓷瓶,硬着头皮,拉起他的手放自己怀里,极轻柔拆开裹着白纱,但见两道极深的伤口,虽然结了血痂,但依旧十分狰狞。
重新换了药,阿素柔软纤细的小手小心避开伤处,用力握着他修长的指,低声道:“还疼么?”李容渊并未睁开双眸,却也没有把手抽回来。
阿素松了口气,这次她应是……过关了?
第27章 暗箭 她纤细的手完全被包裹在掌中……
李容渊的手修长而匀称, 此时安静蛰伏在自己膝上,倒有几分秀气。然阿素却知,生杀予夺乾坤翻覆皆在其中掌握。细白的手指下意识顺着他掌心细密的纹路滑去, 直到被绽开的刀伤阻拦,阿素回神,取过白纱,重将伤处裹好, 手却被牢牢握住。
李容渊依旧阖目,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是入眠的样子,然而她纤细的手完全被包裹在掌中,怎么用力都挣不脱,带着力度的热意透上来, 阿素僵着身体, 怕惊扰他休息,一动不敢动。
此时长夜未半, 更漏乍长, 外城宵禁, 漆黑中只有巡城的金吾卫身下骏马踏击青石板的声音,而皇城太兴宫紫宸殿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自御林马苑险遇刺,陛下的头风旧疾又发,龙体欠安,尚药局数位医在外殿跪了一片, 殿角巨大而肃穆的镇兽面目狰狞, 孑然而立的铜鹤灯影影绰绰,映照出匆匆来往的宫人凝重的表情。
昏沉的内殿中,高后悉心端过熬好的药汁, 她今日贴了金箔花钿,黛眉朱唇,丰腴雪白的臂膀挽着薄若蝉翼的轻纱,婉妩如少女,完全不似一位儿子已成年的母亲。
纤手扶起御榻上的已过半百却不显老迈的男人,仔细将药喂进他唇中,没有一丝一毫颤抖。正是这双强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青春的尾巴,让她在跌宕起伏的波澜之中稳稳做上后位。
景云帝双目微阖,额间盖着降温的冰帕,延续在家族中的疾病将他牢牢禁锢在御榻之上,然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当日刺客那双清澈的蓝眸。
那样湛蓝的瞳色,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在他的记忆中也有一双蓝眸,只是颜色更深些,如湖水中的漩涡一般令人眩晕,以至深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然而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他竟连那个女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只可惜她的孩子并不像母亲,淡色瞳孔中似乎燃着烈火,有时竟会让他感到恐惧。
一阵刺痛打断了他的思路,女人柔软的指腹轻柔按上他的额角,为他纾解头疾带来的痛苦。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也只有她陪在自己身边。
似是知他所想,身边端庄的女人轻笑道:“陛下无须忧心,京畿戒严,即便是一只雀,也飞不出这天罗地网去。”
景云帝依旧面色沉沉,高后知道如今是最好的时机,柔声叹道:“只是……”
听得出她的言犹未尽,景云帝微微皱眉。
高后即刻伏拜在榻前道:“妾身失言。”
景云帝叹道:“说罢。”
高后起身,片刻后方道:“陛下难道不曾有疑问,那日宫中武卫救驾不及,为何元剑雪却能恰好护在陛下身前。”
即刻听出她言中之意,景云帝的声音带着冷意,:“皇后未免多虑,鲤奴是安泰的爱子,朕的亲甥儿,难道还能与刺客有什么干系。”
高后即刻拜道:“妾身不敢断言,然而那日之事甚是蹊跷,元剑雪骑艺精湛,如何就落马,如何刚好身处观礼台之上,如何刺客一出现便挺身挡在陛下身前,又如何……被那刺客所伤。”
景云帝凝神不语,高后柔柔道:“倒像是……”
景云帝淡淡道:“像什么?”
