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落笔。
不能说完全笃然从容,只能说有了一点思路。
上一幅画沈佳儒没有点评,无形中给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这幅画她画的明显没有上一幅顺畅自由。
铅笔起草时,华婕抹去了沈墨靠窗一侧的所有室内静物,包括窗。
模糊了沈墨身体和室外雪原风光的边际,让坐着看书的少年,融进雪中,仿佛坐在旷野一般。
而少年背光一侧的室内装饰,则细节补上。
她要高光留白掉少年亮部的许多内容,让他流淌进大自然。
而背光室内的一侧则精细勾勒细节,让他实实在在坐在房间中。
然后,她默默在心里给这幅画起了名字,叫《雪中少年》,而不是坐在室内的少年。
设想好最终呈现的大概模样后,华婕也用铅笔勾好了画的轮廓,然后便开始下笔。
真正画好后的样子,一定与她设想的不同,但这才是画画最迷人的地方,绘画过程中,是会有惊喜出现的。
就像画笔、颜料和画纸拥有自己的生命,能够自己创造出奇异的笔触、颜色、形状和效果。
逐渐的,华婕开始进入了状态。
铺背景时,她竖起画板,让颜色顺着水痕向下流淌,自己流出特别的形状。
看着颜料在干湿不均的纸张上留下不一样的形状和晕染效果,她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沈墨翘着二郎腿看了会儿书便觉得有些无聊,抬头一眼便看到他要求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土豆。
少女不知道画出了什么,高兴的像偷吃了包子的小狗狗,眼角上翘,嘴角勾着,露出几颗小白牙。
他视线往她画上看看,反光,啥也看不清。
抿了抿唇,他又捧起手中的《百年孤独》,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不止两遍,每次看都有新的感受,自觉十分有趣。
阳光有点晒脸,他捏过手边水杯喝了一口,忽然开口问面前少女:
“华婕,你知道没见过冰也没听说过冰的人,第一次摸冰时说了什么吗?”
“……”正沉浸在水彩世界的少女抬头,一脸茫然怔了会儿,才道:“问这是什么?”
“不是。”沈墨盯着她,继续道:“再想想。”
“真冰?”华婕。
“不是。”沈墨摇头。
“啊!我的手!”华婕模拟人类第一次摸冰的样子。
“……”沈墨唇角抑制不住的翘了下,又压回去,“不对,你承不承认你笨笨的?”
“……”钱冲悄悄翻了个白眼,真的没人管管吗?
这俩人聊的可真好啊,简直将其他人都当空气了啊!
沈老师你难道对此熟视无睹吗?
这俩人真的不是在谈恋爱吗?
真的不是吗?
那他怎么觉得自己被秀了一脸呢???
“别卖关子了,快说答案!”华婕竖眉。
“说‘真烫’。”他答说,随即抖了抖手里的书,“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冰时,花钱摸了下,然后这样说。”
这是《百年孤独》里他很喜欢的一段剧情。
华婕怔了下,眼睛逐渐眯起,嘴唇勾起笑容。
这是小孩子听到有趣故事时,会不自觉露出的表情。
沈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挑挑眉头,心满意足的继续看书了。
“……”方少珺在两个人聊天时,虽然一直低着头,却一笔没画,嘴唇时而扁时而抿直……整颗心的情绪,都在唇上不断变化的小动作上呈现出来了。
“……”陆云飞像没听到似的,仍旧时而抬头观察,时而低头画画。
“……”钱冲默默腹诽,敢怒不敢言。
又画了一会儿,沈墨再次喝一口水。
他又有点坐不住了。
便抬起头,盯一眼华婕,开口道:
“讲个小故事给我听吧,不然我要溜达一会儿。”
陆云飞瞬间紧张起来,上午的光时刻都在变化,他们要尽快捕捉到这时候的光影才行。
沈墨一起来溜达一会儿,耽误过十几分钟,再回来时光可能都变了。
如此一想,陆云飞又转头充满期待的看向华婕,眼神充满了期寄。
华婕被人这样看着,一下觉得全村的希望好像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抿唇想了想,她一边按照自己方才规划好的方法落笔,一边讲道:
“讲一个西方的故事吧。
“外国人有个概念,叫做scp收容所,那里是最神秘的存在,对外界一律封锁消息。
“这里是一座收容监禁各种神秘生物、事物的另类监狱,里面收容的东西,根据危险程度区分为非常危险、普通危险、不危险等几个级别,监狱也根据收容物的特性,改变不同的形式监禁。
“并且,为了研究这些神秘生物,科学家们还会把许多死刑犯等作为实验生物,并称之为D级人员。
“多年研究,他们收容的神秘生物越来越多,研究记录下来的档案也越来越厚。
“这是背景。
“收容物品中,有一个被称为‘未完成的编年史’的黑色硬皮书籍,看起来很不起眼,编号scp-140。
“只要它周围有颜料、墨汁、血液等一切可以进行书写的东西,就能自行进行书写。
“书中记载了一种文明,叫‘狄瓦’,这个文明崇尚武力,有吃人行为,懂得巫术,具有侵略性,非常危险。
“原本它早已被中国将军秦开的军队毁灭,编年史也到此为止。
“但由于它被发现时有人员流血,scp-140立即汲取了血液自行书写出新的历史,即本该被消灭的狄瓦人逃出了一支迁徙到西伯利亚中心地带,后来被成吉思汗彻底灭族。
“与此同时,研究人员发现,本来没有发现任何遗迹的西伯利亚中心地带,忽然凭空多出许多狄瓦人生存过的遗迹。
“博士们惊觉,如果一直让编年史继续书写下去,狄瓦文明很可能一直存在到当代,那么懂得巫术又吃人的狄瓦文明,到底会给当代人类带来怎样的灾难?简直不敢设想!
