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单凭技术层面,她好像也比不了马良吧?
咽一口口水,总觉得马良给她冲的咖啡中的苦味,好像永远也散不去了似的。
钱冲脸色也不好,最初刚进门时的轻蔑和自得已经逐渐从他脸上抹去,现在剩下的,只有严阵以待的戒备。
他虽然表达上很强,但在基础技术层面,始终是有短板的。
之前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当回事儿过,沈老师为了让他们沉心练习技艺,不要陷入奇怪的与人攀比的情绪里,所以大多数时候只看已经成熟的国内外大画家的画,去提升自己的视野唯独,标定自己的审美,很少带他们出来看别人的画展。
这是第一次,钱冲他们被拉到要同台竞争的较强画家面前,去看对方的画。
而不可避免的,再回头跟自己的作品比较时,孩子们都产生了忐忑和怀疑情绪。
马良只是全国参赛画家中的一个,难保此人之外还有更厉害的,或者发挥超常的。
整个比赛,直入巴黎国美院的只有一个,拥有面试机会的再加4个,进《印象派到抽象派》画展同展览的总共就10人。
他们三个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呢?
仿佛井底之蛙忽然来到广阔天地般,感受到的不是‘哇,世界好大好漂亮’的快乐,而是‘这个世界好危险,好可怕’的窒息。
即便是一向情绪稳定的陆云飞,看马良画作时,也攥紧了拳。
华婕虽然不需要参加‘上海老洋房油画展’,但看到优秀的油画创作者时,也难免感受到压力。
真正要干这一行的人,要争的可不只是一次比赛,一次画展而已。
未来几十年里,每个活跃在画坛的优秀画家,都将是竞争对手。
一幅画一幅画的看下来,华婕脑内不断的分析着马良的画法、笔触、用色习惯、风格、情绪倾向,以及一些缺点和问题。
她像是走进了一个人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跟着漫游一场,走到尽头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这趟旅程的终点,是画室中,与长桌相对的另一边,一幅马良正在绘制的画作。
这幅画比4开大许多,又比2开小一点,显然是他根据自己想画的东西,自由规划的尺寸。
画中是个在舞蹈室里练习芭蕾的女人,穿着漂亮的芭蕾服,弯腰伸展手臂,轻抚自己的脚尖。
诺大的舞室里,只有一个人,和她镜中的影子。
虽然是半成品,仍有慢慢的情绪传递开来——
一位追梦舞者的孤独,还有那种细瘦的、仿佛一个跳跃就会折断的腰肢,传递着岌岌可危的脆弱感,略显苍白画面,让人的灵魂仿佛触碰到了画中之人。
华婕仿佛听到一个疲惫又清灵的声音在耳边低诉:
真累啊,真寂寞啊,没有回头路的一直跳啊跳啊,真的很害怕啊……
轻轻叹息,她好像也读到了自己的命运。
每个人求道的路上,大概都是这样,看着一片白茫茫的前方,和一片黑黢黢的退路,孤身一人,害怕又无助,却只能咬着牙往前摸爬。
回头看到马良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华婕不自觉开口:
“这是你准备参加老洋房油画展的画作吗?”
马良毫不避讳道:
“是的,再有一个多月,就能彻底画完吧。”
“……”华婕点了点头,可几秒钟后,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对方。
马良目光依旧从她面上挪开,看了看自己未完成的画,他就又丢下华婕,走到了沈佳儒身边,低声窃窃,似乎有许多困惑和问题想要跟沈老师探讨。
“……”华婕咬住下唇,眉头皱起。
这次老洋房油画展,大家要画什么,画的如何,这些信息对于竞争对手来说,都是绝对保密的。
之前有人给沈老师打电话,聊起画展来,沈老师偶尔探问参赛者和大家准备要画的题材,每个人都闪烁其词不愿吐露。
绘画比赛中,即便是命题画展,如何解题,如何选角度,这都是最核心的竞争点。
你画什么,怎么画,表达怎样的情绪,这些肯定是要对竞争对手保密的,不然对方根据你的东西,去选取专门踩你、压你的内容,你岂不是很被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绘画比赛中,也是有用的。
除非向方少珺、钱冲他们仨这样,同一师门,一起画画,大家不会太介意被别人知道自己要画什么,再者想瞒也很难瞒得住。
可是,马良为什么如此大喇喇的将自己要参赛的画摆在这里,给他们认真打量,仔细参观?
这代表了什么?
嘴唇抿紧,华婕眉头已经不仅仅是皱了,简直已经卷成了一股。
一个人,对竞争对手最大的藐视是什么?