高后笑道:“倒像是早知有人行刺,之后中刀,更像见行刺失败,为其拖延……”
景云帝冷道:“荒谬。”
深知他性格,高后此时并不退让,情切道:“妾身知道陛下素疼爱长公主,然而他毕竟是元家的孩子,当年若不是那件事,长公主又如何会下嫁,陛下当年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今终究意难平,更何况元子期出任朔方节度使,出镇北疆,久克不下,谁又能担保并未生出二心。再起那刺客形貌殊异,若真与北疆有什么联系也未可知。”
景云帝怒击御榻,斥道:“住口。”咳得撕心裂肺。
周遭宫人顿时伏地,瑟瑟发抖,方才侃侃而谈的高后却颜色不改,捧上玺授,膝行向后,躬身拜道:“妾心拳拳,不过为陛下计深远,即便因此被黜也心甘情愿。”
景云帝停顿了许久后道:“退下。”
高后起身,双手交握置于小腹之上,退行出殿。
虽受了斥责,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这怀疑的种子一但种下,便很快会生根发芽。
东苑,晨晓。
饮澜入内时被唬了一跳,帐外无人,帐中倒人影重重,不过一夜,人便从榻下睡到了榻上,她虽不问,并不代表不好奇,沈家的这位小娘子竟如此得宠爱,倒是这么些年来的独一份。
饮澜自然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在李容渊帐外福身,低声道:“已是卯时了。”今日虽不朝,但府上有客,她依旧按照惯常的时刻来伺候,见帐内中人起身,饮澜转身吩咐婢子们取热水,布置盥洗用具。
隐约听到响动,阿素有一瞬迷茫,想唤琥珀伺候自己起身,然而望见帐顶的明珠顿时一身冷汗,这分明是李容渊的寝榻。昨夜迷迷糊糊入睡,竟睡到这里来。
阿素背后发凉,在榻角悄悄蜷缩起来,正见李容渊已起身迈自己下了榻。她昏昏沉沉坐起来,想了想,也跳下榻去,正见饮澜在外面。
阿素赧然,幸好昨夜和衣而眠,身上倒齐整,她故作镇定走到捧着鎏金缠枝花银盆的婢子前,取过净面的巾帕浸了热水,费力拧干了递在李容渊面前。
饮澜瞪了她一眼,难道还要让郎主自己动手不成,即刻从她接过帕子。阿素望见李容渊手上的白纱,知道自己又粗心,只得默默退在一旁,让饮澜上前伺候。
阿素站在角落望着李容渊颀长的身影,百无聊赖拽着裙头上的丝绦,等着他出门自己好回屋去,然而他却未换朝服,只着一身常服,以玉带束腰。
阿素此时才想起今日不朝,李容渊望了她一眼,淡淡道:”站着做什么。”
她扭扭捏捏走过去,李容渊却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矮榻上。看来今日他心情不错,阿素想,其实她不太明白李容渊为何不高兴,只知道似乎还挺好哄的。
阿素正有些得意,却有一只手抚在她颈间,之后发钗被抽出来,绸缎似的乌发倾泻而下,正被他握在手中。
阿素颈上出了层细汗,李容渊握着她的乌发似乎有些爱不释手,单手取过一旁的玳瑁梳仔细篦了几下,又收拢在掌心。
这是要替自己梳头?阿素毛骨悚然地想。似把她当作偶人一般,李容渊似乎玩性大起,真替她挽了个发髻。
好不容易被放开,阿素忐忑起身,走到镜前,打量了一眼自己,险些要晕,这单手挽的发髻这也太难看了些。饮澜在一旁掩唇而笑,阿素想对李容渊怒目而视,心里又有些怯怯。
李容渊却有些满意,淡淡道:“今日待在这里念书,哪也不许去。”
阿素心道,原来是要拘着自己,方才恐怕也是故意梳得那么难看,让她不好出门去。
难道今日府中又有什么人来?阿素不由起了疑心。
上次李容渊如此限制她的自由,还是阿娘来的时候。难道今日也是?
待李容渊走后,阿素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性极大,只是透过高高的窗棱向外看,却看不出什么头绪。
倘若真是阿娘来,想必一定会有阿兄的消息,此前自己命琥珀给三娘送了药,也不知她有没有转交给阿兄。
这般想着,阿素更想出去看一看。她悄悄走到外厅,发觉竟无人值守,欣喜大于疑惑,阿素顾不上思索这不同寻常的缘由,出了东苑沿着小径向着曾见过阿娘一次的北苑而去。
起初阿素还担心自己不认识路,寻不到北苑,然而刚走到半路的静波湖畔,便见居高临下望见远处环水廊庑下,李容渊正挽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漫步于粼粼波光中。
竟真的是阿娘。
岸边两人向此处走来,阿素无处可逃,心砰砰直跳,犹豫了一瞬,躲入一旁的太湖石后。
第28章 决定 如何才能将他绑上元家这条船……
阿素刚藏好自己小小的身体, 在狭窄的石隙中艰难地转过身体,即刻发现不妥,许是方才太仓促, 裙头上碧青的垂绦竟卷在了石中树的枝杈间。
阿素汗如雨下,用力拽了拽, 谁料那垂绦却越缠越紧。岸边两人越走越近,阿素急得面颊发热, 李容渊心思缜密, 难保一会路过不看什么破绽, 她只能期望他们走得再慢些。然而事与愿违,不过片刻,她已能清晰听见阿娘说话的声音。
许是她太用力, 树枝受力发出“咔嚓”之声, 安泰的声音停了一瞬, 想必注意到了附近的动静,阿素顿时停了手, 缩回石缝中, 不敢再动。
见安泰凝滞, 李容渊柔声道:“怎么?”