“研究人员立即将scp-140定义为keter,即最最危险等级,并隔绝任何可作为颜料的物品,进行永久性收容。
“而所有接触过scp-140,并出现痴迷迹象的人员,也将被清除记忆,并永久调离该项目。”
华婕讲完了第一个故事,不光沈墨听的很痴迷,连钱冲和陆云飞两个男孩子也都露出了极度感兴趣的表情。
千禧年还没有普及电脑,钱冲他们这种家里就算有电脑,用起来跟后世的信息爆炸式网络环境也决然不同。
scp、克苏鲁这种故事,他们完全没接触过,听着当然兴致勃勃。
小故事很短,但是他们听的津津有味,又通过自己的联想,丰富了与scp-140可能发生的互动,瞬间觉得趣味无穷。
“再讲一个。”沈墨又道。
华婕于是又讲了最出名的、几乎等同于scp吉祥物般存在的scp173。
然后还讲了‘诅咒蛇雕像’‘零只蝗虫’‘只是一把椅子’和‘与魔鬼交易’。
讲到‘与魔鬼交易’时,她发现了听的眼睛几乎放光的钱冲,知道这种酷酷的奇趣内容,对于他那种男孩子具有着致命吸引力。
心念一转,她讲到一半忽然不讲了。
沈墨也正听的入迷,才想开口询问,便见华婕挤眉弄眼的用口型无声对他说:
“回头单独给你讲。”
“……”他挑了挑眉,终于没有追问。
小丫头还学会吊人胃口了,当他是《一千零一夜》里每天娶一个女子,隔日大早就杀掉的国王山努亚吗?
如果不讲个故事钓着他,他就会杀她?
心里虽然腹诽,但沈墨看一眼钱冲那急切想听更多故事的表情,忽然内心平和了。
不讲就不讲吧,白白给其他人听去了。
她肚子里的有趣小故事,凭什么给那些个他都记不住脸的玩意听。
本该只讲给他的。
念头如此转过,沈墨一点也不着急了。
他甚至惬意的晃了晃二郎腿,再次捧起手中的《百年孤独》。
钱冲等啊等啊,等了好几分钟,都没听到后续。
他被华婕故事的戛然而止折磨的全身又痛又痒,好奇的抓心挠肝,偏偏自己跟对方的关系实在不好,只得咬牙认真。
可又憋了几分钟,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终于有些尴尬的回头问道:
“然……然后呢?”
“……”华婕转头瞟向他,这一眼里充满了无数情绪,仿佛在给钱冲倒放他们过往的恩恩怨怨。
“我要专心画画了,想听吗?可以等我画完后求我试试,不过我不一定会答应。”
钱冲脸一红,既愤恨,又拿华婕毫无办法。
收回视线,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回了劲松市,他就去图书馆找关于scp的书。
强压好奇和愤怒,他一边画一边磨牙,画画时落笔都不自觉加了几分力气。
如果画笔会说话,此刻只怕会痛呼:“啊啊啊!你捏的我好疼啊!”
