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难得在首都聚上一回,咱们少聊两句工作,多讲讲轻松的事儿吧。”
“白老师,您头发留了多长时间呀?”华婕立即举起自己的北冰洋,一边跟白清泉碰杯捧场,一边笑着问了个完全超出众人预想的问题。
“……”白清泉微怔了下,随即笑道:“几十年都是这个发型,偶尔修剪一下。要从你这个长度留到及腰,大概要两三年吧。”
“那我就十八岁成年了。”华婕认真点头,仿佛在跟白老师聊着什么格外庄重的话题。
“准备高考,留这么长的头发,很不方便吧?”王建家里有个女儿,他曾经在老婆不在身边的时候给女儿洗头发梳头发,那可真是够费劲儿的。
“什么方不方便的?每天穿衣服脱衣服方便不方便?干练的女孩儿就非得剪短发,把穿衣打扮的时间也都用在学习和画画上?你们男人怎么这么肤浅?”白清泉接话能力仍旧极强,瞬间怼的王建哑口无言。
但这么一打岔,方才的尴尬气氛瞬间消失,大家嘻嘻哈哈聊了半天有的没的,才绕回画画继续畅谈过去现在和未来。
但也没人再提起小朋友们拼画的事了。
只是孙乾等人的沉默和难堪却一直持续到一顿饭结束,大家分道扬镳。
回宾馆的路上,华婕沉默坐着想心事。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原本是件很简单的事。
事情无非两个结果,成,或者没成。
自己承担就是。
成了开心,不成的话继续努力。
但人类是群居动物,人处在社会之中,做的事情忽然就复杂了起来。
成了,不仅自己要承受失败的痛苦,还要承受老师、家长和外界的指责与逼视。
画画本来是件多么开心的事,享受自己的小世界,用笔和纸传达出自己的心情,描绘自己看到的世界。
但孙乾他们在画画这件事中,还能享受到那份简单和快乐吗?
他画到手冻肿也要坚持,想赢,可能不仅仅是要对得起自己对画的热爱和付出,更是因为想为老师争一口气,再为自己争一口气吧。
争一口气啊……无非都是争到别人羡慕和赞叹的眼光。
谁都逃不脱这一切。
她搓着手,收回视线望了眼沈佳儒的后脑勺。
老师或许是太骄傲,也可能是担心他们心理压力过大,他几乎从不以这些比赛和比试的输赢来苛责他们。
至少华婕没有感受到过来自沈老师的压力。
他好像在努力呵护他们对画画的爱,想尽各种办法让他们沉浸在画画这件事本身上,努力关注画的好与不好,而非一场比赛的输赢,和有没有给他长面子,有没有给他丢人这件事上。
下车一行人进宾馆,坐电梯。
当沈老师率先下电梯时,华婕郑重的说了句:“老师,谢谢你。”
沈佳儒微怔着回头,与华婕对视了一眼。
电梯门合上,他淡淡笑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自己房间。
……
回到房间,方少珺原本要先洗澡,但瞧见华婕憨乎乎的直发呆,便开口道:
“你先洗吧,洗完了早点睡。”
华婕哦了一声,便带着换洗衣物钻进了浴室。
方少珺盯着浴室门看了会儿,才嘀咕一句:“连谢谢都没说哦,我难得谦让别人一次。”
浴室里哗啦啦的响,方少珺坐了一会儿,才拿出自己今天画的故宫写生。
她盯了一会儿,忽然叹口气。
自己当天才太久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让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华婕居然连油画都会画了,而且画技明显不比水彩弱。
对方到底在画画这件事上,投注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呢?
深吸一口气,一直埋头画画的方少珺第一次想要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因为华婕让她看到了自己之外的优秀,为她打开了不一样的一扇门。
她眼中的世界,好像也忽然不同了。
方少珺坐在床边等着华婕洗好,一边发呆陷入自己的思想世界。
自己学画的过去,学画的现在,以及未来。
老师说的未来他们会走向不一样的道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说因为华婕选择了水彩这条路,所以跟她不会有太多交集吗?