不是嘲讽和谩骂,不是通过任何手段去挤兑对方,而是根本不把对方当回事。
是完全的不在乎。
是彻底的无视。
马良根本不怕方少珺他们看到他的画,对此甚至懒得拿一张布盖一下自己的画。
他虽然对沈老师非常之崇拜,但对沈老师身后的几个学生,的确没有太过在意。
都是半大的孩子而已,就算得过一些国内小规模画展的冠军又有什么呢,他当年成长过程中,也是冠军拿到手软啊。
真的长到他这个年纪,没有江郎才尽,还能开画展把自己养活的很好,在国内能称得上上升期画家中前五的,那才叫真有点能耐。
马良成长过来,身边曾经的竞争对手,大多陨落。
是以,对于十几岁年纪被称为‘天才’的人,他见的多了,压根儿不会太放在眼里。
而且,马良虽然比较独来独往,但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曾关注过半年前清美双年展时方少珺、钱冲等几人入展的画。
是不错,称的上天才,但天才也分三六九等,对于现在的马良来说,孩子们还是稚嫩了。
华婕敏锐的嗅到了这份不在乎,体会到压力的同时,也忍不住生出了隐隐的愤怒。
对于马良这种成年人来说,他们这些少年的成就和才气,原来是这么不值一提的吗?
那其他人呢?这次比赛中会参加的其他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态度?
清美双年展中自己获得的成就,这些对自己来说,格外重要,格外骄傲的成绩,对于顶级成熟画家们来说,是不是也只是淡淡一笑,当成是孩子们的小打小闹而已?
华婕有些不服气。
眸光转动间,她看见钱冲正站在自己身边。
躁气少年面色不太好看,虽然没有发脾气或骂人,可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眼中暗涌的情绪,显示着他正竭力压制自己的愤懑。
被刺痛的自尊心和傲气,在胸腔里奔腾冲撞,钱冲攥紧拳头,咬紧牙关。
连身上的汗毛,都一根一根站齐,列阵以待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显然,他已经感受到了马良对他们的毫不在意。
第151章 画画的,酷一点! 一不做二不休!……
华婕拍了拍钱冲的手臂, 钱冲转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躁气少年就站在那里,又将目光投向马良的画。
画是不会骗人的, 它能传达的信息多的吓人。
所以钱冲看出了,马良画这幅画的时候有多虔诚。
那种每一个笔触都小心翼翼,每一根线条都谨小慎微的态度……
这是许多人画画的样子吗?
钱冲忽然明白了有时候看到的沈老师画画时的那个表情,那种痛苦的、煎熬的、愤恨又无奈的表情。
以前他甚至想过问问老师, 如果画画这么痛苦, 就不画了呗,之前的画赚够一辈子的钱了,当老师教他们几个也能很好收入。
等他以后长大了卖画有钱了,还会回来孝敬老师,何必还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如果画画已经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了, 干嘛还要画?
盯着马良的画, 他好像有了一些不太一样的感受。
超出过去17年人生的一种感悟。
画画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是开心的就画, 也不是有情绪了就画, 更不是老师让画就画。
它不仅仅是爱好, 还是事业,是追求。
也是人活在这世上,与一切抗争,拼命攀登的手段。
他还小,对金钱、工作、生活的体悟可能还没有那么充分, 但他在马良的画里读到了一些艰辛, 和一种行差踏错会万劫不复的成年人的恐惧与谨慎。
战士一旦上了战场,就绝不退缩,绝不当逃兵。
这也是沈老师的浪漫, 再痛苦吧,面前的瓶颈再难吧,一年、十年,咬着牙也要死磕到底。
画画原来也是‘一不做二不休’。
复杂,但……
钱冲深吸一口气,就忽然体味到了画画之于人生,更迷人的一个点。
挺模糊的,但感受特别强烈。
站在马良的画前,他既为对方的狂妄和轻蔑感到愤怒,却又格外受鼓舞。
手痒,恨不能立即找个画笔和纸,就开始随便挥洒几笔。
画什么都行,哪怕只是无意义的泼墨……也许他骨子里就是好战吧。
华婕看了眼钱冲,见他虽然满脸的不服气和不高兴,但好在还比较稳定的样子,甚至像是开始认真研究起马良的画。
放下心,她转身走向画室里的其他画。
常常与优秀的画家交流,哪怕只是‘赏画神交’,也能有所受益。
所以她很珍惜今次来到马良的画室,让她有机会切身了解这个行业,最优秀从业艺术家的状态和水平。
画室另一边,沈佳儒、马良和陈安通正对着墙上的一幅油画欣赏。
陈安通忽然想到来时路上跟赵孝磊和华婕他们的聊天内容,想探听下关于老洋房油画展的事,便开口问:
“听说这次老洋房油画展好多人都参加,连一位叫居磊的五十岁左右的老师也会参与,估计竞争会非常激烈吧?杭州的美院,加上在上海生活的画家,南方这一片是不是得比北方参与者更多?”