华婕暗爽,如果钱冲继续有事儿没事儿招惹她,她就贯彻‘吃饭睡觉欺负钱冲’的方针策略,跟他斗争到底。
沈墨挑眸瞧一眼钱冲吃瘪的表情,又看看恢复专心画画的华婕。
小土豆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她坏心眼多着呢。
沈墨知道小土豆从不甘受欺负,软哒哒的外表是充满迷惑性的,真有谁敢挑衅她,她回击从不手软。
只是,他也没想到她这么厉害。
他爹曾经跟赵孝磊吐槽过,说有个叫钱冲的徒弟才华横溢,但不服管教,非常傲慢,连亲爹妈都不太管的住。
现如今看来,这自以为是的小子,在华婕面前可是被拿捏的死死的,瞧那被气的要爆炸,却完全发泄不出来的憋屈样儿,显得很服管教嘛。
他家小土豆,收拾起别人来,还真是不一般。
沈墨不知不觉竟有些骄傲起来,晒着太阳读着书,回味着小同桌欺负人的欢快时刻,期待着回头她将未讲完的故事单独讲给他听,惬意的简直想哼个小曲儿。
若是沈墨瞧见华婕拿着件赢来的貂绒背心反复蹂躏钱冲的画面,只怕会更觉小土豆不得了,是个敢于将恶势力欺负的欲哭无泪的狠角色。
陆云飞画了一会儿,舔舔嘴唇,望一眼华婕,沉默了几秒钟,终于长长叹口气,将好奇心咽回肚子里。
哪怕他和华婕的关系,如果开口问询,好像不至于被怼。
但……他这种性格,就算再想知道,只怕也无法开口问华婕后续。
算了,他不配听这种未完待续的故事。
默默叹气再叹气,陆云飞头上顶着个‘忍’字,默默专心画画。
讲完故事,安稳好沈墨的情绪,华婕再次全身心沉浸入画画中,毛笔挥洒,逐渐将自己的构想呈现纸上。
虽仍感叹技术有限,没办法完全实现自己的想象,但仍觉得畅快。
沈佳儒时而从茶桌边放下正阅读的书和资料,走过来对学生们指点几句。
可每每他站在华婕的画前,都会变得迟疑,仿佛在思考要如何评价。
终于时间到了,他拍了巴掌喊学生们可以停笔了,沈墨也终于跳下椅子,伸长手臂将本就颀长好看的身体伸展的更加漂亮。
甚至在抬臂时,衣服上卷,露出一截平坦隐约有肌肉的小腹。
那腰侧线条,看的方少珺瞬间红了脸。
华婕一眼扫过便想掏手机拍照,手碰到裤兜才想起来,这时候还没有手机,她连个小灵通电话都没。
四位学生将画摆到室内没有阳光直射的小台子上,沈墨站在父亲身边,一起打量四幅画。
钱冲的画风一向黑暗冷酷,他画的沈墨像负刀归来要杀光全人类的邪神。
陆云飞画的非常细腻,几近照片,光处透亮,细节到位,少年脸上的不耐烦都表现了出来。
方少珺的沈墨像是个没有瑕疵的绝世美人,他长卷的睫毛,瞳孔中的光,漂亮的下颌线条,修长的手指,所有会被女人不厌其烦欣赏不休的部分,都有非常非常用心的勾勒,每一处都能作为特写截取成独立的画。
而华婕……
沈佳儒和沈墨父子盯着这幅画,都凝了神,抿唇露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
华婕画的少年,仿佛一半神性,一半人性。
朝阳的一半,融入冰原冷雾和阳光,像是从天而降,身上还滚着烟气。又像即将挣脱肉身,变成魂魄神灵,飞升而走。
背光的一半,细腻又真实,与室内所有摆设都有非常正确且丰富的空间关系,那样稳稳的坐在室内,让人相信他跟任何一个坐在房间里晒太阳的少年都别无二致。
可就是这样的处理,两边身体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让这幅画多了几分缥缈感,像雕刻在穹顶大殿上拥有离奇故事的壁画,像某个神话故事中的一幕。
它既有静态之美,又莫名拥有不可预料的动态张力。
沈墨从没想过,自己会为自己的画像而着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想将华婕这个小天才拢进怀里用力揉捏搓毛的冲动。
他告诫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用力闭眼,他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终于开始与父亲不太一样。
而沈佳儒,他感到热血沸腾。
华婕的大胆尝试,再次调动起了他的灵感,和对绘画最原始的热爱。
就是这种,区别于照相,区别于肉眼能见到的一切画面,可以随心所欲作画,可以放任想象力飞驰,让画笔、颜料等工具在画画的右手中变得疯狂,纵情落笔,放肆的画这世上有或者根本不曾存在的一切。
让愤怒在纸张上燃烧,让悲伤随墨泼洒,让喜悦尽情刷涂……
他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又松开。