浴室门咔一声打开,少女穿着浴袍,一边擦头发一边低头往外走,脸上红扑扑粉嘟嘟的,精神头显然比方才好多了。
方少珺这才站起身,一边整理自己换穿的衣裳,一边等浴室里的湿气稍微散一散。
抱着东西走进浴室时,她顿了下,回头见华婕正站在床边继续擦头发,这才开口道:
“放了杯牛奶在你床头柜上,睡前喝了安眠。”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方少珺便走进浴室,咔一声关了门。
华婕怔怔转头,盯着浴室门望了一会儿,才走到床头柜边。
捏起牛奶看了看时间,很新鲜啊,没有过期。
怎么方少珺忽然向自己示好起来了?
华婕将吸管插进去,喝了一口,继续用干毛巾擦拭已经用吹风机吹到快干的头发。
如今头发长了,厚厚的,要一口气吹干实在太累了,她吹到快干,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
趴在床上,她想了想便掏出手机,松手让头发散开自行晾干,哒哒哒给沈墨发起短信。
她将今天的感悟发过去,随即手掌按着手机继续发呆。
原本以为要等半天才等到他的回应,却不想对方几乎是秒回:
【我们置身在这个世界,要完全脱离别人眼光的影响是不可能的,有社交压力很正常,不过既不必太过执拗在意,也不必因为自己的在意而觉得羞愧。都是很正常的事。】
华婕想了想,又按键:
【是啊,我就是一边觉得孙乾他们要承受四面八万的压力,一边又发现,自己也无法摆脱这一切,做人好辛苦哦。】
【做人辛苦才是常态。谁要是追求完全不辛苦,没有任何不完美的人生,那才是自寻烦恼。大差不差就应该很开心了,你越年长,就会越明白这个道理。】沈墨。
【哇,你讲起话来怎么七老八十的?】华婕。
【你才是,小小年纪纠结什么哲学啊?快乐在北京大吃大喝不开心吗?】沈墨。
【你也小小年纪就这么懂哲学好嘛,明明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比我想的还深。】华婕一边打字,一边忍不住赞叹,沈墨可真是够早熟的,这些道理她两世也没想太通透,他倒是一说起来都头头是道的。
【我是要征服世界的男人,越早懂哲学道理越好,你又不一样,你是要追寻梦想的女人,安心画画就好了。】沈墨。
【对了,今天我又卖掉了一幅画,我厉不厉害?】华婕心情不知不觉好转,又忍不住向他炫耀起来。
抿着唇笑吟吟等少年回复时,好半晌没等到短信提示震动。
她眨眨眼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半多了,他是忽然聊着聊着睡着了吗?
正疑惑着,手机忽然超厉害的震动了起来,居然是沈墨一言不合打了通电话过来。
……
傍晚沈墨坐在家里看书,心情莫名有些浮躁。
看一会儿便要站起身溜达一圈儿,目光总是会忍不住落在手机上。
不知道她今天过的怎么样,顺利不顺利,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有没有什么糟心事发生。
他一无所知。
真是令人烦躁。
以往每天她在干嘛,一整天做了什么,就算不知道全部,大概他都晓得。
可这几天却忽然打破了以往的惯性,让他十分不习惯。
她是用不好手机吗?
怎么总是那么安静呢?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玩的,不想跟他分享一下吗?
学前班的时候她没学过分享是人类美德吗?
不过,他放假后的日子虽然平静,她一定非常忙吧,比赛活动中要与各种人接触,估计也没时间给他发短信。
而且他还傻了吧唧的跟她说手机的事儿是他们两个的秘密。
这有什么秘密不秘密的……她不会是因为担心被别人发现她有手机,所以一直不敢掏出来用吧?
他这不是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让自己忙碌了一整天,到晚上却愈发的难以平静。
他多次掏手机想看看是不是有短信过来了,但自己没发现,但次次都失望。
想给她发个短信,又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
总该小土豆主动给他发一次短信了吧,不然他这个老大的地位何存。
不过……如果她主动给他发短信,保住了他的面子,他一定要给她打个电话过去。
也有好多天没聊过天了吧,她就不会如他一样思念一下之类的吗?