“居老师?哈哈!”马良听到陈安通的话,忽然笑了。
这笑容像是从外行人口中听到了什么特别傻的话一般,陈安通或许还有点迷惑这笑是什么意思,刚走到他们身边的华婕却立即嗅出了马良的轻蔑。
果然,笑完了,马良毫不掩饰的继续道:
“居磊老师的认知有点问题吧。
“前阵子在北京,他还偶尔透露出将沈老师当对手,呵。
“现在的时代,是他眼睛直看着沈老师,但实际上,已经逐渐的…被我们这些他看不见的人超越了。
“也许南方这边参加画展的人不少吧,但要都是像居老师那样的,也没什么可怕的。”
沈佳儒笑笑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人,不使劲儿努力,的确会被狠狠拍在沙滩上啊。”
“沈老师不一样,您的艺术造诣和格局,别人想超,没有那么容易。”马良听到沈佳儒接话,脸色瞬间一怂。
怕沈老师觉得他猖狂的不把其看在眼里,忙诚恳开口标明立场。
这个模样,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行业顶层画家,更像在自己偶像面前吹牛b,又怕招偶像烦的小学鸡。
沈佳儒笑着摇了摇头。
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大架子的人,一向不喜欢往别人身边凑,也不爱别人往他身边凑,来上海后却愿意接受马良邀约,上门拜访的原因。
实在是马良这个人粉丝滤镜百分百,彩虹屁拍的还舒服,沈佳儒虽然跟他见面次数很少,但印象极深,心里对这个年轻人还是比较欣赏和喜欢的。
嗯,欣赏和喜欢的当然是才华。
绝对不是因为被拍的太舒服。
沈佳儒转身走向下一幅画前,陈安通看画看累了,对马良的画没有特别爱,便干脆坐回长桌边,喝着咖啡休息。
马良原本想跟着沈佳儒的步调走,陪着老师说话。
但才迈出去一步,忽然瞧见华婕正一瞬不瞬盯着他墙上一幅画看,瞧那眼神仿佛正挑剔什么,或分析着什么。
他忍不住站到她身侧,转头问她在看什么。
华婕仰头望一眼青年,目光挪回面前的画,仔细又看了两分钟后,才指着画里某一处,笃然道:
“这里画糊了。”
说罢,她仰头再去打量青年,见对方没有露出迷茫表情,显然自己也知道问题存在。
“是不应该用罩色法,应该用厚涂叠色,直接将底层颜色完全盖住的。
“油画颜料的稳定性已经是最高的了,但刚画好的时候还不觉得,隔日干透再来看,就已经这样了。
“放在这里,正好可以时刻提醒我,画画要更用脑,落笔前多思考。”
马良只是望着她指的位置,回应了她的话,并没因为被点出画中缺陷而恼羞成怒。
华婕听罢他的解释,并没有给与肯定,反而是神秘一笑,然后看着他道:
“这里不是罩色法用的不对,也不是笔触或颜料遮盖性的问题。”
马良挑起眉,转头看向有些洋洋得意的少女,虽然觉得她估计就是吹牛吧,但还是好奇问道:
“那问题是什么?”
“一切归因都在于颜色用错了。”华婕仰头看他,眼神很自信。
“哪一层颜色用错了?”马良复又将目光落回自己画上。
“你看,如果倒数第二层的着色是红色,罩色后的颜色就会让整幅画舒服起来,不至于如此闷着透不过气。”
华婕伸手悬空指着他画中的哪一处,将颜色分析的明明白白。
“……”马良皱眉望着,忽然转头走到自己画板边,随手在地上扯过一个练习用的油画布板,捏起笔蘸了颜色便开始尝试。
按照画上的步骤叠色,快速吹干再罩色,再吹干,再罩色。
“……”华婕完全没想到他会忽然就试验起来,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在那儿着急的吹颜料助干。
沈佳儒瞧见这一幕,为了不打扰两人,并没有走过去,但也站在几步外,时不时回头看看,等马良的试验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