安泰又仔细聆听了一瞬,轻叹道:“无妨,许是我太多心了。”
之后沉声道:“方才我与你说的事,切不可泄露。”
阿素好奇心大起,阿娘今日来访究竟是做什么, 又到底同李容渊说了什么?
此刻她既希望阿娘继续说下去, 又希望他们走得远些, 不要注意到那树枝间的一抹碧青。然而同样事与愿违,安泰不再开口, 李容渊却扶她到一旁的石榻休息。
那石榻上铺着茵席,距阿素藏身的太湖石不过一丈。阿素心惊胆战,心道若不是李容渊并不知她偷跑出来,还真以为他是有意为之。
安泰倚靠在石榻之上,似乎累极。阿素想,阿娘方经历丧女之痛,又逢阿兄遇刺,这几日自然极伤神,李容渊静静侍立在她身边,两人皆望着湖面,一时无言。片刻后李容渊道:“姑母无须忧心,境况也未必就坏到如此地步。”
安泰轻声道:“元郎在北疆与敢达对峙,战况胶着,本也无妨,然而今日我听闻朝议之时有人弹劾元朗久守不出,恐有二心,应召归朝,陛下一反常态并未表态,又想到那刺客又似来自北疆,总疑心有人要拿此做文章。”
阿素此时才明白,原来阿娘是在为阿耶忧心,才来与李容渊商议,又惊奇此时朝中竟已有阿娘布下的眼线。
阿素记得前世此时阿耶正任朔方节度使,不久后击退突厥,一举拿下北疆的康济城,而回朝之后便因会稽王谋反一案被下狱。她原想阿耶回朝之前都不会有危险,却没想到这一世阿耶未归,朝中已是暗流涌动。
阿素本以为掀了刺客的面纱,证明他乃假冒裴说侍女,便能洗脱裴家与元家谋反的嫌疑,却没想到揭露这刺客的身份又引出另一桩事端来,想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些。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定要将元家拖进万丈深渊之中,然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虽经历了两世,阿素依旧摸不着头绪。
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阿素听见李容渊淡淡道:“敢达忠于西突厥王庭,康济城易守难攻。只有围城,待城内粮草耗尽,此城不攻自破,将军此举本是最优之选,只是如今陛下已起了疑心,时间却拖不起。”
安泰沉声道:“依你之意,是否应写信劝元郎南归。”
李容渊道:“不战而归,倒似心虚,恐怕如此更令陛下心生怀疑。”
安泰忧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如今战不可战,归不可归。”
李容渊修长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卷帛纸。阿素好奇扒着石缝看,却看不真切。安泰一怔,李容渊将手中之物递与她,叹道:“敢达是我母亲异母兄弟的旧部,我已写了封信劝他投降,如今康济已是突厥王庭放弃的孤城,若他还念着城中十万百姓,收到这封信也许愿意投降,只盼将军能留下城中百姓性命。”
安泰将帛纸攥在手中,沉声道:“我即刻便命人将信送出。”
阿素松了口气,若是敢达愿意投降,那阿耶很快便能回来,消除陛下的疑虑。阿素知道李容渊的生母出生高昌麴氏王族,然而她却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美貌非凡的高昌公主,只因她出生之日便是她亡于冷宫的之日,而陛下曾以十万铁骑踏平高昌,世间也再无麴氏。
此时有疑惑缠绕在阿素心间,难道前世李容渊也曾写信劝降敢达阿耶才能如此顺利拿下康济城?他为何要这么做?若说是因为阿娘待他殊众,显然分量不足。
安泰望着李容渊,眸色柔和而欣喜,阿素知道阿娘真心喜爱他,恐怕此时更甚。当初阿娘已为自己定下婚事,却在与他关系最僵持的时候将自己改嫁与他,到底是因为喜爱他,还是要在他身边埋下眼线。李容渊为何竟会答应这婚事?
阿素心中沉沉,她知自阿耶殁后,她在阿娘心中永远比不上对权欲的渴求,将自己嫁给李容渊不过是为了牢牢控制他,可惜她终究令阿娘失望。此时却听李容渊低声道:“劝降之事切不可泄露,若陛下知晓更会生疑。
安泰柔声道:“这是自然。”
她抚着李容渊的手,若有所感道:“你终究不肯唤他一声父皇,是因为你母亲,还是……”
李容渊打断她,淡淡道:“过去的事无须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