念头转到这里,他忽然怔了下。
啊……
他tm是想她了呀。
这个句式哪怕只是在脑海里过一下,都觉得肉麻到无以复加。
他皱起眉,盯着面前的水杯表情越来越臭。
忽然之间,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他眼睛瞬间一瞪,表情被点亮。
两个人互发了几条短信后,沈墨瞬间觉得令他烦恼了一整天的烦躁瞬间消失无踪。
当看到她发短信问他,她厉不厉害,沈墨脑海里能想象出她讲这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心里忽然猫爪般痒痒,他深吸一口气,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好半晌。
方才还舒畅的心情,又有点浮躁起来了。
远程用短信沟通,好像也如隔靴搔痒,无法满足他的欲望。
捏着手机号半晌,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将电话拨通了过去。
……
“啊,我出去接一下。”华婕接起电话,立即披上羽绒服,戴着羽绒服帽子,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才走出去。
“嗯。”少年明明很激动,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很利索的讲话。
这种通电话的形式,好像代表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情绪。
像是一种会令他脸红的仪式,心跳忽然就疯狂加速,嗓子也有点紧。
好像会担心自己讲话不有趣,或者忽然卡壳。
握着话筒不讲话的等她从宾馆房间走出去的这一会儿,沈墨感觉像要窒息了一样。
莫名尴尬的厉害。
他以往又不是没跟她静静独处过,两个人不讲话干呆着,好像也不会如此。
手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令人心慌。
“好了,我现在在走廊里了,你干嘛呢?”华婕却很游刃有余,仿佛打电话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怎么?
跟他通话这么平静?
一点不心慌?
一点不紧张?
沈墨磨了磨牙,“我看书呢,看你发短信嘚瑟的样子,准备给你个面子,听听你炫耀的声音有多猖狂。”
“哈哈哈哈哈!”华婕靠着走廊拐角暖气,笑的咯咯的,“我们一群人啊,前十都参加故宫写生,只有我的画卖掉了哟。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的厉害啊?”
她故意拿腔拿调的讲话,炫耀的简直欠揍。
华婕面朝着窗外不远处亮着霓虹的北京街道,心里有些欢快。
有个这样可以肆无忌惮讲话,不担心对方嘲讽她的好朋友,实在是件快乐事。
尤其这朋友还是个超级大帅哥,聪明又智慧,那就更快乐了,还有点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呢。
瞧!我兄弟!大帅b一个!对我贼好!
“你这也有点邪门啊,财神爷是住你家了吧?”沈墨手指抠了抠桌面,发现在她没心没肺的快乐情绪面前,他也变得自在了起来,“卖了多少钱?怎么回事?”
华婕于是将今天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给他讲了一遍,快乐顺着信号,稳稳传递给了远在劲松的少年。
“有点厉害哦,回来请客吧,吃顿大餐!”沈墨声音也带着笑意:“说真的,我爹都没想到你能得亚军。”
“真的吗?老师觉得我不行吗?”华婕撅起嘴。
“这倒不是。之前在家里吃饭时,他跟赵孝磊聊起来过,说清美赛制组邀请的评委,多是圈子里的老前辈们,大家在这个圈子里浸淫久了,思想还是很固化的。
“这样一群人,要么当教授教学生,要么自己埋头画画参加画展。第一种遵循着自己的一套方法,年复一年的重复输出。
“第二种遵循着自己的方法,一幅画一幅画的叠加。
“他们的审美固化,思维固化,对待整个市场未来的看法,也是固化的。
“所以我爹本来以为,赛制组可能未必会对你的水彩画给与太高名次,因为最后所有画都要放到画展上卖,如果你的画没卖出去,那岂不是说他们的审美有问题,一个比赛中的亚军画居然卖不掉。而水彩画至今为止,的确没有太过被市场关注和接受。
“我本来听到这些话时也有点担心,后来听说你得了亚军,心里是挺佩服的。
“你那幅画到底画的有多好呢,能在如此多阻碍的状况下,冲出重围。
“而且这还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样正式的比赛。
“尤其,你弃水粉画而转学水彩,也不过两三个月吧。其他跟你竞争的人,可是深钻一门画法,钻研了十几年。
“华婕,你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放到全国范围里,还挺厉害的嘛。”
沈墨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正跟她聊着一件特别平常的事。
可伏在窗边,肚子顶着暖气的少女却已经默默流起泪。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么一席话讲出来,好像忽然触动了她久未回想的过去,一下就忍不住了。
上一世她的确从没接触过正统画圈,那时候脑袋里就一个念头,谋生。
正统画坛走的路子,和商业插画、网络绘画入门教学、平面设计、logo设计这些完全不同。
一种是纯艺术方向的追求,就是卖画,一辈子追求绘画方面的突破。
另一种更像是木匠、技术员之类的掌握了一门技术,虽然这个技术看起来好像挺浪漫的,但其实也就是打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